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兽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夕阳西下,飞檐雕栏迎着寂寂春风。葱郁的芳草间,一树白玉兰正当烂漫。那莹瓣是微微青黄的颜色,盛放在红得透明的霞光里。落日是最匀净的东菱玉,可爱得令人心颤。
我不知道一个柔弱的汉家女子面对这样的黄昏,是安详,是茫然,还是冰冷的悲伤:我猜不透大漠层层叠叠的亡灵有否啾啾啼哭,我见不到同一轮圆日下的曾经的情怀,是何等的壮烈凄绝。关于战况的描述并不贫乏,可没有人能记下一个黄昏的神态。我只得相信所有的爱恨情仇都化作了云絮,高高飘流在九天之上。
月升起了,繁星也明明暗暗地闪烁起来。那个时代一切的搏击,挣扎,流血;惊涛拍岸般的汹涌澎湃,一定有个理由。望穿茫茫的大漠乃至时空,我寻找着汉匈雄才大略的帝王;无数的将士和百姓。在这背景下,诞育了和亲公主——刘细君。历史上有关她的记载只有寥寥几笔,和文首的《悲愁歌》。没有惊世的美貌与生平,文人们从不用华丽的辞藻颂扬她。可我知道比起青史留名的美人包括同为和亲公主的王昭君,这位女子要坚强得多。在烽火最炽热时象一颗棋子被从明山秀水的江南下到了千里之外的大漠,她的处境是难以想象的艰难。还好,她是一朵料峭春寒中的白玉兰。
又到了进香的日子,本应热闹的街上却清清冷冷,连卖香的小贩都在打瞌睡。忽然间锣声大作,原来江都王的王妃和小姐进完香回府了。华丽的大桥内,端坐着一位典雅端庄的锦衣美妇和她纤秀的女儿。
两个路人正退在一旁议论。
路人甲:“照说这扬州也数得上是繁华地段了,怎么今天如此萧条?”
路人乙:“兄台想必是刚来的吧?往年的今天呀,人喊马嘶,上香的人挤都挤不下呢!如今皇上对匈奴连年用兵,这块地还算好的呢!”
路人甲:“皇上也真是的,一点人都不把咱放心上。”
路人丙插进来不平道:“这是什么用话?我们不打它,它就要吃掉我们。皇上正是关心民生呀!老兄你糊涂了?”
路人甲恼羞成怒:“好,你有种,有种你当兵去呀,立这儿讲啥风凉话?!”
路人丙:“哼,老兄别横瞧人,我这就是去参军的。即使一开仗就死了,也比你们长命百岁的强!”
大轿慢慢抬远,渐渐听不到争辩声了。细君兀自用心去听,王妃不悦地说:“君儿,女孩儿家别管这些事。刘细君闪了母亲一眼,无奈地低头:“是。”
这刘细君,是江都王刘建的三女儿。从小性情温和甚至趋于软弱。这是极平常的事:当时但凡高门大户的千金,哪位不是娇怯怯的模样?可她们表面若柳扶风,心中的弯弯道道却并不少,欺凌庶出妹妹,嫁出后整得如夫人五痨七伤的屡见不鲜。就这细君人如其名。好在她是王妃嫡出,也没人敢轻视冒犯。只是两位姐姐都更乖巧些,相形之下父母对她就淡了。倒算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冰凝,和她同心共命,还有了大她十余岁的表姐自幼宠她护她,可惜已出嫁了。
轿子抬上门坎,王府前忽地啼声阵阵。接着是一个中年男子的话声,沉凝有礼:“小王不知王大夫驾到,有失远迎。”咦?是谁让王爷亲自出迎?“王妃好奇地微掀绮帘,正碰上另一个清朗稳重的声音响起:“小侄王豪拜见江都王爷!”细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松树般挺拔的青年躬身揖下,目如流星。
不知怎么,细君突然听到微不可闻的“哧”一声,就如月季开的声儿。其实,芸花也是这么开的。
“君儿?”王妃不满地提醒。“是。”
每天做几乎相同的事:绣花,弹琴,读《列女传》、《女经》,吟诗作对,闺中的时光很快又很慢。不觉凉春已过,又到了枫红桂香的夏末秋初,牛郎织女相会之日。
迢迢牵牛星,绞绞河汉女,

纤纤濯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我没有想到,姐姐变了,她与我儿时的守护人与玩伴,全不相干。现在的她身为大家夫人,轻颦浅笑,端庄贤淑。当她回我刺绣进展得如何,《列女传》记诵了多少时,我就明白我永远失去了姐姐。
姐姐,曾几何时,我们都是女儿丛中的异类,是你教我一个字一个字读《离骚》,告诉我天宽地广,十五岁时你对我说,想做一个游子浪迹江湖,一辈子。八岁的我立刻与你约定,走的那天要带上我。我们那么郑重的誓言,原来不过是笑话一场。十七岁你嫁入了卢大夫家,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你泪如雨下。你说你不要嫁人,不要离开家。花轿始走了,我没法儿把你留住,一起去浪迹天涯。
是的,姐姐你做得很好。有来往的人家都在称赞你言行有致、品性端庄。我一直很疑惑,那是在说你么?直到今天才发现真的是你,温婉可人的你,可还记得十五岁的狂放不羁?
淡淡地笑,你的双眼不再光芒闪烁而变得波澜不惊。你说我的好妹妹,每个人都有过荒诞的梦想,每个人也都会长大。熊熊烈焰,总有熄灭的时候,云淡风轻,才能长长久久。
两乘小轿在官道上穿行,旁边还有一个青衣男子骑马随后,他的面目在星光下愈发俊朗飞扬。听着姐姐与姐夫笑语频传,第一轿中的细君蓦地抱住冰凝哭起来:“冰凝,我真的好孤单。你看姐姐为姐夫忙前赶后,那从前都是给我的呀!这个世上,没有永久属于我的人,我……好失败。”细君刚开始还咬着牙,可说着说着不由泫然有泪。冰凝轻轻搂住她哄着,其实她何尝不明白主子的辛酸?女儿家练琴,就三小姐细君屡受斥责。送来的妆粉头面,也都是两位小姐和婶夫人捡过后再送剩的到细君手中。逢年过节,几位郡主都有闺中密友来访谈笑。只有刘细君的“兰室”寂然无声,相比之下,细君的孤凄落寞她又怎会不知?奈何她生于大户人家,奈何她更是个女子!这是天命。她拍着细君:“小姐,别伤心。一定会有属于您的人,一定。”
分别时,拉着姐姐的手细君凄然道:“姐姐如今已是有主之人,细君也不便多扰了。”她想着姐妹俩的第一回见面,是她想喂园中的白鸽,十二岁的姐姐抓了一把玉米跑过来让她撒。她想着家中那许多冰凉冷硬的面孔。她想着然后松开了拉着姐姐的手,坚决得宛如生离死别。感觉到手心多了一样凉丝丝的东西,她回头笑着对姐姐说,“再见了,阿姐,再见。”
回房细瞧,那物件原是一枝蜻蜓发饰,流畅光滑的翅膀闪烁着翠玉灿烂的色泽。然后细君想起姐姐说过:“绿色是七夕的吉色。”反复把玩着头饰,一个身影不知不觉映入脑海。有这个身影的人,目若流星。
又一场杀声震天的大战在漠北展开了。因为惯于沙地,匈奴胜多败少,已有数十万汉魂飘荡在白云之上,人马踏在饱含鲜血的沙地上,就如踩入泥水般作响。
汉武帝只得下令,暂时罢兵。
征兵令一下,各地的皇亲高官不少都聚集起当地名流商量。几场战役,已使汉朝元气大伤。每家每户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的男子,都要征集一个,这使不少地方民怨沸腾。仅是因战费而增加的徭赋,就让多少人家离乡背井。
“皇上糊涂了。”王豪愤愤地说“这还叫百姓活不活?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呀!”
“住口!”王大夫立即截住了儿子:“圣虑高远,岂是小辈所可料及的?你当心些,祸从口出!”刘建“啪”地折起竹扇又打开,忧虑地说:“贤侄讲的也不无道理呀……这儿年还在闹黄,就这么折腾,有的地方已经人吃人了!”
“这便是江都王爷您的见解么?”门口突然传来比冰还冷的语声,“不速之客,打扰了。”
“钦差大人……。”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