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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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进院门,只见李有根正蹲在屋门槛旁吸着烟袋锅。有根的烟袋锅跟楚爷的不同。楚爷的烟杆细而长,铜制的烟锅磨的锃亮,烟嘴处据说是玉石打磨的;而有根的则是塑制的,只有烟斗装烟的地方一层铁片,烟杆呈弧形。
“来啦楚爷,”只这一句,就又不再言语,挪到一边,给楚爷倒出空地,并顺手抓过烟箔箩递给楚爷。
楚爷知道二姐不在家,有根又是少言寡语的人,也就不多搭言,从有根的烟箔箩里装上一锅烟,和有根对着吸,瞬间,两人周围便烟雾缭绕。一只小花猫估计受不了这刺激,“喵呜”一声跳到猪圈的围墙上,直勾勾地盯着这边。
恰在此时,毓秀和春妮嘻嘻哈哈笑着跑进来。毓秀看到楚爷在,轻轻叫了一声“楚爷”,便要拉着春妮进屋,楚爷叫住了她。
毓秀愣了一下,可还是停住了。她虽刚来不长时间,但知道这位楚爷在小小的村庄颇受人敬重。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打心里也觉得楚爷有一种天生的威严在。而透过威严,更多地是感受到他的和蔼。因此,毓秀每次见到他,不多话,心里却总暖融融地。
“娃子,”楚爷吧嗒一口烟,慢悠悠地吐出来,轻轻叹息了一声,“楚爷知道你苦啊!”跟着又“吧嗒”一口,呛得连咳几声。
“楚爷明白你的心思,可咱这地方穷,没什么好条件。你呢,来这里也没个说话的人。楚爷想啦,给你找个做伴的,也好说说话儿,这样日子才不枯燥些。”楚爷停了一下,打量了毓秀一眼,“不知姑娘有这个意思不?”
楚爷的话让毓秀云里雾里的。做伴?什么人跟我做伴?正疑惑间,楚爷又开口了。
“最近上面又下了知青的名额,我跟主任说了,再来个女的,这样你也有个伴儿。”
毓秀明白了楚爷的意图,是怕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孤单。她觉得一股暖流往上涌,咬紧嘴唇,忍住没让泪水落下来,重重地点点头。
“没旁的事啦,”楚爷在风门上嗑掉烟灰,立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日子才刚刚开始呢,姑娘别灰心,什么事都会过去的。”
毓秀闹不清楚爷话里的意思,但从他慈祥的脸上看到了对自己的关爱。她稍微愣了一下,直到楚爷走到大门口了,才急赶两步。
“楚爷有空再来玩。”
“谢谢姑娘。”楚爷乐哈哈地回了一个笑脸,迈出大门槛,烟布袋在他**后面左摇右摆。
送走楚爷,毓秀和春妮来到逼仄的小套间。经过两个女孩子精心收拾,房间散发出勃勃生机。春妮从母亲的旧衣料中找出一块最鲜艳的钉在靠床的墙上,二姐也特意把家里唯一的长条桌搬过来,上面摆放着毓秀的一排书,还有春妮的一些课本。所有的杂乱什物也早已清理干净。由于那只可爱的小花猫不时来巡视,老鼠们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姐姐真能干,把家拾掇的像闺房。”春妮随意翻弄着一本叫《少年维特之烦恼》的已经发黄卷了毛边的旧书,一边用逗弄的眼神对着毓秀。
“本来就是闺房嘛,”毓秀夺过书,掖到床铺一角,“小孩子家家的,看这样的书也不怕中了邪。”
“嘻,姐姐不是正看着吗?是不是早就中了邪了呀?”春妮把毓秀放倒床上,先是亲昵地搂着她的脖子,姐姐长姐姐短地叫着,然后故意胳肢她,闹的毓秀满床打滚。
“你个坏妮子,看我怎么收拾你。”毓秀翻过身子,边说边抓过一把扫床用的条帚,高高地扬起,春妮笑着跑了。
毓秀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追赶她,而是对着镜子发了一会呆。她自己问自己:镜子里的这个人还是自己吗?当然是,可已经不是原先的自己了呀!
才一个月的时间,皮肤已经晒黑了,不再像城里人。社员们的生活是快乐的,但这样简陋而又肮脏的条件,让她实在无法忍受。她怀念在家的日子,不但有爸爸、妈妈,还有那么多的玩伴。在这里,春妮虽也是好姑娘,可生活环境造成了很难有共同的语言和生活习惯。
毓秀不想埋怨什么,毕竟,二姐待自己像家人一样,这使她很宽心。爸爸、妈妈知道她的一切吗?这么长时间,只发出过一封信,还不能确定爸爸、妈妈能不能看到。想到这儿,她又有些沮丧。人生该是什么样儿的呢?
正茫无头绪地想着,窗外“咣啷”一声,惊得她从床上弹了起来。
毓秀刚跳下床,刚想看个究竟,春妮一头撞到她怀里,一边“嘻嘻”地笑个不了,一边咕哝:“毓秀姐快看去,笑死人了。”
毓秀打断她的话,问:“刚刚弄着什么,叮噹乱响?”
春妮大口呼着气:“妹妹春玲放学回来了呢,说是一块吃‘忆苦饭’去,冷不丁把洗脸盆打翻在地,弄了一裙子的水,在生闷气呢。”
毓秀走到院子里,果见春玲阴着脸站在屋檐下,搪瓷洗脸盆翻扣在地,小花猫蹲在一旁冲她“喵喵”地叫。
毓秀拉过春玲的手,见她眯着眼,脸上划出两道清晰的泪痕。
“春玲妹妹,怎么不高兴啦。瞧,姐姐给你买的什么?”
春玲见是毓秀,立即绽开天真的笑脸。
“也没什么,春妮姐姐坏,故意欺负我,把我的裙子打湿了。”
“先换下来,一会就晾干了。”毓秀牵着春玲进到二姐的房间,一会,二人出来,春玲已换了一身土灰色但干净利落的学生装。
毓秀让春玲闭上眼,春玲故意眯缝起来,瞅着毓秀走进小套间,一会又倒背手出来。
“睁开眼睛——”毓秀一声长腔,把藏在背后的手伸出来。
“哇,”春玲惊呼起来,“谢谢姐姐。”
“什么罕物,我也瞧瞧。”听到动静的春妮跑过来,见妹妹手里拿着一个崭新的铅笔盒。
“这是姐姐送给我的。”春妮说着,就要上来抢,毓秀一把拦住她。“这哪里是你的?你的还在屋里呢。”
姊妹三个正嚷嚷,二姐从门外大步走来,还没进屋,就大声嚷嚷:“还逗呢,人家都开饭啦。”

毓秀不明白“开饭”的意思,但也知道,一定是吃“忆苦饭”了,不然,这么晚了,二姐还没动炊呢。
跟在二姐后面,来到大队部一个废弃的食堂,却见这里早已闹闹嚷嚷来了不少人。毓秀知道这就是二姐说的吃忆苦饭了。
这是一座只有三间房的小院落,当年大食堂那阵子也曾红火过,渐渐败落下来了。如今,已是蒿草满地,很少有人涉足这里。没料到,而今又派上了用场。
刚刚站定,就听柱子吆喝了几声,人们很快也就安静下来,只有零星的声音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
几个青壮妇女把几笼屉各色花样的窝窝头从热气蒸腾的灶上抬下来,然后在柱子的呼喝下每人到笼屉里拿两个。于是人群出色了一阵骚动。拿到面团的从人群里挤出来,而另一些人则又从缝隙里挤近前。很快,笼屉周围只剩了几个分饭的妇女,大多数人拿着饭团从墙角拿块断砖垫在腚底下,有的干脆一**坐在地上,大口咀嚼起来。
毓秀姊妹三个也各拿了两个不同花色的。说是不同,其实也只是颜色有些区别就是了,材料大致是相似的,就是用白菜帮、胡萝卜缨子掺杂着黄荠菜种子等兑成的。毓秀咬了一口,涩涩的,难以下咽,却有一种特别诱人的味道。
其他社员却都吃得欢,还不时传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有一个老太太故意吊着嗓子说了句:“这忆苦饭比咱平时吃得还香呢。”立时满院子的人都笑得东倒西歪。
“那你就多吃点啊,省下明天早上的饭了。”
“赶明儿我也做去,别忘了来吃啊!”
几个婆娘对着老太太言来语去,把个老太太高兴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那敢情好,以后我老婆子就不用做饭了,天天上你家吃忆苦饭去。”
众人就又跟着笑。
正在笑闹之际,一个三十多岁干干瘦瘦的男人大呼小叫地闯进来。
“我的呢?我的呢?”手脏兮兮的,抓起一个菜团子就往嘴里塞,又惹出一阵哄笑。
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妇女一把扯过他的衣袖,“二流子,自己吃啊,没给你阿花妹妹留一个啊?!”话未说完,自己先笑起来,众人又跟着笑作一团。
那个被称作“二流子”的男人直起身,四下咂摸了一会,然后走到一个约十**岁穿着团花衣服的女孩子面前,涎着脸:“菊花,我省下一个,留着给咱娘吃。”
几个年轻妇女跟着起哄:“菊花,拿着呀,这是有才孝敬丈母娘的呢。”
那个被称作菊花的女孩子登时脸色酱紫,甩开二流子伸过来的手,饭团子飞出去,稳稳地嵌进砖跺缝里。
“你个臭流氓,你再找麻烦,我找你娘老子算帐去。”菊花怒冲冲地挣脱了二流子,气呼呼地跑了。
被人呼作“二流子”的李有才折回身,耸耸肩,翻着白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众人显示自己的威风。
“找我娘老子——我娘老子也做不了我的主。”
众人反倒不再做声,静静地看着一摇三晃的李有才。柱子走近前,递上两个菜团子,然后拍拍他的肩:“我说兄弟,按理说你这年龄也该成个家了。不过先得自己好好做,做好了,还怕讨不到老婆?像你这样子,哪个都怕的。”
李有才默不做声,众人也不再嬉笑,一会,饭团子吃完了。一个青年妇女象征性地领着喊了几句“不忘阶级苦”之类的口号,便一哄而散。
回到家,早已是掌灯时分。二姐划根洋火点了灯,漆黑的屋子里登时透出一簇昏晕的光。毓秀先让春妮睡了,灯影里跟二姐拉了一回家常,不自觉地说起晚饭时那个叫李有才的人。
“苦啊,”二姐先是叹了一口气。“他娘十八岁就嫁到李家,第二年就有了女孩儿,几年下来,又连生了三个男娃,他是最后一个怀上的。才刚会走路呢,他那酒鬼爹到外村一个亲戚家串门,喝多了酒,一头扎在地上,就再也没有动静。他娘哭得昏天黑地的,死过去了好几次呢。那时她还不到三十岁,好多人都来提亲,她就是不应承,愣是把四个孩子拉扯**。谁成想,两个儿子那年月就死在朝鲜战事上,换回了一个‘烈属’的红牌牌。剩下的两个,女儿倒好些,嫁给一个当老师的;儿子却越来越不成才,结果混到快三十了,连个媳妇影儿也没有。越这样,就越不正经干,村里人就给他起了个‘二流子’的外号。”
“那个菊花呢?看上去她倒是挺生气的样子。”毓秀迫不及待地打断二姐。
“那孩子命更苦,”二姐又是一声长叹,“先前还好,生下菊花后,她娘神智就出了问题,说是让‘皮狐子’把魂勾跑了。之后几个孩子神经都不太好,也不怎么管,没长大就一个个死掉了。她爹气不过,也不怎么管她娘俩,这不,才十八岁的姑娘,那老头子就听别人撺掇,要把女儿嫁给二流子。这不是羊入虎口吗?可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听。二流子知道后也就急着要成亲,菊花愣是不同意,就这么纠缠着。”
毓秀不禁打了个寒噤:人活着,为什么就这么难呢?
“那,那……”毓秀想说什么,但终于也没能说出来。如果自己处在菊花的位置上,又能怎么样呢?二姐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声音柔和地宽慰她:“农村这种事多着呢,哪像城里,愿不愿意得自个说了算呢。像菊花,不听他爹的,又能听谁的?”
毓秀不再言语,二姐见天也不早,就催她早些歇息,毕竟,明天还得早起收拾庄稼去呢。
躺在床上,又想起菊花甩手而去的那一幕,这个女孩子能逃出二流子的魔掌吗?其实,世上有多少像菊花这样的女孩子啊,找不到自己的所爱,也得不到真正爱自己的人。那么,自己呢,自己也跟菊花相同的年龄,归宿又在哪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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