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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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公主,公主!”初夏的阳光洒满了生机勃勃的草原。云絮般的牛羊欢快地啃食嫩草,远远的牧人用浑厚悠长的嗓音歌唱。
一只纤手轻轻掀起账门,宏伟的大帐中走出一位女子。不同与草原妇人的丰硕健美,她有着螓首蛾眉,腰若约束。这一天,莫猎单于的丧期终于过去。一度暮霭沉沉的王庭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她飘逸的宫装飞扬在风中,成为原野上最美的风景。
“公主!”粉衣女孩奔到她的面前,已是上气不接下气。“大,大汉的使者来了,请公主接旨呢!公主,我们是不是能回家了?”细君一愣,回家?这辈子,真的能“回家”了?
她走入内室,修长的手指滑过古筝的琴弦。弦声是孤独的,缭绕在大帐内。
是的,这么些年,她可以忘掉家人,忘掉故乡,却无法忘掉这纯粹的孤独。在大汉,虽然她也没有时时和人相处,可那毕竟是她出生的土地,怎么样都有踏实,有熟悉。如今作为一枚棋子被下嫁到这儿,语言不通,习俗不和,还要日日强颜欢笑,吞咽泪水。她所身受的,已是三重的寂寞。幸好有琴,琴音是故乡留给她唯一的幻影。她可看到江南园林的飞檐雕栏,九曲回廊,望见夕阳西下,乌鹊南飞。波光粼粼的瘦西湖若隐若现,秋季的细雨冰凉而潮湿。当乐声中止,她总不可救药地泪流满面。但又能如何?她早嫁给了这片草原。
冰凝麻利地为她挽鬓打妆,她只默然端坐。良久才说:“冰凝,苦了你了。”冰凝叹了一声,“公主,千万别这样想,我是自愿来的。说起来还要感谢公主,为了匈奴奉上了一生。如果皇上能胜,也算为我雪了仇恨。”细君问:“你真的那么恨匈奴人么?”“那还用说?他们杀了我所有的亲人!”“那么那些同样死于杀戮的匈奴人呢?他们的妻女会不会恨我们?”“他们死了活该!本就不是人,哪有资格恨!”冰凝咬牙说。
细君摇头苦笑,为什么所有的人都那么单纯?感觉到冰凝的一团喜气,她不忍拆穿。西北大漠上新任将军卫青正与胡骑打得灵火如荼,她怎么会有离开的可能!唯一能够指望的,只盼皇权不要让她依着乌孙习俗嫁于莫猎单于的孙子岑陬,成全她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就足够了。真的,她会心平如水地在这儿陌生地终其一生。
当她第一次听到乌孙的习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亲死了,儿子尽娶他的后母。兄长死了,弟弟尽娶他的婶子。女人,就像财产一样可以被继承。忍无可忍之下,她不得不奋力一争:上书请求归汉。
随着东风驰来的汉使,会带来什么样的答复?忐忑地跪在草地上,她沉下气聆听钦使的金玉之声:
从胡俗。
她竟可笑地忘了自己只是一枚棋子,她居然自认为应当是个人?身后传来冰凝的惊呼,刘细君深深叩下头去,遍地的牧草有一股清新之气。
“认命吧,妹妹,人怎能和命争?”她颤抖的肩上搭上一只手,左夫人的手。作为匈奴和亲使者,她同样身负一个国家的使命,两种民族的恩怨情愁。而她与她,竟分别以左、右夫人的名号共居在宽阔的穹庐内,是缘份还是命运的捉弄?细君的淡妆素裹把左夫人一身的金紫色调衬托得分外喧妍。她亭亭立在傍晚的草原,让最后的余辉映上她白皙的脸庞,显出华美的忧伤。“我们带着对故乡的回忆来到这里,就注定无法回头。妹妹呀,别再遥望远方了,那只有使你双眼干涩。”她一眼也不看正愤怒地盯着她的冰凝,径自用婉转清脆的喉音诉说:“故乡,是你我今生今世都不要再作的梦,你也改变不了,我也改变不了。”左夫人的微笑在暮蔼中弥漫开来,复又凝于她烟水晶般的瞳仁中。
面对左夫人沉鱼落雁的容貌,细君又一次自惭形秽,从两人第一次相见开始,她就会时时感到这个女子的威胁。左夫人到来的目的便是阻止汉公主促成乌孙与汉的联盟。为此匈奴单于下旨在金国上下精选才貌双全的美女。当然,左夫人的出身也是不可小视的,她是匈奴已故主帅的独女。刘细君作为天朝淑女,自小生活在扬州。受到的教育使她内敛、含蓄、柔弱,更凸现出左夫人的明朗娇艳,灼灼芳华。勿庸置疑,细君的优势在于皇室的血统,而左夫人则在于其美色。莫猎王爷老朽不堪,之前自是细君得到较好的对待。可今后呢?今后的事茫茫难测。其实无论受到了多少照顾,左夫人永远比她生活得潇洒悠游:她本来就是草原的女儿,在牛羊群中长大。大漠不同与中原,女儿家除了挤奶放马,也精通骑射。当夜晚与清晨细君对琴垂泪的时分,左夫人却正纵马尽情驰骋。她大红的袍子飞扬在风中,点燃了乌孙朦朦的天地。
同是天涯沦落人,对于她细君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有几分羡慕,几分妒忌,几分敌对和几分友谊。但至少决不会像冰凝一样,看到左夫人就分外眼红。尽管左夫人总是如此光彩照人,可细君却深信她一定也有属于自己的一份愁绪。“姐姐,你忘得了故乡么?”她轻叹。“对了,妹妹,王爷让我转告你,婚期由你决定。他希望妹妹能尽快接受这儿的习俗,”看着细君心不在焉的表情,左夫人放缓了语速,“他愿给你一生的幸福。”因为左夫人是唯一熟通乌孙语与汉语的人,她便理所当然的成了翻译。

幸福?多少年前,她的幸福已破碎无影,人事已非,还有什么最可贵?
“我的口信传到了,再见,妹妹。”跃上侍女扶风牵来的骏马可影,她如同最后一道晚霞,消失在天边。
不用跟随,细君就已知道她的双眼一定会经不住晚风的凉冽,而在回转时泪湿两腮。
“公主!公主!”忽然冰凝猛扯她的衣袖。岑陬就立在不远处,像孤松般挺拔魁伟,星目朗眉。望着他的侧影,好想亲耳听一个拥有同样身形的人说:“我愿给你一生的幸福。”
“喜欢看着日落飞霞满天,草原上的黄昏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宏大壮美。我甚至可以想像汉匈战场上鸣金收兵的声音,是难以言传的苍茫凄伤。寂静下的战场上,只有未干的鲜血汩汩流淌。锈迹斑斑的刀剑插在曾经温热的躯体上,一些气若游丝的人撑着双眼迎接最后的诀别,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仁慈的天父,请您指引岑陬,该为乌孙定下怎样的方向?我明白身为武士不该远离沙场,可是我决不愿让这幕场景出现在面前,在乌孙和平的土地上。中立,同时封了左右夫人,为的就是那一点平衡。”无奈地仰头,多少见过他的人都认为他是天降的神子。岑陬微微苦笑,只有他自己明白这一身帝王气象从何而来。对子民仁德宽厚的祖父,对他却是少有的严厉甚至冷酷。从父王去世的那天开始,他似乎就结束了一生的温情。祖父看着他一次次从野马背上摔下又一次次咆哮着命他重来,直到他衣衫破碎乃至昏晕。在他行成年礼的那一天,莫猎骄糜只对他说了一句话:“你是个男人了,是王庭的男人。”于是他就加倍地努力,让自己冷硬,让自己孤独。岑陬一遍遍对自己说:“作为乌孙王,我不是我。”他的子民景仰他,他的妃妾崇拜他,他的仇人惧怕他,只是,永远不会有一个爱他的人。因为试想一个无法成其为人的人,如何值得被人去爱呢?
“冰凝,去把琴拿来好么?”细君倚在紫檀雕花木椅上疲倦地吩咐。这座椅代表无上的高贵,可坐在上面却那么冰冷。“公主,今晚就别弹了吧,对身子不好的。”冰凝担扰地劝说,已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细君通宵地扣弦而歌。
她的歌声是一片飘忽的云彩,是杜鹃带血的啼鸣。即使不懂汉语的乌孙少女听到那曲调也会伤心落泪,千里迢迢作为陪嫁随同到乌孙的汉人更是终夜难眠。也正因此,她的哀愁歌随着长风吹回了中原。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兽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细君轻叹一声,“也罢”。也罢,便嫁于岑陬又怎样?他和她一样,是把一切放到了天下的祭坛上的人。从她第一眼见到他时就知道了。他在那儿,立着,说着,可却是个全然抽像的存在,是王权。“竟还说要给我一生的幸福?”细君轻哼。他本人都是个无幸福可言的人,可这句话却勾起了她心中深藏的隐痛。来到乌孙后,她把翠玉蜻蜓压在箱底,就似乎埋葬了自己的后半生,当自己已经死了。王豪,故乡,只是一个有始无终的梦。喝下冰凝的安神茶,她神情恍惚起来,任凭冰凝将她搬上床褥,忽然握住冰凝的手说:“我好想家,真的好想。”然后沉沉睡去,任凭泪水沾湿枕巾。
怜惜地擦干刘细君眼角的泪珠,冰凝反倒没了睡意。“一天的提心吊胆,郡主一定很累,不然她不会对我这么说的。”冰凝怔怔看着帐外的一片沉黑。何时才能天亮呀?郡主,你一定要坚强。
“小姐,王爷好像没说最后一句话呀,你为什么这么说呢?”扶风小心翼翼地扶着左夫人躺到床上。一个晚上的飞驰,让左夫人觉得浑身的骨架都快散了。她茫然地盯着蜡烛,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看到那汉公主的愁苦会如此不忍?为什么她们都是命这样苦的人?卸去了华丽的妆容,左夫人显得苍白,憔悴。她喃喃道:“爹,为什么我会这么累?我累了,爹。”望着沉入梦乡的小姐,扶风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抽噎的声音在大漠上幽幽传开。“爷,您在天之灵怎会不保佑小姐呢?您帮帮她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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