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景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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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晚亭外,一轮红日落下。晚霞染透了天边,常言道:“晚霞行千里”,若出殡那日也是这样天气,姐姐就能走得从容些。
西风钻进骨子里,勾起瑟瑟秋寒。恰在这时,一位素服女子拿了斗篷来在身后。转回头,正碰上她红肿的双眼,眼底布满了血丝。她原是姐姐的丫头,二日前来到我身边,现在的名字是芒种。
怎么会在这时候过来?这里还需罗嗦几句。姐姐是敕封的皇子福晋,即便没有出阁行婚礼,王公大臣也应按礼祭拜。于是从停灵之日起,便有各色人等在二门出入,当中有尊有卑,有疏有密,好似走马灯般上门,络绎不绝。
考虑到门户安全,父亲不得不往各处加派人手,芒种因此才被调来秋园值守。揣度她的心思,本想等姐姐出了殡再离开,怎奈父亲严命不容推诿。可她到底是重情义的,晚上依旧回去守灵,天亮后才回到秋园当差。
今日出门时,我曾吩咐了让她休息的,怎么还追到了这里?
原来那准姐夫,也就是未来的雍正帝,吊唁完毕后一直不肯回府。父亲无奈只得强打精神作陪,可他到底上了年纪,连日来又为诸事劳神,最后竟昏倒在四阿哥面前。当时屋子里乱作一团,可偏巧额娘出去送舅妈了,兄长又被索事纠缠于别处,下人们才来秋园禀告请我过去。
等我们进去,屋里已经安静下来。阿玛还躺在地上,身旁有人守着却不是大夫。这时候也顾不得男女有别了,分开众人上前作了检查,不出所料是疲劳过度。幸好我还有些急救知识,经过一番努力,阿玛终于醒转过来。看到他没有大碍了,我忙命人送他回去休息。出门时他向身后看了看,好象在提醒我什么,可我往他身后看了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正在纳闷,几位妈妈已将我围在中央,七嘴八舌地说自己的事,原来都是急等着领取钱物的。府上诸事本就琐碎,眼下又值姐姐大丧,这么乱着可不行,我当机立断将大家召含集在一起。先是任命了老孙做管家,接下来宣布了一项新举措:
“各处有了开销,经办人逐级向上申报;待主事确认后开具签票给帐房,帐房主事收票即交管家核准,审核过的签票再次发回后,帐房给经办人支取银两;若要领取物品,帐房应在签票审核通过后,开具新签票给管物主事,那主事见票取物进行交割。
空白签票只发放给主事,填写时一式三份,共用一个流水编号。事情办理完结后,经办人、主事、帐房各自保留一份,以备日后核对。”
然后,我又询问了各主事的分管事项,对其中责任不清的进行了调整,最后我与老孙商量了签票的式样,命芒种和谷雨拿回去照样绘制。
待所有人都离去,已是掌灯时分。正要起身离去,无意中瞥见一人。此刻他正端坐在玫瑰椅上品茶,瞧身段像极了“宝蓝色长衫”,举手投足有种不能言说的高贵。再仔细一看可不就是,芒种说四皇子一早就进府了,可能就是他!
我买过许多期的彩票都没中过,怎么刚一穿越就遇到了后世之君?时来运转了。
“咳,咳。”
听到雍正两声轻咳,我急忙将目光收了回来。想起刚才曾直勾勾地盯着他,这会儿脸上火辣辣地。该死,我还忘记了请安!
“给四爷请安!”
“起来吧,秋儿!”低着抬头看不到他的脸,却听见他言语中带着笑意。
我并没有透露名字,可见与他是旧相识,那么我的危险来了,不知会不会被他识破?心里忐忑不安,大脑也不听使唤,仿佛听见他说:“几年未见,还真该刮目相看。听你刚才说那么热闹,不知这签票还有哪些妙处?”
我好不容易才明白了他的意思,稳了稳心神答道:“最大的妙处在于“以票管人”。上至管家,下至经办人,只要沾了钱物的边,就要被它约束进来。若在哪一件上出了错,只需将三张签票放在一处对质,半柱香的功夫就能查清楚,可省去不少力气。”
他托着茶盏沉吟良久,最终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我身后。“你刚才叫那丫头什么,芒种?谷雨?是不是二十四节气中的几个名字?”
“正是。这丫头出生在三月所以谷雨命名,芒种来得最晚,就跟着用了节气作名字。”
“她应该是大小姐的丫头,怎么这么快就将她的名字改了?”这样的效率有些快了,谁叫咱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愤青’呢!可话又说回来,他怎么知道芒种伺奉过姐姐呢?
“回爷的话。那丫头的名字,与姐姐《葬花辞》中‘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句中‘红消’谐音,奴婢觉得愁怨太重。”说完心里惭愧不已,不过我这真的是故意的,-----严重声明这不是笔误。现在,曹雪芹的父亲可能才蹒跚学步,离拿那个伟大的文学家横空出世还早着哪。
“既然如此念来听听。”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粘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煞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
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侬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坯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他就这么痴痴地念叨着走了,曾记得《红楼梦》书中写道林妹妹念完《葬花辞》后“哭的(黛玉)自己伤心,却不道这边听的(宝玉)早己知痴倒了”,这雍正爷也痴了不成?怪不得脂砚斋会如此点评:“余读《葬花吟》至再至三四,其凄楚感慨,令人身世两忘,举笔再四,不能下批。”
额娘回来了,听说了下午的事,立即来到秋园来找我。
“快不用说这些。”母亲打断了我充满悔意的告白,让我扶着在桌旁落了坐。“明后日来吊唁的只怕更多,倘有不周被人看轻事小,若连带着四爷一起被编排,可就是咱们的不是了。
清丫头这一去,你阿玛身体越发不如从前,你兄长人在外地又指望不上。一家子的事都靠为娘上下打理,实在力不从心。不如明日起秋儿先将内宅的事料理了,外面的由额娘与老孙来周旋如何?”
我没有拒绝,额娘颇感欣慰。
“那个签票做好了没有?”我忙将描好的样子递了过去。其实很简单,不过就是在纸上勾出不大不小的框来,再将这个框细分成几块,从右至左,依次是流水编号,事项内容,审核人签章。框外另外还有“经办人”字样。
“这经办人是什么人?”母亲指着那一项问我。
“就是跑腿办事的。”
“对啊,只记清了事项和审核人,不知谁办的也不妥,不如在这票上也签上名字。这样,既不容易赖掉,而且盘查起来也省事。真是好俊的心思!”母亲很满意,很快又提出:“手工绘制也不错,只是框子到底大小不一,不如在外面找人铅印了,看上去也是规规矩矩的。”
于是这府中的第一号签票,这样填写的:流水号第零零壹;事项开印签票两千份;审核人孙文祥;经办人陈三省。
心中有事觉也睡不安稳,只好早早梳洗了去给额娘请早安。闲谈中她提及姨娘的病,才记起姐姐去世后再没见过姨娘,再想起生日当天姐姐郑重嘱托,心中不免有些愧疚。回去时特别绕了道去探望。刚一进院子,看见她屋里的碎云掀了门帘出来,忙急走两步迎上去询问病情。
“用了四五副药,没见有什么见起色。大夫交待心病还需心药医,可姨奶奶现在钻了牛角,怕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
挑帘而入,二娘正在里屋垂泪。见此情景,我在床边了坐下来,她旁若无人地哭,累了便睡,醒了又哭。我一直陪着她,等她愿意与我说话时,才好言相劝:“即便你这样是为了姐姐,她在天有灵也不会同意的。何况弟弟们年幼,姨娘若有好歹,叫他们依傍谁去?”这一席话似乎有了作用,她哭的次数渐渐少了,甚至愿意到院子里坐坐。
此后几日,我一直在她这里守着。侍奉汤药,闲聊家常,期望这样能帮她缓解悲痛。“功夫不负有心人”,医好了心病,她果然好得很快。这期间四爷又来了一次,听说我守着姨娘,只叫人传了话进来,说是要我抄写《葬花辞》给他。匆匆写了交给来人,特别交待芒种取来蟠龙玉佩,一并带给胤真。
又在二娘房里呆了一天,晚饭前才回到秋园,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一觉醒来,见芒种就着灯光做针线,桌上赫然放着那块玉佩。
“不是已经还给四爷了吗?”
“贝子爷说这玉与小姐有缘,要留给您作个念信儿。不过,四爷向夫人要了一张签票。”
“嗯,那就收到抽匣里去吧。记住拿块帕子包着,那物件精致,丝带也很娇气,弄脏了就不佩这玉了。”
第七天是正式出殡的日子。姐姐终于撇下亲人,走出了这道高墙。
一路上,人们哭嚎不止。在这望不头的出殡队伍中,有她的父母和亲兄弟,但只有我这个刚刚穿越的,能够懂得她的选择。
她用自己生命换取了自由。仿佛完成盘涅的凤凰,在冲天的火光中腾空而起,飞向属于自己的乐土。从精神层面上讲,她赢了,是应该骄傲的胜利者。
举行过所有的仪式,景清姐姐入土为安。只是她连同爱晚亭上的情景,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时间越久反而更加清晰。
我没有随父母回家,而是去了干娘家小住。离开不过数月,这里变化不大,一如我走时的模样。首先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张土炕,里面有烟道连着炉灶。大锅里煮着白米粥,灶膛里的热气顺烟道进来,烧热了土炕,坐上去顿时感觉到温暖。
醋溜白菜,还有我们带去的笋尖溜鸡片,红烧狮子头,一盘花生米,一壶老酒。饭菜上桌,我理所当然最先首先脱鞋上炕,二老来在炕桌旁坐了下来。拿起筷子正准备开动,忽然发现二老不自在,不停瞅瞅地上的顺子和芒种。内心称赞二老质朴,也命他们一起坐下。这下可轮着顺子别扭了,干爹见状赶紧给他倒酒,两杯小酒一下肚,那厮的胆子也放开了,拉着干爹神吹。干娘也被他唬住了,听他说话竟忘记了吃饭。芒种只是伺候我吃饭,也吃两口菜,却并不怎么说话。
用完晚饭,我拉着干娘去了菜地。
“菜可够一冬天吃吗?”我看着已经所剩无几的白菜发问。
“这地下还埋着好些萝卜,土豆也还有些,菜窖里还存着好些个白菜,冬天怎么也过得去了。”
等回到家天已完全黑下来。男人们已经去了西屋,东边屋里芒种在补旧衣裳,干娘见了感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次日清晨我们向二老告辞,干娘拉着我苦口婆心地叮咛,末了还不忘让我问家里人好。马车终于驶离了那庄子,二老仍然不肯离去。直到马车跑起来,将他们远远地甩在后面,越来越模糊,直到融化在身后的风景中。
芒种递过来一个纸包,打开来里面是些种子。“顺子说这些是白菜籽,怎么种都打听清楚了,开了春就能在府里试种。”
自己家中种出来的菜会是什么味儿呢?我很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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