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夫”一流,劣根难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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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恩曾此刻的心情矛盾得很,人都到这儿了,哪有办完事不留宿的理儿?而且听周成文的意思,他似乎就要守在包厢外,那还了得?这包厢也只不过是薄薄木板墙罢了,自己可不习惯办正事的时候有人在旁边听。
赶走他?哪有这么容易?这个周成文脾气倔得很,说一不二,就连自己的命令也时常有所违背,而且关键是——事实证明只要他觉得不正常的事通常都会发生,只要接受了他的意见,总能化险为夷。一个杰出的文武双全的保镖兼秘书,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啊!
想来想去,徐恩曾总算找到一个绝佳的办法——“拖”字诀!
“这样吧!你现在马上回会所去,把那些要签署的文件还有我的公章统统给我带到这里来,我们晚上就在这里上班。”徐恩曾一脸正气地说道。
“什么?”周成文还是头一次这么诧异地开口问。
“大惊小怪,没听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这里虽然人多言杂,而且待会儿可能还要生事端,但那些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叫大隐于市,学着点吧!”徐恩曾厚颜无耻地笑道。
周成文依旧诧异地看着他那副嘴脸,想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退一万不说,他此时此刻也只是个跟班而已,人家给你面子的时候跟你称兄道弟,一旦撕破脸面,照样当你是草芥。
“你是老板,你说了算。”
“行了,你也别郁闷,我先把水芙蓉给你说好,等你一回来你就去找她!”徐恩曾搭着他肩膀,一脸放荡的笑容,“男人要对自己好一点。”
周成文想作呕,“不用,我没兴趣。”
徐恩曾也知道他脾气如此,叹气道:“你这个样子让我觉得很汗颜啊!”
“不用,你是老板,我是手下,考虑的事情不同罢了,没什么汗颜不汗颜的。”周成文道。
徐恩曾听着舒坦,嘴角留着无耻的得意之笑。
“这是钥匙。”徐恩曾从胸口内掏出一枚花形钥匙,这枚钥匙做工精细,连同它所对应的保险箱一样,全都出自英国CHUBB公司工匠之手。
他的保险箱除了钥匙锁以外,还有一个名为转盘式密码锁的玩意儿,在国内十分罕见,保密性能也是首屈一指,就算目前业界最成功的窃贼也休想打开它。
徐恩曾又凑到周成文耳边低语报了三组数字,“这就是密码了,千万别记错了。”
周成文重复了一下密码,徐恩曾点头赶人道:“对对对,没错,你先回吧!不用急,慢慢来。”
周成文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徐恩曾见他身影消失在楼道,赶忙抓紧时间跳进房间,“小凤!我来了!”
楼梯上,周成文刚好碰见芬芳(经理),那女人或许对他有气,狠狠白了一眼,鼻子仿佛怒斥着什么似的,又狠狠地擦了他肩膀,扬长而去,留下一路子的香水味。
看样子,这女人对自己可是相当反感。
周成文捏了捏鼻子,皱了皱眉头,一声不吭下了楼。
他是出了名的事业狂,同时也是众多女子爱慕的对象,今年三十岁,至今都没成家,也没个女朋友什么的,换句话说就是他从来不近女色。所以被传为“天阉”,更有甚者说他是“断袖之癖”。
这些谣言大多都是来自那些被他的冷漠伤害自尊的女性之口,所谓“众口铄金,积毁销石”,被她们这么一说,就连男性也不敢轻易靠近他了。
周成文对这些谣言充耳不闻,依旧我行我素,并不是他不想成家,也不是他为了工作不顾家庭,只是他心中有个结,永远都打不开的结……
以周成文的才智,自然不会不明白老板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慢慢来”?什么叫“慢慢来”?就是原本可以坐黄包车的,就用两只脚走路;原本走路只需要半个小时,就用一个小时走完全部。
这一路上看见不少帮派中人在聚集,其中大部分都扎着白布条,白条帮的实力可见一斑。
青蛇帮和白条帮的事情闹得越来越大,只怕今晚是不会善罢甘休。平时灯火通明的警察局,此刻也安静地跟殡仪馆一样,死气沉沉。那些习惯了作威作福的警察们,也不知道在哪个阴暗的角落数着钱。
“哎!少死点人吧!中国人打中国人,有意思吗?”周成文回头看了眼,深深叹了口气。
在南京的时候,每天叹气的次数最多也不超过三次。可自从他到上海就任以后,每天叹气的次数不超过十次就算老天开眼。
静悄悄的街上,只剩下几个黄包车夫还聚在街头闲聊着。他们就守在“大世纪”的附近,并不是看热闹,也不是两个帮派的成员,他们只是想在刀口上多赚点钱罢了。
“不知道这次要躺几个,咱们几个能拉得过来吗?”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黄包车夫说道。旁边另一个又道:“嘘!小声点,你不想要命啦!”
“老彪怎么还不过来?这都快要开打了。我拉了八年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白娘子’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多人?”说话的人年纪稍长,留着标准的八字胡。
不远处一连串车轮滚地声,又来了五辆黄包车。
“哎!来了来了,咱们先躲好,正事要紧!”众人拉着各自的黄包车躲进大世纪附近的巷道里……
周成文仰天看着天上月亮,暗自苦笑道:“大丈夫顶天立地,怎奈总是有人喜欢遮天蔽日?”在军校的时候,想过多少次要惩戒除恶,伸张正义,可如今呢?避之不及,这不止是他一个人的悲哀,更是整个旧社会的悲哀。
他用一个小时的时间走完这段在不断反思不断苦笑中煎熬的路程,法租界进口有巡捕房的巡警把关,这些人都是中国人,只是做了帝国主义的走狗。
“证件!”巡警队长高声道,在法租界的巡警都有一种通病——“狗眼看人低”,因为他们的老总叫黄金荣,一个和杜月笙称兄道弟的人物。
周成文取出通行证,一个巡警上来将他通行证拿走。
虽然明知多此一举,他还是多此一问:“不是很久没设岗了吗?怎么突然又增设了?”
巡警队长打着官腔道:“上头有令,最近有一群亡命之徒混入租界惹是生非,从今天开始,每天二十四小时都要严密检查过往人群,尤其是你们中国人。”
周成文瞥了他一眼,淡笑着用日语说道:“阿里嘎多。”
巡警队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停顿了许久,才点头哈腰道:“原来是天皇太君,失敬!失敬!请进!请进!”亲自从岗哨里跑了出来,迎接周成文进去。
“你是中国人?”周成文调笑地问道,取回自己的通行证。
巡警队长哪有他那花花肠子?身子更低,狠狠点头道:“对对对,太君您真有眼力。”
周成文笑道:“我不是你的太君,我也是中国人。”
巡警队长脸色一变,“不是日本人?那你跟我说什么日本话?”
“连中国人学外国狗叫都有,难不成连说句日语都犯法了吗?”周成文哈哈大笑,不理会那巡警队长欲杀之而后快的眼神,有通行证的人身份都高人一等,巡警队长怎么也不敢撕下脸。
“他妈的,别让我在别处见到他。”巡警队长恶狠狠地咬咬牙,一脸晦气地走回岗哨。
丑态毕露的他看见连旁边的巡警都挨个偷笑,不禁怒吼道:“看什么看!还不盯紧点!小赤佬。”

回到“国民党军事委员会密查特务处”上海分处秘密会所。
这个秘密会所在法租界里,一楼外堂是掩人耳目的洋服裁缝店,名为“欧风雅”。
有两个女店员负责表面工作,当然,两人的真实身份是女特务。
其中一个女特务叫叶琳,长得十分秀气,是扬州人,年方二十,刚来不到一年,却一直暗恋着周成文,见他踏进店门,原本被艰巨的工作压力折磨得弯曲的秀眉扬起,欣然甜笑道:“你总算回来了?”
周成文微笑点头,不见另一个女特务,便问道:“刘姐呢?”
“在后面,她快忙昏了,你怎么不早点回来?”叶琳微微有点埋怨地道,“连他都比你先回来。”
周成文无话可说,抿嘴一笑,去了后堂。
此刻已经接近晚上九点,叶琳看了看天色,心中含着一丝莫名其妙的甜蜜去关大门。
内堂是个大货仓,但任谁也不会看得出来这个大货仓被阁了一个空间,而且根本没有门窗可以通向另一个空间。
周成文走到货仓一处废旧柜台后面,轻轻在柜台上连续敲了三下,接着又长长间隔着敲了三下,很快,就看见柜台一边移动了,刚好容纳一个人的密道露出,周成文毫不犹豫地走了下去。
这是个地下室,除了入口以外,里面的设施只怕比那些高档豪宅还要好。地下室大部分都潮湿,但是这里却永远不会,因为墙壁都是经过石灰和石炭隔层的,最后才砌上大理石板,不仅干燥,而且冬暖夏凉。
普通人家的地下室大部分用来存放酒水金钱,但这个地下室里摆放着的却是整个上海特务处的情报系统——电台以及电报机。
此时,那位“刘姐”正端坐在电报机前焦头烂额,面前还有一叠文件,那电报机是徐恩曾千方百计要来的最新型“打字电报机”,在全中国都没有几台。
“刘姐”,本名刘湘莲,湖南人,三十四岁,1920年就加入特务处,资格比徐恩曾还老,所以就连徐恩曾老板也要尊称一声“刘姐”。
她和周成文一样,也是个典型的事业狂,入行整十三年,至今未婚,几乎每天每夜都在为手头的工作劳心劳力——白天忙着裁缝店的事,晚上忙着开电台发电报。
一看见周成文回来,刘湘莲大喜过望地摘下大大的耳麦,“小文,快过来!快过来!”
周成文笑着走了过去,他对这位老大姐十分尊敬,“怎么了?”
刘湘莲一脸埋怨地抹去一把汗水,指着那台新式打字电报机,道:“这破玩意儿快把我逼疯了,你见多识广,你快教我怎么用吧!”
又指了指旁边那堆文件,“看,还有这么多东西要发出去。”
“怎么会有这么多?”周成文惊讶道。
刘湘莲气呼呼道:“还不都是他,好好的非要换什么‘打字电报机’,这下可好,整整三天,我就发了三份,你说说看,他这不是没事找事嘛?”
周成文无奈苦笑,“我一会儿还要出去,等我回来再帮你吧!”
“行!你的话比圣旨还金口玉言,那你去忙吧!我再摸索摸索。”刘湘莲笑道。
周成文不再拖延,一个多小时过去,想必徐恩曾也该差不多尽兴了吧?牢骚可发,但正事也不可不办。地下室的最里面还有个通道,那儿连通的正是上一层货仓的秘密隔层。
这个秘密隔层正是徐恩曾的私人办公室。
周成文从大衣里取出那枚特殊的花形银钥匙,缓缓插进在藏在办公桌底下侧面的保险箱。
成文已经打开了钥匙锁,又拨弄起了下面的密码锁,嘴里默念的正是徐恩曾口述的保险箱密码。
“咔嚓!”一声,保险箱打开。
保险箱里面空间不大,分上下两层,上层整理得十分整齐,而下层则有些凌乱。
周成文照徐恩曾所说,取了上层中的红夹文件以及蓝夹文件,一共两叠,大约三十份。
“印章?”周成文早已心生厌恶,这个老总私生活糜烂也就算了,工作上的事也这么不上心,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爬到今天这个位置的。
层一目了然,肯定没有印章在,他只好从下层那凌乱的书信文件堆里寻找,翻了两三下,突然从里头掉出一团被捏成绣球的书信。
如果是在垃圾篓里发现这样一团书信肯定没人会在意,可偏偏这是国民党特务机关头子徐恩曾的秘密保险箱,这样一封书信怎能不引起人的注意?
周成文本能地将那团书信丢回保险箱内,他虽然曾经是个顶尖的特务,但他并不是个喜欢窥探别人私事的人,尤其是上司的私事。
大概是太用力,丢进去的纸团又弹了出来,滚到他脚尖。周成文本来就因为今天的事心情不悦,再次将它狠狠丢了进去,结果那纸团依旧稳稳地落在他脚尖上。
“邪门了!”他哭笑不得,捡起纸团,对这它说道:“难不成你也寂寞了?”
就在此时,他的余光不小心扫到那信封上的字迹,一个名字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钱壮飞?”
“是他?”周成文全身一震,钱壮飞何许人也?或许国人之中知道这个名字的人少之又少,就连组织内部对此人的了解也寥寥无几,可是周成文却不同。
“是他!一定是他!”周成文肯定了判断。
他是完整地接替了钱壮飞的工作基础上,再负责起徐恩曾的安全,他对自己之前那位前辈的好奇心比谁都大。因为有两点引起了周成文的极大兴趣——
一、钱壮飞留下了一段空白,连刘湘莲也对他绝口不提。
二、钱壮飞的儿女曾经被捕,可后来却被释放,当时负责释放他们的正是自己,所受的也是徐恩曾的命令。
鬼使神差?的确是鬼使神差,周成文抚平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很普通的信纸,出人意料的不是经过隐形处理的那种,上面写着短短五行字:
“徐君恩曾:
见信如晤。赖君多年栽培,本应尽忠职守,至死方休,怎奈蜀汉分立,心中愧疚与苍生大义相比何足道哉?
余有儿女一双,望君不念旧情,亦念在那五十八万经费的薄面上,留之生路。飞携陈、白、姚等同僚冤魂一同向你求情。若能得君之庇护,飞远在西疆亦因君之恩情顿首以谢。
钱壮飞留。”
震撼!震惊!乃至震怒!周成文双手颤抖着……
“妈的!”周成文破口骂了一句。
他这一怒,沉积了七年的郁气一同被搅起,七年前他怀着崇高理想,从黄埔军校毕业,进入军事委员会特别训练班,一心想着为国尽忠,做一个不留名的幕后英雄。
可是当他真正成为这个组织的成员,成为一个特务之后,他却看见身边要么是一个个手染着无辜者鲜血的屠夫,要么是一个个穿得花红柳绿拿着金钱和美色交换条件的妖精,一个个都是百姓眼里的妖魔!他才明白,这哪里是什么幕后英雄的摇篮?这里根本就是无间地狱!
自从调到徐恩曾身边,他就不以特务自居,虽然他仍旧是中统的人,而且还是曾经的顶尖特务。
他以为自己是幸运的,作为老总的保镖兼秘书,他再也不需要看见那一张张丑恶的嘴脸。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最最丑恶的脸竟然就在自己的老总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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