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 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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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最后一日,皇太后恩准细君与许太妃话别,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早晨,沐浴方出的孙女像只柔顺的小猫,趴在奶奶的膝盖上。阵阵清风撩动了及地的蓝纱丝帘,无论怎么看都很美好。
出神地看着太妃,细君说:“奶奶,你从前一定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吧!即使现在,我都觉得比不上呢!”
许太妃怜爱地抚摸她黑帛似的长发:“什么呢?老了,就是老了,怎么样也年轻不起来了。细君,你生得挺美呀!”
“奶奶,告诉我从前的事吧。”
“小丫头,什么事?”
“你像我这么大时的事呀!你是几岁进宫的,爷爷是不是很英俊?当时,你叫什么?”
明知分别已在眼前,两人的话却好像还可以相伴千秋万代一般,真的,不要提起也不用提起,因为她们都清楚这一去,就是永别。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奶奶看着眼前的女孩,她眉梢嘴角都有点自己当年的影子,细而挺的鼻梁却不容置疑地体现出刘姓皇族的特征。是的,她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滴血,都属于大汉皇室。许太妃悠悠地说:“我叫许逐华,‘原逐月华流照君’的‘逐华’”。
明月的光芒,洒遍了大地,可又能有谁留得住它?许太妃暗暗感伤,只是自己错逐了浮华,才会有细君吧?玉宇琼楼,华衣美食,高官厚爵,光耀门楣,她走上了一条路,铺着七色锦缎的柔软地毯。
那是条不归路,没有人不知道那是条不归路。为什么……
“公主娘娘,太妃娘娘,吉时快到了,请……”一个宫女小声说。太妃的脸顿时青白,手也变得冰冷,细君反而笑了,笑得很安然。用力握住太妃的双手,她跪在地下,“奶奶,保重,千万——保重。”
“皇太后,皇后娘娘宣缘镜公主!”一个内侍匆匆跑来。“公主娘娘快请吧。鸾轿已在外恭候了!”
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一步好似关山千重。一声呼唤哽在喉头,不能出口。不要问我从哪里来,不要管我飘零何地,但愿两相珍重,惟愿人长久。
“起轿——!”“君儿……我的君儿啊!”许太妃向细君背影消逝的方向,徒劳地伸着手。“君儿——”
“圣旨到,贵太妃许逐华接旨——”“臣!”“许逐华贵为太妃,不知谨言慎行,反而扰乱宫闱。念其伴先帝有功,即日起废为庶人,不得回宫!”“……遵旨……”
整个甘泉宫,喜气洋洋。细君看着镜中飞髻云袖的自己,竟有一点心痛的柔。喜娘小心地为她钗上红玉嵌银钗,乌金坠丹链,赤石如意环,又浓浓地点了唇色,是异于寻常的明丽辉煌。这一天,也许是细君能为自己活的最后一天了吧。她忽地侧头唤道:“冰凝!”“公主?”“把我从前的首饰都带着,放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啊?是!”“你们都退下吧,我要休息一会儿。”“是!”
只余一个人,细君轻盈地在妆镜前转了一个身。端详身上华丽飘逸的婚袍,她微扬了下颚,冷然地笑了。
“我是大汉的缘镜公主,尊贵天所立单于的夫人,没人能击倒我!”
“没有人!”
大殿上,汉武帝有力地宣布:“乌汉结亲,普天同庆!奏乐!”所有的朝臣和百姓的呼吸瞬间静止,公主,他们的公主仪态万方地步入,青春而刚毅的脸庞光芒四射。
皇宫在碌碌车声中远去,渐渐渺无影踪,也许那宏伟的楼阁对我来说,只是个绮丽的梦吧?微掀起垂下的丝帘,窗外已为一片荒野景色。绵延到天迹的新绿便是民间的万顷良田。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靠在后坐上感觉带着草木清香的凉风拂面,竟有从未有过的舒放自然,那一户户柴扉篱墙,小径浅塘给人格外的安心。我甚至都有些羡慕此时在陋桌上纺纱的女子,是我一辈子也无法得到的简单温暖。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在提醒我此行的意义。我是为了他们,只为了他们。
远方一轮旭日西斜,漫天的红霞正和青山白水遥相呼应,显出包罗万象的苍茫与壮美。这是我成为乌孙人的第一个黄昏,一个馨熟的黄昏。仅管马车很稳,仍可有飞驰的速度感,我望着那玛瑙般光灿透明的火球,心中竟有几分莫名的激动,似乎自己正是那上古时代的夸父,永不停歇着击赶太阳!我静静地坐着,心却好像燃烧起来。我不一定能成功,我知道。也许就倒在某条路边从此长眠。但是我却开始渴盼那飞奔的人生,让它来吧!我无畏,也不悔。

是的,我可以倒下,但我绝不言悔!
“小姐,快看呀!”一旁瞌睡了一会儿的冰凝忽然惊呼,遥望前方,我也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面前已是漠北草原!
宽广,壮丽,宏大,魁伟,没有一个词能贴切地形容它,它却仿佛集中了其中全部的精魂。一重重丘陵在天边起伏,成群的牛羊像白云团团,尤其凸出的,是它的情绪,乳酪般浓郁的野性,荒野的呼唤!对生命天然的火烈的爱乘着一股长风,瞬时吹入细君单薄的胸膛。
不知为什么,她一下子泪流满面。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燕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明朗的春风莅临草原,一望出去便是绵延千里的青翠。一个高大的人影伫立在穹庐前,饱经沧桑的脸上有深沉与练达。“父王,汉公主不日就会抵达了。”一个青年从远处纵马驰来:“使者回报,殿下将于三日后起行。”
乌孙单于莫猎骄糜泛起了安慰的笑容:“岑陬,你看看这片草原。”“嗯?”“乌孙国力单薄,单于之位并非容易。只有望着这美丽的丰饶的土地,成群的牛羊,欢快的人们,我才能继续周旋下去。”侧头凝视儿子俊极无俦的面容,他淡然地说:“我年轻时又何尝不像你这样,有野马般不驯的**!这几年来你一定认为我很懦弱吧?”岑陬面无表情地说:“现在时局动荡,群强卓立,我能理解父王的苦心。”“我老了,天下迟早是你们的,岑陬,不仅大汉,匈奴也使公主入主乌孙,听说两位公主都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岑陬,其实她们嫁予的是乌孙国,是即将继位的你。”
“匈奴也……”岑陬一惊抬头,父王到底在想什么?也罢,他的立场,不就从来是没有立场么?“我明白,不偏不倚,父王。”他的话音中不免带了些讥讽,“我不会挑起一点争端的。”
他不需要去爱,没有人要求他去爱。终其一生他唯一应该热爱的,就是这片土地,就只有这片土地。
大队的人马聚集在无垠的天色中,盛大而华丽。可是为什么在其间,竟有难以言传的寂寞?长年征战,匈奴草原已没有多少牧人了。这一群人立在空旷的山野间,就愈加显得凸兀。
“圣洁的公主啊,万能的天父会保佑你,光辉的日月在照耀你,你一定能完成所有的使命。臣就在这儿恭祝公主,一路平安。单于,是告别的时候了。”一个年轻的女子蒙着紫色的面纱登上了毡车,仅凭那双秋水般的俊眼和婀娜的身资,就可判断她是少有的人间绝色,日光下,她银狐的坎肩熠熠闪光。“皇妹,”一个高大的身影往前了一步,看着那双美目轻轻说:“皇妹。”
“分别在即,单于不能唤我一声‘紫云’么?”伊雅邪单于微一踌躇,低头说:“紫云,珍重。”
赴乌孙和亲公主紫云妃叹道:“谢谢你,伊哥,这是你最后一次叫我的名字。”她的声音像冰一样清澈,也像冰一样冷。“我——我会永远记住我匈奴公主的身份。我一定会阻止那汉女使乌汉结盟的。伊哥,不,皇兄,你也保重,保重了你就保全了匈奴帝国。”
如银的月色,悄然撞击在她心头。第一次见面,夜色也是如此美好。刚丧父的她在陌生的王府中痛哭,黎明起身时才发现,那边站着个小小的他,他陪了她一夜,陪她这刚被领养的孤儿。
紫云妃合眸沉沉睡去,一点点珠泪却从长长的睫毛落在面纱上,像缀着最晶莹的水晶。
拂晓,她就要进入乌孙国界,她一定要赶在那汉女前面!她亡父亡兄的灵魂在催促她,伊雅邪深沉忧郁的两瞳在驱赶她,她必须做到不可想像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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