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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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明珠映出那女子的口唇与淡蓝色的衣领,赫然竟是王庭待女的服饰。女子的笑容,冰冷的忧伤。她迅速将匣子拢入袖中,天地间又是不见五指的黑暗。积雪不久便掩理了人与马的尸体,不可能有人发现。随着黎明的到来,王庭上下一片欢腾。这是吉祥的一天,年轻的王岑陬将与匈奴公主联姻,新郎劲健如金豹,新娘柔美似白雪。传统的马头琴弹出祝福的老歌,羌笛声声在天地间回响。汉公主和在座的所有人一样满面欢容,一杯杯饮下席上香醇的马奶酒,她的豪量博得了阵阵喝彩。
“公主,您能喝酒么?别再喝了,醉了怎么办?”冰凝担心地在她身后小声提醒。“不会醉的。”细君又仰脖喝干一杯。
醉?她只怕不醉。不是有没有喜欢的事,眼看属于自己的事物被夺走,总会有沮丧,有敌视对方的理由。更何况败的不仅是她,还有大汉。她献上了自己全部的青春作赌注去一搏,竟如此铩羽而归,自信与尊严全都粉碎。
醉好,醉好,醉乡里梦不了。从不沾酒的她已星眼微扬,朦朦胧胧地看着婚姻的主角在众人簇拥下逦迤而来。一身粉紫的左夫人风情万种,在这个冬日的早晨绽放出全部的光彩,令细君惊异的是她目光散漫,唇边的笑容有冰冷的忧伤。就如午夜芸花开盛,华美中隐藏自知将逝的依依哀怨。
她并没有看向岑陬,相反地却望着她。看到细君两腮的红晕,左夫人的神色有不易察觉的讥讽。
两个命运相类的女子,纵使相互伤害,也必定相互理解。这一刻她们都分明地感到另一个她说:“你赢了。”
“你赢了,以你的才色,更因你的故乡。你赢了一个不该输的人。可是,你只怕笑不到最后!”
明明是我败了么?细君疑惑地想。这时,她听到岑陬的话声响遍了草原,浑厚如金石相撞。“从这一刻起,匈奴公主成为我的侧夫人。愿乌孙的天空能将祝福降予她。”
冰凝“咦”地一声,紧接着压声欢呼道:“侧夫人!侧夫人!”见细君一脸不解,冰凝抓紧她的袍袖笑说:“傻公主,你还不明白?你终于比过她了,你要成为乌孙的正后了!”
带着浓浓的酒意,细君对左夫人凝目而视。她的脸庞一如往常,那么完美,那么平静,只是被雪原映得有些苍白。缓缓行下礼去,左夫人自觉生命在一点点地抽离。接着是赛马,角力等例行的庆贺仪式,喧闹声中,已近傍晚。
这是我的最后一个黄昏了。痴迷地目送满天的光辉一丝丝湮灭,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情。
胡马,
胡马,
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
东望西望路迷。
迷路,
迷路,
边草无穷日暮。
十年前的今天,我不也在望着夕阳?我的婚典与父兄死去的日子竟是同一天,可能真是上天的安排。
从小,我就倍受父兄的宠爱。见过我的人,都说我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曾在草场的洼地上见过自己的容颜,是无与伦比的明朗娇媚。我的母亲难产死了,无缘见我一面。可是我却时常听家人说,自己生得与她一样美。父兄希望我能有一个正室女子应有的端庄高贵。因为父亲是匈奴最高的将领,我完全可以成为皇后,可我却不想,我只向往自由。
我喜欢佩上最锋锐的匕首,骑着神骏的马儿任意游走。我甚至想过,这一生是否要永无久止地奔驰下去,让长风吹皱额头。如果遇上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我们就结伴而行。假如没有邂逅,也不妨孤骑远走,浪迹天涯。
然而,草原上时时开出一大片鲜红的花朵,热烈得诡异。父亲告诉我,是有无数个壮硕的身体化在这里,他们的鲜血滋润了土地。
“为什么他们会死?”
“孩子,因为他们是大匈奴的武士。战死在草原,戈壁,才是他们一生向往的无上光荣。”
“那么你和哥哥们呢?你们也会死?”我紧张地问。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更用力地搂住胸前的我,第一次,我看到他坚毅粗糙的面容上有泪光闪过。
果然,那一年我的父亲和兄长又一次远征,便没有回来,据说,那一仗尸横遍野。孓然一人遥望沙场的方向,黄昏的余辉映红了我的双眼。他们倒下的地方,是否开出了最明丽的红花?当最后一抹日光消逝在远方,我的泪在不知不觉中滑落。从那一刻起,我没有了亲人,没有了故乡。这片水草丰美的土地充斥着迷茫。为什么我们要用如此多的鲜血和生命,去为单于打下更广阔的战场?
可是我是匈奴的女儿呀,匈奴的女儿不应该质问自己的君王。王庭收容了我,老单于待我如已出,教之以礼乐舞蹈。所有的人都对我告诫“复仇,复仇。”接着,他——他亲自送我到遥远的它乡。
左夫人无奈地面对布满繁星的夜色,她明白也许她是错的。可此情此景,她还有退路么?这一匹迷路的胡马,注定要客死异乡。
草原的夜晚,天空蓝得如此深沉和纯粹。细君已不再豪饮,有着淡淡的笑。一旁的冰凝,却几乎手舞足蹈。“公主,您可真沉得住气,一直不动声色的。”冰凝回忆着上午的宴席,满面笑容。“若是你怎样,欢呼雀跃?其实我们不存在,真正的胜负,还不是靠背景。”细君舒适地仰在羊皮坐椅上远眺,左夫人正在火堆旁跳舞。她本身就如一簇火苗,以一往无前的气势燃烧在星空下。胡舞的确酣烈奔放,别具一格。可震撼细君的,却是那舞者近乎凄艳的绝美。曲腰扬手,左夫人宽大的紫袖飞扬如同蝶翅。
“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细君忖着,不安起来。
“妹妹,妹妹。”细君茫然回顾,只见到一片浑沌中隐约的身影。她叫道“你在哪儿呢?”才发现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急得奔跑起来,却只有飘荡不定的惶恐。她用力拨开那一片迷离的雾气,大声呼唤:“谁——!”“谁——谁——”耳边竟传来沉闷的回音。好一会儿,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娇唤,“妹妹。”转过身,是左夫人。穿着粉紫的舞衣,似笑不笑地望着她。
“还想家么妹妹。我记得一首诗,背给你听:
高高山头树,
风吹叶落去。
一去数千里,
何当还故处。”
“姐姐,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其实你能知道自己真正要什么吗?”

“你从不知道呀,妹妹。”左夫人的声音,好像是从高远的空中传来。那身影闪动了几下,便渺然无踪。
“姐姐!”细君伸手想拉她,却只触到一团雾气,如轻绡般空虚。
“姐姐!”她急呼一声猛然坐起,却发现自己坐在檀木大床上,手中卷着轻绡帐帘。“我这是怎么了?”她不禁好笑。
究竟睡不着了。披衣立起,细君轻轻用手指拨过琴弦,小声吟道:
高高山头树,
风吹叶落去。
一去数千里,
何当还故处。
奇怪地,她没有想到扬州山清水秀的美景,相反却记起了童年的梦,七夕的玉蜻蜓,和某一晚的满天繁星。可能“故乡”在她心中,也不过是阵经过伤口的风罢了。
忽然门帘掀起,一身淡蓝色貂裘的冰凝披着一身纯黑的斗蓬急急冲进,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
“公主,左夫人……她殺了。”
……………………
背向请示的侍卫,我咬牙说“密不发丧。”声音嘶哑似乎不是出自我的口中。万万想不到,“死”原来如此靠近。她只不过是先我一步饮下了玉红春酒,就痛苦地蜷成一团。血从嘴角溢出,她笑得却那样安然欢悦。当面容渐渐转为青色,我清楚地听到了她在歌唱:“
胡马,
胡马,
远放燕支山下。
跑沙跑雪独嘶,
望西望路迷。
迷路,
迷路,
边草无穷日暮。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用尽最后的力气望了我一眼,眼神纯静如婴儿,然后,安详地睡去。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很机变的人,可从没有像这时般慌乱无措。她手中的酒杯落地碎裂的脆响也惊不醒我,我梦游般看着鲜血迅速涌出在地上流去。天快亮了,今夜没有流星闪过。
“姐姐。”我低声呼唤,生怕把她惊醒。慢慢走到她身边,晨光如水轻拂她的脸。
从听到消息的一刻,我就有一种在劫难逃的感觉,毕竟这样的故事我太熟了,只是活生生的景像还是头一次看见。理顺左夫人乌云般铺陈的长发我无声地说:“再见了,姐姐。”免死孤悲,物伤其类。我不知道是否的确有亡灵存在,而它们能否化身于白云之上,长风之间。只是突然间她从我身边悄悄飘去,有一点不舍,有一点哀怜。
“姐姐,你听得到我说话么?一路顺风呀,姐姐!”我凝视鲜血中她惨碧色的募面容,唇边僵去的微笑,热烈而华美。
帐门募地掀开,十多名侍卫有序地快速进入环绕在帐内。从容地立起,刘细君看到了岑陬毫无表情的脸。
“你们想干吗?这可是大汉的公主!”跪在一旁的冰凝一惊跃起大声呵责。帐幕的阴影中飘出一个人影:“莫非身为大汉公主的右夫人,即可任意妄为?右夫人,您也忒忍心了,都快夺得正后之位,还放不过别人。您真要在乌孙安静的草原上赶尽杀绝?”定睛端详那人,正是昨日来贺喜的匈奴使节!好像一道闪电避开了朦胧的黑夜,细君不禁寒毛一乍。莫非……一边的冰凝厉声回喝:“纯属诽谤!自我公主来到王庭,上下相安和睦非常,哪有此说!”那使节冷笑了两声:“好一个上下相安和睦非常!右夫人来自中原,这种手段早炉火纯青了!没有证据,谅你不服!”使者回头望向岑陬,他只是简单地一摆手。
一套酒具呈了上来,正是细君作为婚典贺礼的玉红春!
“左夫人中毒身亡,十分明显。所中之毒乃汉地独有,名曰‘砒霜’之物。”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宣布道。看着细君,他眼中有着惊讶与不信。这样一个人儿,手段竟狠毒至此?匈使得意洋洋地用汉语翻译了一遍,无礼地叫道:“血债血偿,处死她!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匈奴只稍经小创。若贵国蓄意包庇,单于的铁骑也不会坐视不理!请大王,处死她!”
“你!”冰凝怒火中烧,一头撞向那人,却被侍卫拦住。她绝望地喊道:“不是!不是公主,她哪来的药呀,不是公主!”喊声中已夹杂了哭音。
据紧双拳,细君一遍遍告诫自己:“镇定,镇定!”抬头迎上岑陬逼视的目光,她下意识地微微昂起头颅,整了整衣襟。
“事已至此,夫复何言!细君一身清白,绝无鸩杀之事!今日我百口莫辩,唯有待死。可相信终有一日水落石出,真情能大白于天下!”她只觉一股丹田之气涌上心头,明知已无生路竟并不畏惧:“细君微若蝼蚁,死不足惜!惟愿王不要受小人蛊惑离间,不要解除与大汉的联系!再说一遍,此事与细君无关,更与大汉无关!”想到这一来将给时局造成的影响,给家人带去的灾祸,她再刚强也不由喉头哽咽,热泪盈眶。可她强撑着不让珠泪滚落。大汉的公主,死也要死得体体面面!
一时大帐中悄无声息,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这貌似柔弱的汉家女儿。看着如此刚毅的公主,冰凝忍不住泪流满面。听到冰凝的哭泣声细君刚想抚慰,忽地醒觉:难道,是她?想到冰凝父兄的死讯,记起素日她对左夫人主仆的仇恨,她只觉一阵寒风掠过心头,开头昭雪的指望完全破灭了,竟是冰凝么?她一时心乱如麻。不要说冰凝与自己亲如手足;即使把疑惑道出,那一心致她于死地的匈使也必言是她所主使。苦笑着看了一眼冰凝,“你害死我了。”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远托异国兮乌孙王。
穹庐为室兮毡为墙,兽肉为食兮酪为浆。
居常思土兮心内伤,愿为黄鹄兮归故乡!
望帝化作了啼血的杜鹃,我的精魂能否转为南雁?才发觉向往的故乡不是中原的玉宇琼楼,而是一望无际的蓝天。
天高任鸟飞,
海阔凭鱼跃。
恍惚间我看到了姐姐,她像蒲公英花伞一样飘在空中,一身的紫裳朦胧如雾气。她在微笑,对我招手。“妹妹,来呀,妹妹。”
“来了,我来了!”我忽然有无比轻快欢愉的心情,好像孩童时代泛舟在瘦西湖上游玩,至纯至洁,无忧无虑,笑声如银铃四散飞开。
“来了,我来了!”反手拔下繁复发鬓上代表大汉公主身份的金晶步摇,我奋力将钗尖对准左胸猛然刺下。满怀着期待地,慢慢倒下。
我不知道人死后是否有魂灵。只希望埋葬我们的土地上,能开放烂漫的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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