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大山的夜晚来得快,但楼下的嘈杂声却络绎不绝,看来有很多人来"风陵渡"投宿。
胭脂打开旅行包,把里面的衣服一件一件拿出来在身上比划着。
我问她这是做什么?
胭脂说:"山里的风凉,我挑出几件厚点儿的衣服穿。喏!这件给你。"
胭脂将一件灰色的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后用指尖轻轻抚平领口及肩上的褶皱。她的长发如瀑布一般轻垂在肩头,淡淡月光倾洒在她的额头,映衬出一张凄美绝伦的容颜。许多年后,我仍然记得胭脂那晚的一颦一笑,芙蓉如面,柳如眉。
晚饭是在客房里吃的,原因是胭脂喜欢清静。
晚饭后,我趴在窗台上望着远处黑漆漆的大山,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身后隐约传来"哗哗"的水声,胭脂正在浴室里洗澡。
此刻,也不知道韩卿和罗轻盈怎么样了。远在北京的秦子峰是否找到了营救她们的线索,到底又是谁绑架了这两个女孩子?
我的思绪一团乱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无形中一只诡异的手掐住了我的脖子,胸口是一阵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楼下的嘈杂声渐渐消失,想必投宿者已经各自回到了房间。
我叼着烟,走出客房。
浴室里传出胭脂的声音:"萧逸?"
我说:"我出去散散步,我把门从外面锁上,你继续洗吧。"
胭脂"嗯"了一声。
我锁上门,揣起钥匙下楼。
木制的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这让我想起了梧桐公寓。
一楼的大厅内支着十几张桌子,但已经没有什么人了。老板娘和几个伙计正在收拾桌子上的碗碟和酒瓶儿。见我走下楼,老板娘笑盈盈地和我打招呼。
"先生,晚饭还满意吧?"
我笑着点点头,在一张已经收拾好的桌子旁下。这张桌子正对门口,我隐约可以看见有几个黑影在门口的大树下游动。
我要了杯啤酒,一边喝一边环视四周。
忽然,我的目光定格在一张苍老的脸上。如果说这世界每一个人的每一张脸都是一件根雕作品的话,那么不远处的那张脸恐怕就是一件腐朽的作品了。
在一楼墙角的那张桌子旁坐着一位老者,他老得都快掉渣儿了。脸上的肌肉极度下垂,每一寸肌肤仿佛都失去了活力,他用枯槁的手端起一小盅酒缓缓送进嘴里,脖子上的喉结随之机械般地活动着。
老者也看到了我,他脸上的肌肉忽然动了一下。我思索了半天,才意识到那是他在对我笑。
我端着啤酒,起身朝老者走去。
我站在老者桌前,指指他对面的座位问:"老先生,我可以坐这里吗?"
老者又"笑"了:"呵呵呵,年轻人你让我怎么回答你呢?如果有人肯请我再喝一杯酒的话,我会考虑和他对饮。"
"哈哈……"我大笑着把啤酒放在桌子上,然后回身冲老板娘喊道:"这位老先生的账我来付,另外再给这位老先生添些酒。"
老板娘点点头,转身走进后厨。
我在老者对面坐下,迎着那两道苍老的目光望去。老者雪白的山羊胡微微颤了一下,双眸闪烁着光芒。
不一会儿,老板娘把酒端了上来,问候了老者一声,然后离开了。
显然,眼前的老者是这里的常客,一个老酒鬼?
呵呵……我心中暗笑。
"年轻人是远道而来吧?"老者端起酒杯问道。
我说:"是的。"
老者说:"来这里做什么,是游玩,还是……寻密?!"
我怔了一下,遂微笑着说:"游玩怎么样?寻密又怎样?"
老者微笑着抿了一口酒,缓缓道:"这里穷山恶水,若是游玩定然有来无回。若是寻密定然不虚此行。"
我望着老者那双明亮的眸子,心头又是一颤。
"年轻人?"老者将枯槁的左手伸向我:"让我看看你的手?"
"你会看相?"我有些诧异。
"不,"老者摆摆手道:"是望气。《程氏遗书伊川先生语四》有载:‘问:上古人多寿,后世不及古,何也?莫是气否?‘‘曰:气便是命也。‘"
"气便是命?"我紧缩双眉不知眼前这老者到底要说什么。
"咳咳……"老者摇摇头,缩回了左手,然后道:"年轻人从你一下楼,我的目光就再也无法离开你。这种凝聚源自你眉心的这团煞气!"说着,老者的手突然指向我的额头。
我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本能躲闪,但老者冷冷的目光却令我更加不寒而栗。
"老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呵呵,"老者朗声大笑道:"不会错,不会错。年轻人,恕我直言你眉心的这团煞气,乃是‘情殇‘所至。但凡情殇者,注定孤独终老,永生永世绝不可再沾**,否则伤人伤己,苦不堪言。所谓的‘情殇‘其实就像一粒种子,被种者虽说苦不堪言,但种植者却要付出更大的代价,那是生命啊!从此之后,无论是今生今世,还是来生来世,五道轮回之内两人之间的爱恨将会永不停息地纠缠在一起,直至一方死去,情殇方解。但这种解脱的方式却比凌迟还要痛苦,因为两人再也无法相见。从此一缕幽魂倩守奈何桥,一颗赤子心永流孤心泪,世间悲苦莫若于此。这便是‘情殇‘之‘情‘,‘情殇‘之‘殇‘啊!"

老者的话如利剑一般贯穿了我的心房,又仿佛积怨千年的苦痛在这一刻迸发。无数哀怨的亡灵在我头顶盘旋,一遍又一遍地唤着我的名字,问我"可还记否"?
多少漫漫长夜,多少泪水沾衣,终不解这一片痴情,一段情殇。
八年前的火灾,那烈焰中涅磐的女子,那哀怨的一笑,怎能不令我痛彻心扉?又怎能不令我生死相守?
可这"情"我终究还是没能守得住,我若痴守幽若,就无法顾及胭脂。若与胭脂相守,那么在天之灵的幽若又如何瞑目,我又情何以堪?
错……错……错……
这世间仿佛一切都是错的,又仿佛一切都是对的。
可无论对与错,这一切都已如此了。千百年来多少痴男怨女,多少红颜白发,不过都是一场前生今世的孽债罢了。
而我的债又何时能清,何时能了?
我苦笑着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然而冰凉的液体并没有给我带来任何快感,心中反而更加沉重了。
老者再次把左手伸给我,道:"现在可以让我看看你的手了吧?"
我心中叹息着伸出左手,老者轻轻握住了我的手,想不到那只枯槁的手竟是这般有力且冰凉。
"不错,脉络清晰,变幻莫测,好手相,只是这‘情‘线太过杂乱。"老者叹息了一声,继续说道:"年轻人,既然你已经‘情殇‘入骨,又何苦一错再错!"
我颤声说:"情难自己,我也无可奈何?"
"唉!"老者重重地叹息道:"既然已知如此,你何不绝尘而去,从此素衣长灯呢?"
"您的意思是让我出家?"
老者点点头道:"唯有此方可解‘情殇‘之苦,方可救人救己呀。"
我愣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我虽然早已厌倦了这世间的恩怨仇杀,但若真的让我绝尘而去,却还是"不舍"的。这"不舍"源自胭脂,她离开我如何活下去,我离开她这生命又有意义,此后残生也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不可,不可。我连连摇头。
纵使情殇入骨,纵使爱恨不朽,纵使牺牲一切,我也绝不能再向上苍妥协。我已害了一个幽若,不能再伤一个胭脂了。无论怎样,我绝不能离她而去,就算世界末日我也要守着她。哪怕下一刻我就死了,我也只愿死在她怀里。
老者叹息着松开了我的手:"奈何啊奈何!想不到我们虽然有缘,但我终究还是无法救你脱离苦海。"
老者起身拿起桌上的酒瓶,对我道:"年轻人陪我出去散散步如何?"
说着老者不等我回答,便晃着似醉非醉的身体朝店门口走去。橘黄色的灯光下,那背影苍老之极,却也刚毅之极。
我默默起身追随着老者的背影走出店门口。
晚风习习,带着些说不上的苍凉与黯淡。
我和老者并肩立于店门口的一棵大树下,老者仰望着枝繁叶茂的大树嘴里嘟囔着什么。
许久后,老者将目光转向我,指着大树黯然道:"六十多年前,曾有一对情侣在这棵树下私定终身,发誓相爱到永远。这棵树啊,就是他们的媒人……"
说着说着,老者双目莹泪,苍老的脸皮无奈地**着。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两人决心破除门弟之见一起私奔。岂料他们中途遇上了一帮当地的悍匪,女子为了保护男子被土匪杀死。那女子当时已经怀上了孩子,顷刻间一尸两命。男子身受重伤,后被一个国民党的军官救起。世间仇杀无外乎:杀妻夺子。男子痛失爱妻爱子,此仇怎可不报!于是愤然参军,几经生死终于成为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将军。但男人从未忘记复仇,他拉着自己的部队回到了故乡,然后一夜之间血洗了昔日那帮悍匪的老巢‘清凉山‘。仇恨使男人失去了理性,剿匪之后他又纵兵在‘清凉山‘下杀了三天三夜。直到无辜者的鲜血染红了‘清凉山‘下的每一条小溪,他才恍然醒悟,原来复仇之火竟是如此可怕。他一世英名尽毁于此,然而纵使悔断肝肠也难恕其过。于是他安葬了亡者,然后辞去官职住进深山,从此便守着这满山的坟墓了此残生,以恕己过。"
老者迎着晚风长长吐出一口气,目光深邃地望着我。
"年轻人,当放手时,且放手。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千万不要学那个人直到大错铸成才悔不当初。‘情殇‘虽然令你刻骨铭心,但切勿迁怒于人,万物众生都有活着的权利,无论它是善的,还是恶的。放弃仇杀,忘掉仇恨,就等于卸下了生命中的一份枷锁,人要活得坦荡荡才是啊!"
我点点头。
可我身上的枷锁太多了,我又该先卸下那一件呢?
"很好,很好!"老者仰头将瓶中的白酒一饮而尽,褶皱的脸上是一丝淡淡的微笑。也许对于他而言,身上的枷锁早已卸去了吧?那满山坟墓中的亡灵早已宽恕他了吧?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