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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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上
第四章
一晃眼春风又至,我嫁于岑陬,也将近一年了。春天的确是个美好的季节,无论是在中原还是大漠。当新草冒茬的时候,人的心情会特别地雀跃起来。我只觉胸中有一只活泼的小鸟,想奔跑,想歌唱。
刚刚掀起帐帘,门外就出现了侍卫恭敬的脸。“王妃,王爷交待过您不能出去的,要保重身体。”“活动一下也是需要的么。”我申辩着又朝外迈了一步,所有的侍卫都跪了下来。冷着脸摔帘回房,我只觉闷得发慌。自从有了身孕,岑陬就下令二十名侍卫侍女时时刻刻地伴在我身边。
因为,我怀的也许是乌孙的王储。从成婚开始,他关心我,管束我,我们相敬如宾。然而正是这种生活,令我深深地空虚起来。我不甘心自己的人生仅止于此,可我又不明白到底想得到什么。只觉得自己从一个梦掉入另一个梦,柳暗花明却又山重水复。
把玩着妆台上代替凤钗的玉蜻蜓,我又想起了那个七夕。现在,真是有了属于我的人么?冰凝已嫁给了扶风的兄长,岑陬对我又不知真心如何。在这种安逸的生活中,我却从未有过的茫然孤寂。
最大的危机已过,我身为王妃,有体惜自己的丈夫和未出世的儿女。这对一个女人来说,难道不是最大的幸福?可是我追求的,却是自由、温暖、不孤独。
难得获得准许,在王庭的草场行走。我所见到都是精工细作的。过于平整的草地与打磨光滑的柏树栅栏,这一切雕琢痕迹太浓。终于走到原野的边缘可以望见真实的平原,我却必须停止脚步。
也许我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可是我,的确一天比一天不快乐起来。
“又想家了?”岑陬悄无声息地来到身后,眼神犀利而无奈。当细君昏迷不醒而真相大白时,他曾发誓要给她一生的幸福。哪怕提到故乡时,她永远盈盈含泪。可是,对着日渐忧闷的细君他充满了无力感。即使每夜扣弦而歌,他也不要她对着妆台发愣。
“你到底要怎么样才不愁闷?我已尽了一切的努力使你欢快了啊。”岑陬想。
其实,答案实在简单。偏是有最简单答案的题目,令人觉得最难。
后人有诗曰:秦时明月汉时关,
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
不教胡马度阴山。
人们往往因为前朝的传说和自身的苦痛,断定此时的一切艰难都是由于缺乏从前的人或事。事实上回到从前,哪一场胜利没有经过同样的起伏与血泪?汉武帝终于胜了,胜得轰轰烈烈,也胜得十室九空。匈奴不得不向北退居。健悍的牧民们对着落日、残月、寒风悲歌:
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安息!
失我胭脂山,
使我女子无颜色……
向南遥拜,细君是真心钦服大汉天子,她的叔叔,多少年未敢想像的事,他竟做到了。便是为此耗尽国力,竭枯心血,他究竟做到了!那是他生命中无法抗拒的追随,所以他能不惜一切。细君想起大漠中的碧血黄沙,累累白骨。她不敢说武帝做得是对的,可是她却不禁向往一种人生,拥有足以使人不顾一切去搏击的梦,无愧无悔。

“细君!”两个侍卫分立门边,岑陬大步走进,威武而庄严。“今天过得好么?”
“好,很好。”细君吃力地说着走板的乌孙语,急忙垂下眼帘,不让他读出此刻自己黯然的心情。“你高兴就好。”岑陬扶了扶她的肩便转身走出。从匈奴溃败以来,大批敌人涌入乌孙,他常常处理事务直到深夜。抬头目送那挺拔却日渐削瘦的身影远去,她无声一叹。也许身在王庭的人,不该有情感的。才过午,天色却低沉下来。春日的雨在草原如同甘霖,可是细君听到那雨珠声声落在泥土上闷而轻的声响,却觉得心也像这雨一样,冷的,潮的。
雨落到大地,有选择么?
没有,就像她一样。
突然很想奔跑,在原野,在雨中,在雨中。她平淡太久了,人生总要有些什么灿烂的记忆来妆点。回身看着侍卫侍女们,她温柔地微笑说:“我累了,想一个人休息一下。这几天也是辛苦了你们,今天下午就不用当班了。”
“是。”侍女们对这位大汉公主已没有担忧了,她总是那么温文尔雅,令人如沐春风。
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细君抱住肩头喃喃自语:“是该休息一下了。”她来回跺了两步,暗淡的影子在烛光里摇曳着。“就一下午,真的,就一下午。”心头似乎有不知名的生物焦灼地撞击,不依从就会立即窒息。
“……算了。”她披上大红的斗蓬,束紧项间走了出去。
王妃怎么可能在这样的雨天跑出去!
出帐,她就后悔了。没想到春雨都那么冰冷,绿豆大的水滴迅速打湿了她的脸颊,顺着鼻子与下巴滴下。淋雨的滋味,她还是头一回尝到。独自行走在寂然的草地,很深很深的孤独。仅管如此,她还是不愿回去,反而跃上马背,毫无方向的疾驰。为什么?她自己却不知道答案。风吹得她昏沉沉的。
“对了,姐姐当初不也是这样,每夜策马狂奔不到精疲力竭就不回去?原来……”
她觉得四周一片敌意的黑暗,而她在其中渐渐凝固直到变得像石头一样寒冷。
也许她也曾希望过,就这么死去。
解下了斗蓬,任雨水浸湿她娇柔的身体,是透彻心扉的凉。大雨茫茫,她不知道该到哪儿去。四周只有一片雨声,淅淅沥沥。
可能,想回家吧,不是用百张白熊皮装饰的华美穹庐,而是远方的某一个角落,有七夕,有父母,有冰凝。打湿的流海紧沾在额头,很难受。泪水和着雨水流淌,竟没有人可以告诉她要去哪里么?深吸了一口气,头晕反倒不那么难以忍受了。刚才,是颈带扎得太紧的缘故吧。她神经质地笑了,多少年一直是她把颈中的绸带牢牢系住,让自己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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