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不——”冰凝疯了般扑上去，“别离开我，公主，别离开！”细君创口溅出的鲜血落在她们素色的宫袍上，像纷飞的桃瓣。
细君听到了自己砰然倒地的声音，就如一棵刚刚被砍倒的小树，汁液汩汩流出。她用最后的力量，看着帐外的万里平原，一座座山川相连，牛羊如白云般游走。有着粗糙皮肤的牧人们弹着马头琴，自由地奔驰，自由地歌唱。
“多好。”细君的意志渐渐抽离。“多好，这儿那么美，可惜我要走了。”疼痛与伤悲，她已无法去感觉，冰凝的泪水滂沌打湿了她越发苍白的青春的脸颊，她也看不见。
微皱着眉，细君的泪水从眼角滑落。左夫人的身影愈加清晰了，她“咯咯”地笑着“来吧，妹妹！”她疾步奔跑，越走越远。
“等等我，姐姐！”细君的身子忽然轻了起来，轻得飘浮在空中，她有着长长睫毛的眼帘微微阖上。“死真是一件奇异的事呀。”她想，然后天地一片黑暗。
两个女子躺在雪白的熊皮铺垫的地上，她们的鲜血如花绽放与笑容互相交叠，是如此诡异的宁静与愉悦。她们只是睡着了，这一觉很深，很深。为什么要惊讶地盯着她们？为什么要满脸的震惊与哀痛？
请把泫然的酸涩咽回。她们只喜欢笑颜。她们就要醒来了！她们就要醒来了！
我们隔着迢遥的山河，
去看望远方的土地，
你用你的足迹，
我用我游子的乡愁。
你对我说，
古老的中国，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没有家的人，
少年的中国也没有乡愁，
乡愁是给不回家的人。
冰凝早已晕厥过去。而跪在大帐角落的扶风，不可抑止地哽咽。岑陬怔怔地站在那儿，下意识地紧握双拳。他的脑中闪过一句话：
要是一切可以重来，多好。
只有老医官是清醒的人，他疾步走到细君身边搭她的脉搏，沉吟半响，“王，右夫人还有救。”匈奴使者大惊失色，扶风一下子睁亮了眸子。“不过，很危险。右夫人脉像微弱，不能再受任何刺激了，假如王真的定了她的罪，还不如别救的好。”
匈奴使者急急说：“王！……”岑陬抬手止住，沉声道：“救。”不要说道义，惩罪，还有一切的理由。他所有的思想只有一个：救。从未发现，自己是如此眷恋黄昏的草原上，她衣袂飘扬的娇柔。
扶风深吸了口气，喜慰地笑了。只是，她的公主不会再回来。一路顺风呀，公主！
“我在哪儿？”意识还未恢复，只觉一阵阵刺痛袭来。“醒了！她醒了！”冰凝的欢呼声响彻了大帐。她一把抱住细君，还未笑完，泪水已流了下来。“公主，你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细君虚弱地想坐起，却发觉自己绷着厚厚的绷带。一只手伸过来扶住她，是岑陬。他俊朗的面容改变了不少，尤其是拉杂的硬须使他看起来憔悴而劳累。“别动。”他用生硬的汉语吩咐她。细君仰头疑视他的疲惫，心中兼有惊奇和感动。
那老人长长吐了口气：“公主，您已经昏睡了十多天了。仅管年轻，伤口容易愈合，您也必须躺半个月。”他顿了一顿，“您那一下，扎得真够狠的。”回视细君的目光，他笑得意味深长。“年轻的时候，总觉得什么都豁得出去。可是像我这样什么都经历过的老头子，才明白生命的可贵。即使您不在乎自己，您也要想想你的亲人，想一想留给他们的悲伤。更何况您还沉冤未雪，这样不等于畏罪自杀了么？”细君一惊，“对了，左夫人！你们——察出真凶了！不怀疑我了？”
冰凝的脸色沉重下来，握着细君的手说，“没有真凶。公主，左夫人是自戳的。假如要说有，也许就是仇恨。家庭的仇恨，民族的仇恨。”“可那毒……？”门口传来一个声音：“还是我来说吧。”扶风和匈奴使节走了进来。“这从头到底都是个阴谋，那毒，是单于托手下从汉地购买的。”她举起了一个嵌上夜明珠的木匣打开，匣中惨碧的颗粒慑人心魄。“而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右夫人。”
细君脑中一片空白，许久才不信地追问道：“姐姐，姐姐她真就把明知是毒的酒喝下去了？”扶风叹息：“就和您真的把那凤钗扎下去了一样，没有生路了。没有人能违抗单于的旨意。”她看了看那使者，“这是我哥哥，请您降罚吧。”“不！”细君半撑起身大声说：“从今天开始，你们是我在这儿最好的朋友。谢谢你们所做的，为了我竟背离了本国。”听到这儿，扶风不由有些感伤。“我们不是为了您，而是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虽然一直觉得有不对之处，我们仍身不由己地实行着单于的指令。直到见到您和公主的惨景，我们才醒悟过来，不能再继续了。应当感谢您惊醒了我们。”她转头看着冰凝恳求：“我们都不要错下去了，好么？因为你杀了我的父兄，就要杀你的父兄来抵偿。这样永无休止地彼此伤害，枉费了上天给我们的美好生命。生命，不是用来仇恨的。”冰凝看着这兄妹俩，他们眼中有真诚的光辉。良久，良久之后，她点了点头。忽地一个踉跄，匈奴的使者忙赶上扶住。老人微笑说：“这位姑娘对公主操心过度，膳食调养就会好的。黎明，终于来了。”
左夫人的葬礼举行在初春。对外谎称她重病三个月后死讯才正式发出。王庭为之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来哀悼这凋零在女子最光彩鲜亮年龄的草原之花。她高贵精致的檀棺入土的同时，细君正把她的骨灰迎风飞洒。
扶风说：“我了解公主。她从小渴望的，就是去远方流浪。她和我常常一起用整天的时候纵情驰骋，直到黄昏。她会指着落日对我说‘看到么，扶风，那就是我想去的地方！听说那儿有海，有湖泊，也有险峰陡崖和一望无际的田野，我多想去看看！’”扶风说着说着，又触动了情肠，“她为我取名‘扶风’，就是要随风游荡。我希望至少能遂了她这个心愿！”
“最后说一次，再见了，姐姐。听到为你敲响的晚钟了么？我们那儿传说，亡灵能随着钟声找到自己的路。你终于自由了，去走自己的路吧，姐姐……。”阳光暖暖地照着细君，她的泪闪出了七色的光彩。
“春来了。”细君一惊回头，那个老人就立在身后。“熬得过严冬的大雁，才真正称得上坚强。”他看着她，眼里溢出赞赏：“你是个坚强的孩子，以后的路也不一定平坦。但相信你会挺过去的，对么？”细君腼腆地微笑，是的，她一定能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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