第一章 “大夫”一流,劣根难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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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3年1月23号黄昏。
从南京开往上海的307次列车顺利地驶完全程,停在上海火车站里。
大约两千人从车上拥挤下车,让原本就显得有些混乱的车站变得更加火热,笛声、骂声、哭喊声声声入耳。
“这么多人!烦躁!他娘的!”人群中有两个头顶黑色礼帽身穿典型西式风衣的男人,这句抱怨就来自其中之一。
他就是中统局的特务头子,也是上海特务部办事处总负责人——徐恩曾。
他身边的另一位同样装束者,留着两撇俊俏的小胡子,大约三十岁,阳刚、英俊而且富有浓郁男人味,就是徐恩曾的保镖兼秘书——周成文。
两人刚出车站,周成文依旧谨慎地看了看四周的人,只要谁有异动,必然逃不出他那如同猎鹰般的眼睛。
“阿文,你去帮我办件事。”徐恩曾一脸讪笑,轻轻拍了拍周成文的肩膀,在他耳边轻嚼道。
周成文心生厌恶,心中暗道:“准又没好事。”他早已摸透了上司的心思,每次他这副表情的时候,都会有些莫名其妙的命令传达下来。
徐恩曾收起讪笑,轻声道:“你去‘大世纪’,帮我定个包厢。”
“要施人凤小姐腾出时间!”
周成文不可思议地盯着他,仿佛质问。徐恩曾颇为反感,为自己开脱道:“有什么好看的,在南京开了这么多天的会,你不觉得闷我还觉得闲呢!”
“你是老板,你的私事我管不着。但出于职责,我必须提醒你,我们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回上海,在这七天中,他们一共抓获了七十位地下党嫌疑人。按照惯例,其中有十分之五是误抓,十分之三是滥捕,十分之一是充数,仅剩的十分之一也不一定是。这些人一天得不到你的审批核查,就一天不能获得自由。”周成文道。
“自由?谁说我要给他们自由?被抓进来的肯定都有嫌疑,有嫌疑就要抓。我绝对相信同僚的眼光,统统盖章枪毙算了!”徐恩曾道。
周成文道:“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徐恩曾反问道。
“现在外界舆论对我们很不利,难道我们真的要做人人眼中的妖魔吗?你掌握的可不是这七十个人的性命而已!还有他们整个家庭,还有整个社会舆论!”周成文道。
“别跟我提你那破理论!要是所有人都让我一个个审批下去的话,我要忙到什么时候?”徐恩曾满腹牢骚。
周成文道:“忙到后天早上也要忙。做特务又不是做刽子手,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社会的安定繁荣,像现在这么党同伐异,宁枉勿纵,这哪是兴邦定国?这根本是草菅人命!祸国殃民!”
“注意你的身份!注意你的言辞!”徐恩曾怒色,“你已经不是那个传奇人物了!‘大夫’!你现在只是我的保镖,我的秘书!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别的事你不用管!”
周成文哑口无言。
“不要每次都要让我旧事重提!难道你忘了自己是怎么从一等功勋特务降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了?”徐恩曾语气缓和不少,“阿文啊!我们是同乡,又同是黄埔校友,有些话我实在不想多说。但有的时候你也该放机灵点嘛!做官的还不一样是人?不一样有七情六欲?你以为你品行端正,高风亮节,别人就都跟你一样了?至少我就不是什么好人,在你面前我不掩饰。”
“如果不是我保住你,只怕你现在都降到基层当情报员了!你啊!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徐恩曾叹气道。
周成文沉思往事,不禁苦笑道:“你说的没错。”
“这样就对了嘛!你别怪我说话难听,你呀,就你这脾气和觉悟,一辈子就是个当马前卒的料,最多最多也只是个冲锋陷阵的将军,永远当不了运筹帷幄的元帅和军师!”徐恩曾叹气,“我知道你家教严,堪比那岳母背刺的‘精忠报国’,但那又有什么用?真以为青史留名是什么美妙的事吗?告诉你!都是空的!在这个社会,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千方百计让自己过得更好。”
周成文想要说话,却被徐恩曾打断:“你先听我说完。我呀,以后就不说你了,你自己也灵清一些。你看你如果当初不替说话,不跟老陈唱反调,以你的文武双全,无所不能,过个几年我这位置还不早晚是你的啊?现在还为时不晚,你早点改改你那作风吧!别人不知道的听了你这番话还以为你是的卧底呢!”
“我会尝试改变一下。不过你有些话我还是不敢苟同,谁说只有才能高风亮节,而我们国民党的特务就要天天顶着险恶的面具做人呢?罢了罢了!你说的一切我都明白,你放心吧!我以后会注意分寸的,不过我的政见是不会改变的,免我的职就免我的职罢!我现在一心当你的保镖,不用亲自面对那些是是非非,我反倒落得清净!”周成文道。
徐恩曾叹气着摇了摇头,“你和戴笠关系不错,有机会不妨和他多多讨教讨教。正事上他比不上你,但说到做人,他绝对可以做你的师父。”
周成文环顾左右,避之不谈:“我先送你回去。”
“不用不用!我自己坐黄包车!你快点去吧!我很快就过来!”徐恩曾可没准备领这个情,飞快地叫来一辆黄包车,直接跳了上去。
“法租界!”徐恩曾立刻催动车夫起拉,转又回头道:“你赶紧的呀!别想了!快去吧!”
周成文几分自嘲地摇摇头,见他安然离开,于是便给自己叫了辆黄包车。
“老板去哪儿?”黄包车夫躬身用汗巾拍了拍车座上的灰尘。
周成文实在不想说出那三个字,只好报了个地址:“南京路三十六号!”黄包车夫立刻心领神会似的请他入座,“您坐稳了!”说完,拉起把手,轻跑着直奔南京路。
“大世纪”指得是大上海最繁华地带的一家夜总会。
“夜总会”是比较新潮的称呼,在上海有大大小小十几家,里面唱歌、跳舞、喝酒的样样都有,而且几乎每个“夜总会”都是场场爆满。以至于现在当初被人称作“窑子”“妓院”的红灯区也换汤不换药地挂上了“夜总会”的名号。
而“大世纪夜总会”也是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红灯夜总会”之一,还是杜月笙大老板旗下规模最大,最奢华的夜总会。
有道是先来后到,不少红牌小姐都被一些老板们预订了,徐恩曾如果不早点让周成文去订包厢的话,只怕到了午夜,别说能和红牌小姐共度了,就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
因为后台大老板的关系,就连徐恩曾这样的特务头子也没有什么特权,更别说什么争抢闹事了,在杜老板的势力内,一切都要按他的规矩来。
“大世纪夜总会”前,两个护场的门童正在跟几个西装革履的老板套近乎,“呀!王老板,您来啦!请请请,里面请。”
“今天是谁主场子啊?”那位王老板问道。
“是苏飞飞小姐当场。”那位门童笑答道。
旁边一位老板大赞道:“是苏小姐!妙!有看头!走走走,咱们快快进去。”几个老板你推我怂地进了门。
就在“大世纪”霓虹招牌旁边,三五个人围着一个滚倒在地上的男子拳脚相加。
周成文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漠然地走向大门。
他的漠然并非源自麻木不仁,而是源自他那身为特务的敏锐洞察力。
地上那人装束不凡,刚才看见他抱住脑袋的掌背上还纹着一条青蛇,一定是上海几个帮派中比较有名的青蛇帮分子。而打他的那几个人穿得衣服在袖口都又白色滚边,那是杜月笙最近暗地里扶持的新势力——白条帮的标致。白条帮算是青帮的分之,但青蛇帮却与青帮素无来往。

两个黑帮之间最近存在着不小的过节,厮杀斗殴屡见不鲜,就算是警察局也没有任何办法。
白条帮兴起一事,在密查处早已留有档案,可以说,整个上海滩绝大部分的发生的事都在密查处的掌握之中。为什么说是绝大多数呢?因为还有一个人他掌握了全部的事,或者说,只要他想了解,这个上海滩就没有他了解不到的事。
周成文会打抱不平,但绝对不会管双方都不是好东西的人的闲事,更不会去捅像杜月笙那样的马蜂窝。
他将头上帽子一摘,直接扣在门口右边一个门童头上,留下一句傲气十足的话:“不许摘!别把我弄脏咯!回头等我自己来取。”接着便进了门。
进“大世纪”这种地方的不是有钱人就是高官。身份决定一切,像他这样既非有钱人又非高官的想要进“大世纪”只怕还有些困难。
但是他来这么一招,那门口的几个就顿时懵了,都道他是位大爷,哪还敢去追问他什么?是!是!”
成功进入“大世纪”以后,周成文收起了孤傲的心,抱着欣赏地态度,听着舞台上一位红牌女星苏飞飞的演唱,在别人的地盘之上,既要保持高高在上的风度,又要让人觉得无可厚非,在他眼里,仪表是一个特务的基本要求,只有万事万物都有迹可循,才能没有人看不透,又没有人能看透。
那苏飞飞是“大世纪”里少数卖艺不卖身的女歌星之一,长相在众多歌星之中算得上顶尖,而且声音之动人令人沉醉。一曲《姹紫嫣红》唱红了整个上海滩,不少人都慕名而来听她的演唱。
周成文运气不错,刚进来就听到当今风靡的《姹紫嫣红》。
一曲尽,周成文便带头优雅地鼓起了掌。台上的苏飞飞似乎发现了他这个奇特的听众,报以优雅的微笑,以示感激。
不少附庸风雅的客人见状,连忙纷纷鼓掌叫好。一个个能吼多响就多响。
周成文顿时失去兴趣,他不喜欢和俗人一起分享艺术。而且就对艺术而言,一个轻微的掌声远比漫天的叫好更加雅趣、动人得多。
很快,一位成熟美艳的女性,拖着红色西式晚礼服向他走了过来。她是这个夜总会的负责人,表面工作是个经理,实则乃是国民党特务。
她明显是认识周成文这个老总身边的大红人的,打趣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稀客嘛!”
周成文面无表情:“定个房间。”
她继续打趣道:“哟,还真是来寻欢作乐的?”搭上他箭头,妩媚道:“要不要今晚我陪你?”
周成文冷哼一声,震开了她,“放庄重些。”
女经理悻悻地白了他一眼,“一定是他让你来的吧?他自己怎么不来?”
“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周成文道。
“他已经欠了好几次的帐了!都是我帮他垫着的,你让他赶紧把钱还我,一个大男人花女人的钱去玩女人,真不害臊!”女经理道。
周成文还是那句回答:“我管不着,也不想管。”
女经理差点被他气晕过去,“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闷?难怪她们都说你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目光扫到周成文下身,“还真看不出来。”
周成文大觉厌恶,但也不好发作,“说完没有?他要一个房间,还要施人凤,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管。”
她嗤笑道:“他倒真会做人!一分钱不花,还想和小凤同度。”虽然嘴里埋怨着,但脚步已经往二楼去了,哪里是红牌小姐才有的私人住宅区,“你跟我来。”
周成文先跟随她到二楼下面的招待室,女经理则上了楼。
等了大约十分钟,女经理总算出现在招待室,倚在门上,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哎!半个月白干了!凭什么他找小姐,却要我付钱?我的钱来得容易吗?”
周成文没有像之前那么冷冰冰,道:“他马上就要过来了,我可以替你问他要。”
女经理微微有些感谢之意,摇头苦笑道:“不必了,有些事情我们都心知肚明,我可不想你因为我那点小钱又被这个上司排挤。”
周成文淡笑道:“无所谓,自出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你这话说得让人毛骨悚然,你不会想转红(白是国民党,红是,转红既转入吧?”女经理看着他。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就算我肯转,也要看人家敢不敢要,肯不肯要,”周成文道,“好了,不多说了,我先走了,他一会儿就到。”
说着就要起身。
不想那女经理却矫揉造作地将他压了下去,“别急着走呀!南京那边有什么事,你可跟我说说。”
“什么事?没什么事。”周成文漠然道。
“哟!哟!哟!官大一级压死人嘛!不说就不说嘛!我知道你一向看不起我,我也不是强迫你说,用得着说这种话搪塞我吗?”经理带着几分怨愤和一分不屑。
周成文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既然知道又何必多此疑问?”
“神气个什么?堂堂‘大夫’,何等人物,却给人当跟班,你有什么了不起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红人了。”女经理气呼呼地道。
周成文表情如故,“有句话说的很好,‘劳动不分贵贱’,是你自己说我看不起你的,那我只好勉为其难了。”
女经理一时语塞。
周成文说完便往门口去,谁料那女经理却抽身将他拦在里面,一脸地怨愤:“我好歹帮你这么一次,你就连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别弄错,你帮的不是我,而是他。对我来说,你所谓的帮忙和毒药没什么分别。你
想要听感谢的话,不妨去找他。”周成文轻轻拨开一时沉默的女经理,一溜烟就走了。
不久之后,徐恩曾已经换好一身行头亲临“大世纪”。
周成文早已从门童头上取回自己的帽子,跟在徐恩曾身边,再次进了“大世纪”。
“今天这里鱼龙混杂,青蛇和‘白娘子’(因为白条帮和青蛇帮作对,所以被人称为白娘子)斗法,我看今晚还是回租界吧!”本着保镖的职业操守,周成文还是大煞风景地提醒了徐恩曾。
“他们斗他们的,我们玩我们的。”徐恩曾不屑地笑道。他虽然要给杜月笙面子,但也不代表他就低人一等,在这大上海,还没几个人能得罪得起他,自然也不怕什么“青白之争”。
周成文道:“你玩吧!我在外面守着。”
徐恩曾大有哀其不幸地觉悟,“你说你啊!我一直把你当校友、老乡甚至是兄弟,你却每次都把自己当作我的下人,咱们是出来散心的嘛!你怎么不给自己找一个?水芙蓉不是不错吗?上次她还向我问起过你呢!你看你!人长得英俊潇洒,多么得女人欢心啊!走!我给你找个漂亮的去!芬芳(之前那位经理)在哪儿呢?把她找来。”
周成文淡然一笑:“我已经习以为常,你逼我也没用。”
徐恩曾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你这人就是太固执!看样子之前那番话我是白说了!不过也好,我身边就是少你这样能干又很懂分寸的人。罢了罢了,我也不逼你,你自己去楼下看表演去吧!”
周成文摇头道:“今天不行,恐怕有人会浑水摸鱼。我守在上面,等你办完事我们就立刻离开这里。”
徐恩曾这下可就难办了,他虽然色急,但也知道周成文所说的没错,越乱的时候越担心有人会趁机行刺,到时候整个上海滩和特务总部乱成一团不要紧,自己的小命可不能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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