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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方倚靠在通向二楼楼梯的拐角处的楼梯扶手上,手里拿着一本时尚杂志在翻,视线却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个团团转的胖子。
胖子已经气喘吁吁,在心里直骂娘。真是越有钱越吝啬。那么有钱还不肯到药店去买药。都是普通的药么,哪个药店没有?还非要我拿医保卡到医院来。又是挂号,又是开处方,又是划价,又是结算,取药还要排这么长的队。他妈的,医院里哪来这么多人,全有病啦。没有办法,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妈的,到处是人。也许是因为人太多,所以什么都缺。谁能说得清。
突然,胖子一拍脑袋,转身就朝外走。卫方卷起杂志,不慌不忙地走下楼梯,跟在胖子后面。
胖子在门口停下,掏出处方看了看,然后坚定地朝他的奥迪A6走去。他发动车,转弯,径直开上马路。
卫方也发动了帕萨特,离他约有四五十米远,跟在他后面。胖子把车开上了解放路,又向左拐上了劳动路。卫方顿时明白了,胖子是要去江水大药房。果然,胖子把车向江水大药房开去。
但是到了江水大药房却没有找到停车位。他又把车开回了医院。
卫方跟在后面,既感到好笑,又暗自感到庆幸。如果胖子到药房买药,那就不好办了。药房人少,不好下手。
胖子停好车,来到医院一楼大厅。人还是那么多。他正在心里骂娘,忽然他高兴起来,他看见在靠前队伍中有他一个熟人。他急忙挤到那人身边,那人爽快地让他插到自己前面。胖子终于排到了窗口。
胖子发现发药的也没有好脸色。她人长得倒不错,就是冷若冰霜,没有个笑脸。她把他要的药一件一件地拍在窗台上。胖子想,也难怪她,整个班就在发药,没有闲的时候。说实话,也够累人的。自己不高兴的时候,还不时地才踩踩刹车,不拣好路走,发泄一下么。这么一想。胖子倒觉得有点与药房里的姑娘同病相怜了。
“齐了。”那姑娘啪的一声将印有江水市人民医院的绿色字样的小塑料袋拍在窗台上。
胖子没有生气,反而冲他笑了笑。
那姑娘不领情。“傻笑什么,快拿走。”
她冲着胖子瞪起了乌黑的大眼睛。
胖子赶忙从那小方孔里伸进一只胖手,把那堆药掳到面前,往那印有绿色字样的塑料袋里装。突然,他被身边的人一撞,瓶瓶罐罐全滚到了地上。
他正要发作,却感觉右臂被一只滚热的鼓鼓的有弹性的胸部抵住,只听见有个柔美的声音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捡。”
胖子回头一看,是个异常漂亮的姑娘。他一下子又把要发作的脾气压了下去。
卫方嫣然一笑,蹲下去拣药了,胖子却呆呆地愣在哪里。
后面的人叫道,搞什么搞,快走开,发什么呆。魂都掉啦。没见过漂亮妞啊。
胖子赶忙往旁边走了两步,把窗口让给后面的人。卫方把地上的药一一捡起,放进那药品袋中,站起来递给胖子,再一次说:“对不起。”
胖子失神地看着卫方,机械地接过药品袋,木木地说:“没关系。”等他回过神来,卫方早已消失在人群中了。
胖子名叫胡红生,是毕老板的司机。因人长得胖,大家都叫他胡汉三,或者胖三。他也从不生气,体胖心宽么。
他跟毕老板十几年了,一直给毕老板开车。毕老板对他不错,把他当自家兄弟,做什么事基本不避他。他对毕老板也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然而,今天他却不知道,他把阎王爷的请帖亲手拎给了他的老板。
卫方坐在车里,看着胖子开车门,坐进去,把药品袋搁在挡风玻璃下面,发动了车子。
胖子并没有直接去公司,而是把车向碧水蓝天小区开去。在快到小区时,胖子把车停了下来。
卫方正在纳闷,路边小店里走出一个比胖子苗条不了多少的姑娘。姑娘上前就揪胖子的耳朵,胖子陪着笑脸,打开车门,让那姑娘上了车。
怪不得胖子这么着急。
卫方驱车来到郊外玉山脚下,锁上车,走到半山腰的一片树林中,静静地坐在父母和姐姐的坟前。所谓的坟实际上就是一座小土堆,上面长满了杂草,不像人家的坟都是水泥预制的三层雕栏画栋的别墅。这种土堆的叫做坟,那种就是所谓的墓了吧。
爸妈,姐,我已经为你们报仇了。你们死得真惨,真冤。卫方想哭,但这些年来的经历,已经使她心灵麻木,欲哭无泪了。
二十年前,她的姐姐卫平从她做服务员的领江大厦上跳了下来,香消玉殒。派出所草草检查了现场,得出了结论,是自杀。不做尸检,不顾她父母的反对,强行把她姐姐的尸体火化了。母亲承受不了失去女儿的痛苦,喝农药死了。父亲和哥哥卫军用酒店赔的五万元钱不停地一级一级地上访,但无人理睬。每次都被从北京、省城遣送回来。父亲在悲愤中一病不起,很快就去世了。哥哥说他不相信妹妹会自杀,死的不明不白。他继续上访,并开始找当时和妹妹一起打工的服务员询问当晚的情况。
有一天,他对小妹卫方说,你姐是被逼死的,我已经找到证据。以前信访局说你们没有证据不好调查处理,现在有证据了,他们一定会调查处理的。说完他就走了,谁知一去不复返,音信全无,生死未卜。
她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孤儿。孤儿可能遭受的一切她都遭受了,别的孤儿没有遭受的她也遭受了。
卫方在一个不知名的好人的资助下读完了中学和大学。这期间她受尽了人间的屈辱和贫困,忍受着老师和同学的欺凌,不停地托人寻找打听哥哥的下落。在卫方大学快毕业时,不知名的资助人给她捎来了一封长信。信中劝说她不要走她哥哥的老路。人死不可复生,有许多事情是个人无法改变的。并在信中讲述了一个被冤枉而坐牢的人,出狱后花了几十年的时间诉说冤屈,寻求平反的故事。信中说,那人最终获得了平反,但这时他已经是垂死的人了。劝她珍惜自己的青春年华和自己学到的知识,去争取自己的美好未来。信中还说,你不是学的法律吗?你应当用法律知识去帮助像你的家人那样遭遇冤屈的人。
信是放在传达室的。卫方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个资助她和改变了她人生的好人是谁。
毕业的那天,她回到了江水,坐在父母和姐姐的坟前,思考了一夜。最后卫方接受了劝告,认为他说的有道理。第二天她就南下广州,发誓不再回来。她在一家律师事务所找了份律师助理工作,当年就考取了律师资格。执业后,她从不接刑事案件,不为犯罪嫌疑人辩护,倒经常给被害人作代理。她认为,犯罪就应该得到惩罚,不仅仅是法律的惩罚。
一年前,就在她姐姐忌日的那天,她梦见了姐姐。于是她在网上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请网友帮她寻找她的哥哥和那位资助人。
她并没有抱任何希望。时间太久远了。
年轻的网友除了表示愤怒、同情和感动外,对她没有什么帮助。这在她意料之中。对卫方来说,她说出了她的故事,对自己是种释放,对亲人是种怀念,对那个不知名的资助人是种感激。他重塑了你的人生,你不能不感恩。如果他看到了你的帖子,对他也是一个安慰。他至少知道了,你不是不知感恩的人,你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

但是,一封邮件改变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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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兰一走进张丰的办公室,就发现了变化。办公桌、沙发、文件柜调整了位置,电话机也换了。
郭兰开玩笑地说:“哟,新人新气象。不错不错。”
张丰没有笑,而是目光冷冷地看着郭兰。突然,他觉得谁也不可信任了。昨天的意外发现改变了一切。连张南的所作所为他都不理解了,他不相信张南会做出犯罪的事情来。
“为什么,我的老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究竟发生了什么?”张丰在心里责问,怀疑。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他不知道能信任谁了。信任张南的人不一定信任他,张南信任的他又不一定能信任,而他现在必须要有能信任的人。
郭兰见他失神的样子,问道;“怎么了?张丰?”
张丰决定还是信任郭兰。如果她都不能信任,那么就真没有可以信任人了。于是他就告诉她昨天发现的事情。
昨晚的窃听器案很快就破了。
过程很简单,但结果却令人吃惊。从常书记办公室回来后,张丰招来内保处处长冯啸,拿来了无线电发射探测仪。这种探测仪只有窃听器在工作时才能探测到。而电话机里的窃听器的信号发射范围只有五百米。黄处长用无线电探测仪很快就在一家仓库的屋檐下找到了接收器。接受器功能强大,把接收到的信号又转发了出去。最后在张南租住的别墅的小贮藏室里找到了接收录音装置。
但是没有找到任何磁带,没有发现任何指纹。
“很明显,是张南所为。常书记气愤得把茶杯都摔了。”张丰说。
郭兰说:“如果是张南,他为何也在自己的电话里装了窃听器?”
“有这样几种可能。他先在自己的电话上装,试试效果。万一被发现,能摆脱嫌疑。或者他也想要把别人与他的通话录下来。或者根本就不是他。”
“那些东西的来源呢?”
“黄处长和冯处长正在调查。常书记吩咐,在调查清楚之前,特别是在找到录音带之前,先不要声张。”
“看看张南把公安局搞成什么样子了。”郭兰一直看不惯张南的农民气息,她的成见很深。
“说说你那里的情况。”张丰没有接她的话茬。我不能在下属面前谈论我的前任,特别是谈论一个已经死去的前任。哪怕她是郭兰,哪怕前任可能是罪犯,张丰想,以后也许不得不谈,但不是现在。
“书写者故意改变书写习惯。开始两行书写速度很慢,几乎无法做同一认定。但后面几行书写速度加快了,就显示出他原有的书写习惯。一个人是无法彻底改变自己的书写习惯的,哪怕他是公安局长。”
“你没有其他疑问吗?”
“什么疑问?检材的笔划……”
“我不是说这个。郭兰,你想,一个决意枪毙自己的人,写遗书时故意改变了他的书写习惯。换了你,你会吗?”
“不会。”郭兰想了想说。
“我也不会。那么,他为什么这么做?你想过吗?”
“想过。书写时很慢,选择书写速度慢的字体,他也许在思考怎么遣词造句,也许在思考是否必须枪毙自己。这毕竟是一个严肃的决定。”郭兰借用了张丰的用词,枪毙自己。
她想起一位哲学家说过这样一句话,自杀,是唯一的严肃问题。
“还有,他为什么不给他的家属留遗书,张春花或者石芳。甚至连他视为一切的儿子都只字不提。你不觉得奇怪吗?”
“是啊。”
“再说,他们在获知张南自杀后,问过张南有没有遗书吗?”
“张春花问过,石芳没问。”
“那就是说,石芳可能知道张南要自杀。张南在枪毙自己之前对后事家事已经作了安排。”
“不一定。石芳也许是漠不关心。他们已经分居。张南把一切都留给了石芳和儿子,无需再做什么安排。而张春华作为前妻,当然想知道张南有无对她也有所交待。”
“你说的也有道理。”
“这是事实,不是你的推理。”郭兰有些生气。
其实她也是在推测。张丰笑了笑,他知道郭兰一生气就会失去逻辑性。她和张丰一起在同一所大学读硕士,专业是刑事侦查和痕迹检验,张丰侧重刑事侦查,郭兰侧重痕迹检验。
“还有一点。水龙头为什么没有关?张南不是个粗心、浪费的人。而水带走了地面上的所有痕迹。人不会飞,唯有地面留有的痕迹无法彻底清除。”
“也许,张南在枪毙自己之前想洗把脸,而后忘了关水龙头。”
“那么,你们检查挂在那里的毛巾了吗?”
“没有。没有特别注意。”郭兰知道他们在勘查现场时有重大疏忽,口气不那么自信了。
“我在看现场时,特意注意了毛巾。毛巾全是干的。在这样的季节,特别是下了两天雨,湿毛巾是不会全干透的。张南带队保卫中央首长,已有三天没有回那栋房子了。”
邮件很短。邮件中说,有人知道当时的情况,也知道她哥哥的下落。
卫方急于想知道一切。但对方一直不把全部详细情况告诉她,也不定下具体的见面时间。卫方已无心工作。她决定趁五一长假期间回一趟她曾发誓不再回来的故乡。
故乡变化太大了,她几乎找不着方向了。当她找了家宾馆住下,打开笔记本电脑进入邮箱时,一封新的来信已约定了与她见面的时间与地点,就在江水市。对方居然知道她已回到了江水,她感到惊奇。
情感是一碗汤,需要相当的时间和温度才能冻结起来,但也禁不住搅拌。虽然过去了十多年,但现在想起来如在昨日。
卫方还是痛彻心肺。
卫方在坟前坐了很久。现在心愿已了,该回去了。重新安心工作,找个爱我的人结婚,过平静的生活,把过去彻底埋葬。她坚定地站起身,拍掉粘在牛仔裤上的泥土草屑,转过身去,但一步却迈不出去。
她面前站着两个彪形大汉,他们双手抱肘,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果然漂亮。”一个说。
“天下绝色。”另一个说。
“怪不得老板要见她。”两个人互望一眼,同时说。
“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卫方惊恐地问。
“我们是什么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老板要见你。”两个人一起摇头晃脑地说。
“老板?你们老板是谁?为什么要见我?”
“我们的老板是毕永富。为什么要见你?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毕永富?难道他发觉了?卫方感到从头到脚一阵惊悸。
他们依旧笑嘻嘻的。一个扶着她肩膀说“走吧”,另一个伸出大手说“车钥匙拿来”。
卫方知道反抗无济于事,喊也不会有人听见。她转过头,看了坟茔最后一眼,跟随他们向山下走去。
坟前,她带来的鲜花,红的,白的,黄的,正在阳光下渐渐枯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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