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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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道阳光撕裂了黑帛般的阴霾,天色微明。惊醒的细君轻轻避过扒在床沿熟睡的冰凝,悄无声息地净面梳头打理装束。对着万紫千红的衣箱,她却只选了一件浅绿的沙袍,简单地将长发盘起。借着微若的晨光,她对着铜镜长久地端详。镜中是一张鹅蛋脸,细而弯的眉下有一双略显红肿的杏眼。虽然双颊瘦削,神情愁闷,却依然掩不住那份青春秀美。反手插上水晶步摇,细君试着用粉扑遮去泪迹,不断拍上的却是一片青黑色?慌忙用纸去擦,她错把扑醮在描眉的黑黛里了。手肘不当心把胭脂瓶打翻在地,清脆的撞击声一下子惊醒了冰凝。“公主,您怎么起得那么早?”冰凝迷糊地揉揉眼睛,然后不可置信地睁大它。
“冰凝,不许笑!”细君忘记了形像,掩眼大叫,“真的好像熊猫啊!嘻嘻嘻嘻,呵呵,哈哈哈!”
好容易洗净了妆粉重新画过。冰凝描得认真而细致。“冰凝,快一点好么?我要迟了。”细君看到冰凝用丝棉浸了满满的玫瑰花汁忙准备起身,却又被按了回去。“公主,虽说您丽质天生,可佛要金装人要衣装么。更何况今天是王廷家宴,你一定要超过那个匈奴人!”冰凝不由分说地浓浓点了细君的双唇,又拿起枝粉玉荡头珠钗斜插在她额前。细君无奈地说:“冰凝,我都不敢出门了!”冰凝麻利地翻出件绣了三色梅花的葱黄甲,硬给夺门而出的细君套上。“反正天气也不热,多加一件吧。”“哎,再把这一个金镶玉如意镯带上!”
一把掀开帐帘奔逃而出,细君惊见岑陬和左夫人就立在面前。三人一愣,左夫人随即甜笑说:“妹妹真美!这样一妆扮,怕是贵国的妲已,妹喜都及不上了呢!”姐已,妹喜是万人唾骂的红颜祸水。涵养极深的细君也不禁有些怒气。一旁的冰凝脸色发白,握拳大声说:“我们公主虽然标致,但可惜总也是位大家闺秀,只知抚琴读书,哪比得上左夫人事事精通,狐——仙一样的人物呢!“左夫人淡然一笑说:“小妹子真是过奖了,我和王爷是专程来接妹妹赴宴的,请。”细君苦笑,只这一次口角,她便明白自己是万难胜过左夫人的。看来这个女子不仅美艳绝伦,而且城府极深,博学多才,连中原的历史也有涉猎,对别人就差指着她的鼻子骂“狐狸精”也能不动声色。有这样历害的女人作自己的敌手,不知道是荣幸还是悲哀?
左夫人紫纱金线的长裙拖在身后,头上梳起了复杂美观的发鬓。紫水晶的头饰垂在发间,有如夜空中的明星。比衣饰更美的是她的双眸,亦嗔亦笑,秋水传情。仪态万方地步入席间,她们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细君的曲雅娇柔,左夫人的明丽妩媚,使人们发出了啧啧地称羡声。可在这群人中,细君心中只有两个字:“无聊”。自己难道是来争奇斗艳的么?她从未想到国与国之间的仇恨争夺,竟会以女子之间的比美来显现。遥想着沙场上的厮杀呐喊,细君不禁啼笑皆非。女人斗争的残酷激烈是外人无法想见的。就说汉朝吧,高祖刘邦宠爱戚夫人而冷落了吕皇后。他死后吕后即将戚姬拔掉头发,跺去手足,挖掉双目,药哑喉咙,刺聋两耳扔在茅厕里,又用酒鸩弑了戚夫人的儿子赵王如意。其情其景令人汗毛倒竖。她又怎能不步步为营?况且,她与左夫人之间的,远远不是女人与女人的战争。
几乎同时,左、右夫人立起为岑陬祝寿,细君暗暗嗟叹,她多么渴望单纯欢乐的日子!
岑陬一口饮干她们敬上的酒,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地平静。他用金石撞击的声音说:“今天难得大家共聚一堂,我就宣布一件事:一个月后,是我与左夫人的婚期,祖父大丧已过,我会依照他的意愿,谛结新姻。
在众人雷鸣般的祝贺声中左夫人款款立起行礼。她的笑容,倾国倾城。
我这样做对么?不知为什么决定迎娶那个匈奴女子。其实我非常明白,匈奴已打退了汉朝的百万雄师。从昨晚匈奴的使臣快马来见我开始,我就猜出了他们的意图。乌孙与匈奴紧邻,如今大汉眼见无法与之抗衡,他一回头就可以来吞并乌孙。那两个公主和我一样,已不再能是个人。娶了左夫人,只是对匈奴的一个保证。可今晨看到那汉女先是困惑然后灰暗的眼神,我不由有一点抱歉。我完全可以理解那种极度失败的感觉,就像我勉强自己在两大夹板中蜷首做人。我想天下的人都一定会不屑地说:“乌孙王连一点骨气都没有。”其实我又何尝不是热血男儿,渴望拼搏与奋争?只是乌孙太弱小了,背着整个国家的命运,我又怎么敢去冒险,去追求?真的羡慕汉朝与匈奴的两位君主。无论是胜是负,他们到底都叱咤风云,酣畅淋漓地挥洒了人生。他们尽可放胆地去爱,去恨,而我却从小被训练得冰如石人。祖父在世时一再地强调,要隐忍,再隐忍。至今难忘他临死前的话语:“来生来世,再不要做这样难为的人!”

那一天在大帐中,看着将要断息的祖父,岑陬脑中只有一种意识,就是:“他快死了。”没有任何伤痛的感觉。忽然莫猎骄糜睁开眼迷茫地扫视,招手要孙子走到床别。吃力地抬手抚摸岑陬俊朗的脸,老人脸上竟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慈爱。“不要怨我,孩子。我知道这么多年,待你过分的苛酷。可多有什么法子!当你伤痛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我多想抱你入怀轻轻拍哄。可是,乌孙需要的只能是坚毅而冷酷的君王。我知道这很苦,很累,充满了压抑与孤单,但我终于还是要把这付重担交托于你了,我的孩子。”祖父的手粗糙如同树皮,擦在肤上有一种苍老的湿热。岑陬只觉心中一紧,热泪盈眶。老人转过头去,面上出现了欢乐而凄凉的神情。他长长吐了一口气,看着帐外的蓝天喃喃叹道:“总是要走了。来生来世,再不要做这样难为的人!”说罢双目微闭,一行老泪缓缓流出。
爷爷,清您放心,我会坚强的,爷爷!
卫青不负朕所望!汉武帝感恩地以手加额,不让臣子见到他喜极的泪。大将军卫青见匈奴势大难以力敌,便假作败退,抄近路偷袭了河南地。从汉匈两年对峙以来,这一仗打得最是扬眉吐气!多少漫漫长夜,汉武帝辗转反侧无法成眠,他一遍遍地询问自己,这样真的对么?几十年了,数不胜数的人力物力,都消损在大漠的风沙中,国库日渐空虚。虽然驳斥主和的大臣时言语铿锵,可暗中他也满心彷徨。自己是不是太热血沸腾,太轻率冒进了?从刘邦被围困于匈奴强阵数日以来,汉朝没有一个敢轻言进军的帝王。难道真的是他们胆小怕事么?不是,决不是。如果没有上几代的积蓄,这仗早就打不下去了。每一次败询传来,他总要多几径白发。遥望星辰,他只能等待,等待天地给他一个证明!那是他一生的努力没有白费的证明,是无数精魂得以安息的证明。如今这个证明已在眼前了,怎不让他欣喜若狂!他,不愧是千古英王。跨着略显蹒跚的脚步,汉武帝心中长叹,老了,真的老了。为了匈奴“二字,耗尽了他一生的心血,情感,也即将耗尽他风烛残年的生命。”渐渐地,他从狂喜转为黯然。就好比棋逢对手多年,那一方突然离去的孤独与惆怅。天边瑰丽的傍晚景色就如现在的他,无尽地壮阔,无尽的伤悲,无尽的迷茫。我还要什么呢?他喃喃自问。付出了几乎所有,我到底要什么呢?
夜色如水中,武帝的面容分外苍老。远远一阵乐声随风飘来: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兽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仰起头,他抑不住老泪纵横。
夜深了。
草原的夜,大雪纷飞。
一个影子却兀自立在茫茫雪中,任狂风扑打他纯黑的斗蓬。他在等待着什么。
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另一黑衣人翻身行礼。即使俯着身子,他也显然较前一人高大。
“带来了?”那黑影淡淡地说,声音是无法掩去的清脆柔媚。竟是个女子。
“是。”黑衣人双手呈上一物,似乎是个木匣,上面镶嵌的夜明珠照亮了描金绣凤的匣身,是大汉独有的。
“很好。”那女子小心地接过木匣,“你可以走了,主子一定会重重赏赐于你。”
骑马人复又纵马回驰,跑不数步,只听寂静中“嗖”地一声弦鸣。接着,便是身躯坠地的沉重响声。
马在夜空拉出一道长长的嘶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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