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妻(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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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没有开卧室的门,就从门缝里出去了,像一张纸片。
我一定是在做梦,陶然这样想。
他走向小烨的卧室,确切地说,他是飘过去的,好像身体没有一点重量。他知道这是他的思想,他的身体依然被捆在床上。
他将头贴在小烨的门上,屏住呼吸听着里面的动静。里面仍然是一片死寂,他再一次联想到了停尸房。他想进去看看,于是他从门缝里飘进了小烨和老太太的卧室。
接着,他就看到了令他魂飞魄散的一幕:
屋子里点满了蜡烛,桌子上,地板上,足有几十个。
蜡烛的火苗在摆动。
因为空气中有风。
风不是来自屋外。
是一个人在屋子里面走动太快引起的风。
这个人不是小烨。
是一个枯瘦如柴的女人。
她披散着长发,白色长发快要披到腰间。
这个女人不停地在屋子里面转呀转,边走边念念有词。
陶然听不懂她说的是什么。
那个女人时而低头,时而昂首向天。在她抬头的时候,陶然认出她了——是老太太,他的岳母!
老太太一脸凶相,似乎很愤怒,脸上的皱纹和斑点像老树皮一样醒目。
陶然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平日里面目慈祥的老太太能变得如此丑陋狰狞。
老太太的手里拿着一把闪亮的尖刀,手臂在空中飞舞,步履敏捷,在众多的蜡烛中移动地极快,却没有一个蜡烛被碰倒。这决不是平日里行动迟缓的老人所能做出的事,绝对的判若两人。
她围着小烨的床边转着,像一个正在练武功的人。
小烨平静地躺在床上,似乎在沉沉睡去,但似乎又像眯着一条眼缝假寐,悄悄地目睹着这一切。
陶然觉得自己像一个局外人,他们都看不见自己,这是因为他在做梦。
老太太在床边挥舞着手里的尖刀,那动作有点像驱赶蚊子。
老太太像是知道小烨有问题,她像是在对小烨做法。
她是不是在报复小烨?
她会不会趁小烨睡着的时候杀死他?
……
他想不出其它更加圆满的解释。
他在考虑万一老太太对小烨下手,自己该怎么办。袖手旁观还是出手阻止。
陶然告诉自己,这是在做梦,一切都是假的。但他还是很害怕,希望自己赶快醒来,可他没办法醒来。因为他的潜意识被强烈的好奇心驱动着,他想看个究竟。
老太太比划了一阵,又走到了桌子跟前,对着一个黄色的布包念念有词。那是一块黄色的丝绸,包着一个长方形物品,像一个鞋盒子那么大。
陶然想看那布包里到底是什么?
可那黄色的丝绸有好几层,他看不到里面的盒子,更看不到盒子里面的东西。
突然,只见老太太高高举起尖刀,猛地刺向那个盒子。
陶然猛然感觉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他不知道这个疼痛来自身体哪个部位。只是觉得好像那把尖刀是刺在了自己的身体上。他知道自己张开嘴大叫了一声,但他没有听见自己的叫声。他应该醒过来了,他想离开这间可怕的屋子,可他没有,他的好奇心拖住了他,他还在老太太周围飘着。他浮在空气中,疼痛沿着空气四散开去。
老太太坐在那里,大口地喘着气,似乎刚才用尽了全身力气。她回头看看熟睡中的小烨,从桌子抽屉里找到一个药瓶,在小烨的床边坐下来。
她开始用药棉给小烨的脸上涂抹药水。药水红红的,像是女人用的胭脂粉。
陶然惊愕地看着,心里想:原来小烨脸上的红润色是这么来的?
他不知怎的就联想到了蒲松龄的聊斋鬼故事《画皮》。
老太太画好了小烨的脸。独自端详了一会儿,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她又轻轻地揭开了小烨腿部的被子,小烨的大腿上包着纱布,老太太将纱布一层层地揭开,纱布里面的景象更使陶然目瞪口呆:小烨的腿上有一大片已经溃烂的伤疤,脓水伴着黑红色的血水,伤口里竟然有一只只白色的小虫子在蛹动着!
陶然似乎闻到一股腐肉的腥臭,他联想到了腐烂的尸体。
老太太却一点不惊讶,她将那些虫子一只只拨下来,弄到一张纸上。虫子在纸上蠕动着。
陶然看到这里,禁不住往后退去。
老太太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猛然回头朝门口这边看,她大叫一声:谁?
老太太好像直直盯着陶然的脸,陶然知道她看不到自己。
但老太太站了起来,径直向陶然这边走过来,像是在盯着陶然的眼睛看,目光如炬。
快逃!陶然对自己说。
陶然迈不动腿,急出了一身汗。
陶然终于被吓醒了,发现自己依然被绑在床上,黎琅依然在自己身边沉沉地睡着。
刚才确实是一个梦,但他显然不是梦游。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黎琅因为害怕,所以睡觉时留着一个柔和的壁灯,壁灯的光是粉红色的,使卧室笼罩在一片温柔的红光里。陶然恍惚中想到,婴儿在母体中看到的世界也许就是如此。
他抬起头,看自己捆住的全身,绳子依然完好。
他低下头,看地上的图钉,星星点点隐隐约约都在。
他再次相信,刚才确实是做梦了,而不是梦游。
黎琅的绳子捆得不紧,但足以使他感到不自在。他想变一下睡姿,于是他活动了一下手臂,将一只手从绳子里抽了出来。
他的手无意中放在小腹上,他摸到了粘糊糊的液体,凑到鼻子上闻,闻到了一股腥味。
他举起手来看,红色的壁灯照射下,液体像墨汁一样黑。于是他看自己的肚子,在自己肚子上看到有一片像墨汁一样黑的东西,像巴掌那么大,有点像水墨画中的荷叶。

他有一种令自己恐惧的预感。
他解开了身上的所有绳子,小心翼翼地下床,避开地上的图钉,蹑手蹑脚地出了卧室,来到卫生间里。
在明亮的浴霸灯下,他惊恐地看到,他的肚子上那一大片全是殷红的血迹。
他慌忙揭开上衣,弯下腰察看伤疤,却什么都没有。
他揉揉肚子,肚子在隐隐作痛,他不知道这血来自何处,也不知道肚子的疼痛和血有没有必然的联系。
他开始擦拭衣服上的血迹,粘糊糊的,血迹未干。
他迷惑,他恐惧。
他出了卫生间,来到卧室门口,他觉得身后有人,回头望了一眼。
他看见刚才走过的地方站着一个人,一个披散着长发,身穿白色衣服的老女人——是他的岳母,和他在梦中看到的一模一样。
她站在卫生间门口,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陶然没有说话,逃命似地进了自己的卧室,并紧紧地关上了卧室的门。门发出砰的一声响。
他靠在门上喘息。
黎琅似乎听到了动静,但她没有醒,发出一声梦中的呓语:陶然,是你吗?
她翻了个身,胳膊放在陶然睡觉的位置上,继续沉沉睡去。
陶然听门外的动静,但什么也听不到。
陶然看着熟睡中的黎琅,感到有点不对劲。刚才他关门的时候声音很大,足以将黎琅吵醒,但黎琅仍然呼吸均匀,这有点不可思议。也许,黎琅一直是醒的,是在假装睡着。陶然悄悄地走近床边,俯下身仔细地观察她。他看到黎琅的脸上亮晶晶的,那是壁灯照在汗水上的反光,也就是说,黎琅此刻是满头大汗。
房间的温度不是那么高,黎琅脸上的应该是冷汗!
他的脸离黎琅很近。
黎琅突然坐了起来,大口地喘着气说:陶然,你,你要干什么?
陶然连忙掩饰地说:我看你满脸是汗,我想给你擦汗。
黎琅长出一口气说:吓死我了你!我以为你又梦游了。
黎琅又疑惑不解地问:不对呀,我已经将你捆起来了,你怎么又……
陶然看到黎琅的脸色变了,是吓的!
陶然再次掩饰地笑笑说:对不起,我,……刚才是尿憋得实在没办法,去了趟卫生间。没关系,你再将我捆起来吧,这次捆结实点儿啊。
黎琅没有作声,径直走过来用绳子捆住陶然。陶然明显感到,这次黎琅用足了劲。
他发现黎琅在偷偷看他,那种目光很陌生。以前的黎琅清纯而善良,像一汪清泉,看得见底。而现在这个偷看他的目光使他感到黎琅不是那么简单,他不知道黎琅此刻内心在想些什么。但黎琅显然有事瞒着自己,而且一定是某种可怕的事情。
睡在自己身边的最亲爱的妻子也不再给他以安全感了。
现在,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是不具备威胁性的,小烨,黎琅,老太太,包括陶然自己,都有可能伤害过或将会伤害别人。
得出这个结论,快使陶然的神经崩溃了。
天哪,这个家是怎么啦?!
陶然和黎琅重新入睡,但陶然不打算睡着,他决心看看这个家还会发生些什么意想不到的事。
他开始假装发出均匀细微的鼾声,但同时却竖起耳朵倾听着屋里的一切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
陶然听到卧室的门口传来一种轻微的声音,不是敲门声,而是用指甲抠门的声音。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他保持着身体纹丝不动,维持着均匀细微的鼾声。
他透过眯缝的眼睛看到黎琅抬起头在看自己。
那个指甲抠门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又开始了。
黎琅起身了,这么小的声音她也能听得见,可见她和他一样,根本没有睡着。黎琅起床动作极轻,席梦思床竟然没有一丝声音。她摸索着穿拖鞋,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开门,走出去,又回头看了床上的陶然一眼,将门关上。门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整个家里悄无声息。
他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从外面传来。
该下手了,该下手了。这是老太太的声音,尽管压得很低,但隔着门依然清晰。
我下不了手,我想再看看。这是黎琅说的。
不要心软,心太软会坏大事的,会坏大事的!
你让我再想想。
用刀,趁着他被捆着,一刀下去就解决了。
不能,我做不到。
你呀!
妈,你先睡去吧,我知道该怎么做。
黎琅开门悄悄地走进来,她看着陶然。陶然强压着心中的惊恐,发着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黎琅在床边站了好久,他听见她在轻轻地啜泣。
黎琅在枕头底下摸了一下,拿出了一把尖刀。她用两只手握住刀子,慢慢地将刀举起,对着陶然,她的手在颤抖。
陶然似乎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的手被捆着无法动弹,他绷紧了全身的每一条肌肉,每一根神经,做好了一级戒备,随时准备着在黎琅的刀刺来的时候滚下床去。床下有上百个图钉,必然会扎得他满身是血,但也许会让他免于一死。
可是黎琅拿着刀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两行反射着红光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
谢天谢地,黎琅还是爱着他的。
陶然想起了那段黎琅母女的对话。那很显然是一个阴谋,一个打算致他以死地的阴谋。黎琅和她母亲是一伙的。唯一令他欣慰的是,黎琅对他还心存爱意,不忍心下手。
黎琅重新躺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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