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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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来到膳房中,只见桌上早摆了几碗热腾腾的菜,有鱼有肉,以及三碗白米干饭,就差没有酒。
谭意哥笑道:“怎么没烫酒呢?”
及老博士道:“早酒最伤人,不宜少年饮。”
谭意哥道:“我不是要喝酒,而是说我们这一大早就吃干饭,不是太正经了一点吗?”
及老博士笑道:“原来是你这小表在说俏皮话,我还以为你是真想喝酒呢,意哥,你还说你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呢,怎么不晓得乡下里人的生活呢!他们早上多半是吃干饭,吃了才有力下田干活儿啊。”
丁婉卿道:“她说的乡下,只是出了城门而已,虽然有几块地都是种菜的,生活也跟城里差不多,只不过略为俭一点罢了。”
谭意哥道:“也不是一年四季都要下田的。”
及老博士轻叹道:“不下田的日子,工作也轻松不了,打谷、舂米、修房补漏、砍柴,腌菜、腌肉、网鱼,除了过年的那一个月,没有一天是清闲的,所以他们早起吃干饭已经习惯了。”
丁婉卿轻叹道:“这也是他们命好,生在这鱼米之乡,像我的老家,三年苦旱,一年水灾,十年中难得有两三年是平平安安过的,庄稼人一年难得吃两顿干饭的,还不是一年到头像条牛似的拼命干活。”
谭意哥道:“娘,不吃饭又吃什么呢?”
丁婉卿道:“年成好的时候,一顿杂粮两顿粥,年成坏的时候,可就难说了,野地里的野菜,草根,树上的树叶,连树上的树皮,都能捶碎了做饼吃。”
谭意哥一声轻叹,轻扒了几口饭,再也吃不下了,丁婉卿道:“这是我的不是了,好端端的提那些丧气话,扫了大家的兴。”
及老博士道:“意哥是病后新愈,不要吃太多,而且她早上也没吃惯干的,就这样好了,回头我们骑马打猎去。”
意哥一听兴致又来了,催着及老博士赶紧用饭,等他吃好了,又休歇了一下。
李忠已替他们把马匹备好了,只有两匹马跟一头骡子,丁婉卿道:“我的胆子小,不敢骑马,而且我也不会盘弓射箭,还是在家里耽耽吧,你们爷儿两个去,也免得多个累赘。”
及老博士道:“去!去!你不会射箭,检检猎物的总会吧,一起出来玩,单单留下一个太没意思了。”
让她们母女两个骑上了马,及老博士自己跨上那头大青骡,就得得地出发了。
谭意哥好开心,肩上背了一壶箭,一把细胎弓,腰里还挂了把小短刀,头上戴了顶遮阳笠,脚登小蛮靴,显得格外俐落,一开始就策马跑在前面。
及老博士一直就追在后面叫道:“意哥,别乱跑,仔细跑丢了,慢慢来,路还长呢。”
就这么叫着,催着,赶着,跑出约莫有一个时辰,才到了小山脚下,山上是一片密密的林子,及老博士道:“到了,上了山,林子里就有野物可猎。”
读意哥瞧着那黑压压的林子,不禁有点胆怯,道:“老爷子,这里都有些什么?”
及老博士笑道:“也不过是山鸡、野兔狐鹿之类的小兽,难道你还想猎到大虫不成?”
谭意哥道:“这儿有没有大虫?”
及老博士道:“以前是有的,可是渐渐的人越来越多,野兽也避人,所以不入深山,是很难得见了。”
谭意哥这才吁了口气道:“那就好,我真担心,贸然跑出一条大虫时怎么办?”
丁婉卿笑道:“其实真要见了大虫,你不怕它,它可能就怕你了,一头大虫,站起来不会比人大多少,虽有爪牙之利,却不见得比人的手脚灵活,虽然力气比人大,跳得比人高,跑得比人快,但又怎能如弓箭之速,刀剑之利,因此人也该比老虎更占上风才是。”
及老博士连连点头道:“可不是,年轻的时候,我曾入山行猎,还看见过羊搏虎,一头山羊居然把头老虎赶得落荒而逃,那是一头母山羊,还带了两只羔羊。被老虎追到绝壁之处,前无去路,母羊护羔,情急拼命,就用头上的角跟老虎打起来,居然力大无穷,不但把老虎撞得连连退后,而且还把虎腹撞破了一块,使老虎落荒而逃。”
丁婉卿道:“如果母羊只为了自己逃命,很可能连自己也难逃虎口,它是为了保护小羊而拼命,反而能创造奇迹,这亲子之情,实在是太伟大了。”
说着,慢慢地驱马上山,那只是一条樵夫走出来的小径,行出不过里许,已是一片树林,雀鸟噪鸣,一头山雉由草丛中振翅飞出,谭意哥连忙搭上了箭,一箭射去,却落了空,还是及老博士补了一弹子,把它打了下来。
谭意哥喜孜孜地上去拾了起来道:“老爷子,还是您准,一发中的。”
及老博士笑道:“射飞禽不能用箭,因为它动得快。”
谭意哥不服气道:“北地射雕手,可都是用箭射下天上大雕的。”
及老博士道:“姑奶奶,那得要相当的技术才行呀,还有人能用箭射中飞虫的,可不是我们这种身手做得到的,而且一壶箭才得十几枝,像你这么个用法,一眨眼就用完了,回头又拿什么玩儿呢?”
“难道您用弹子就打不完了?”
及老博士笑着拍拍马身上一个皮袋道:“我这儿带着满一袋子呢,李忠知道我比较喜欢用石弹,经常替我磨好了一大袋子备用的,又小巧、又方便,使用时也不可惜,我看你也学着用弹子吧。”
谭意哥十分高兴,忙掏了一把,由及老博士指点她如何扣弹、如何控弦,又如何瞄准。
一面指点,一面练习、示范,谭意哥倒的确够得上冰雪聪明,用一颗栗树做靶子,先是打树干,后来打树枝,练到三四十颗弹子后,她已经能够在树上把枝梢的栗子打下来。
及老博士忍不住摇头赞叹:“意哥,你真是了不得,我算是喜欢玩的,刚开始练习,几乎天天不断,也要个把月才能到你这个程度,你居然在不到半个时辰中,有此进步,这只能用天才两个字,才能够形容了。”
谭意哥笑笑道:“老爷子,您练弓的时候几岁?”
及老博士道:“我想想看,大概是九岁十岁吧。”
谭意哥笑道:“我今年都已经二十岁了,学起来自然快得多,小孩子的领悟力,自然不能跟大人比的,何况您那时是初学,我已经有用弓的基础,弹与箭的道理差不了太多,只是一点诀窍不同,所以我经过几次的尝试后就领悟到窍门了,倒不是有什么天分。”
及老博士笑道:“说得也是,弹也好,箭也好,到你这一发五六中,只是个初步境界,以后如要十发九中,更上一层,就是练习了,要到百发百中,则是最高境界,那可是天才帮不了性的,现在凭你的这么手法,可以打两只鹌鹑、斑鸠了,我们快去吧,别再磨菇下去,天就要黑了。”
谭意哥道:“天还没过午呢,你怎么就想到天黑了?”
及老博士道:“打猎可不能以收场的时间为计的,必须要折半计,还留下一半的时间出山,如果我们混到快天黑的时候才歇手,那就得摸黑回去了,别看这儿曰里很好玩,一到晚上,猿啼狐号,鬼火闪烁,可怕人得很。”
谭意哥一惊道:“这山上有鬼?”
及老博士笑道:“荒山野地,鬼火是一定有的,那怕从无人迹的地方,也照样有鬼火。”
“那怎么会呢,鬼是死人变的,没有人的地方,也不会有死人,怎么会有鬼火呢?”
及老博士道:“所谓鬼火,实际是磷火,是腐残骨,为水气所蒸,因而才有的东西,白天看不出,黑夜中发出绿光,因为它都是在朽骨堆中出现,因而才被人当作游离的精魂,实际上却根本不是鬼。”
谭意哥道:“这个我知道,我从书上看过,可是既然为人迹不到之处,又何来朽骨呢?”
及老博士笑道:“你这是想左了,磷火乃枯骨中的质髓流出,感气而生,并不一定要死人堆里才能有,其他鸟兽之属,死后的朽骨,一样能有磷火出的。”
谭意哥一笑道:“这就是了,大家都管它叫鬼火,我想一定有鬼的地方才有鬼火呀,这恐怕也不是我一个人如此想,你去问一百个人,至少有九十九个是如此想的。”
及老博士道:“碌碌者众,都是不知以为知,甚至于牵强附会,如意渲染,到后来竟至于以讹而乱真了……”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大道理等回到家里再去摆好了,现在我们可是该打猎去了,我还是空手呢。”
她领先在前头跑着,及老博士忙道:“意哥,别乱跑,大家要在一起,走失了可不得了。”
到了前面,只见谭意哥喜孜孜地拿着一头山雀,高兴地叫道:“娘,看我打下来的。”
那头雀儿只是翅间着弹,丁婉卿道:“可怜,这么大一丁点儿,油炸了还不够一口的,倒不如把它的翅上伤处里一里,等好了养着好玩吧。”
谭意哥更为欢喜道:“娘,它还能活吗?”
丁婉卿道:“那要看你怎么照顾它了,现在它只是翅膀上受了浮伤,只要包扎一下就行了。”
说着取出了绢子,撕开了,细心地里扎好,及老博士却从一丛树后出来道:“意哥,快来,那儿有十几头野兔,可是给你表演箭法的时候了。”
谭意哥一听忙不迭地去了,及老博士笑笑对了婉卿道:“这丫头,比个男孩子还野!”
丁婉卿道:“老爷子,这可是您给带野的,我跟她一起有十多年了,也没看见她这么个野过,不过也没见她这么高兴过,可见一个人还是要多接触一点自然。”
及老博士道:“可不是,要不是那些俗务羁身,我真想在乡下一直住着,婉卿!听说你打算也到乡里去静居?”
丁婉卿道:“是的,老爷子,我已经把地买好了,有一幢瓦房,一口水井,一个池塘,还有十几亩菜园子,一畦花圃,现在是让人在管着,我准备过几年,意哥也收了,娘儿俩就到那儿去住下来莳花、种菜、养鱼过日子。”
及老博士笑道:“听起来日子很逍遥,但是真到你去做起来,就感到苦了,十几亩菜园子,光是浇水就够你累了,你以为这是简单的。”
丁婉卿道:“我知道,我们娘儿俩都不是干苦活儿的人,也不真指着那片菜园子做活计,只是排遣一下时间而已,一切大多数还是要雇长工来做的,我自己私蓄有一点,意哥这两年,也着实地赚下一点,只要不特别浪费,这辈子的温饱是够了。”
及老博士道:“那就好,你已经置下产来就算了,否则我打算把这片田庄送给你们的。”
丁婉卿道:“那怎么敢当呢,老爷子,这是您的祖产,您怎么能够给别人呢?”
及老博士轻叹道:“一栋祖屋,几亩薄田,收成还不够付给李忠一家子的工钱,年年都在贴钱,虽然赌得有限,我那媳妇已经打算给卖了,我立刻就给了她一顿臭骂,然后我把家产都分好了,只要我一死,他们就各领各的份子走,这栋祖产是我自己留下的。”
他走近丁婉卿,有点腆地道:“婉卿,如果我年纪轻一点,我是很想把你接回家来的,可是我想想这一大把年纪,不是白白地耽误了你的青春……”
丁婉卿感动地道:“谢谢你,老爷子,我这一辈子已经不打算再嫁入了。”
“为什么?婉卿,你的年纪还不算大,如果说找个适当的人家,把你当元配结发取饼去,那倒还不容易找,只是四十多岁,丧偶的光棍还很多,至少还有二三十年的风光日子呢。”
丁婉卿苦笑道:“老爷子,我如果有意思从良,老早就嫁了,我实在是有苦衷。”
“婉卿究竟是什么,你在我面前有什么好隐瞒的?”
丁婉卿欲语又休,及老博士道:“我也约略知道一点,你在风尘中多年,都极少有留宿的客人,是不是因为有什么暗疾?”
丁婉卿凄然道:“暗疾倒是没有,只不过是痛苦留下来的痕迹而已,我是从小因为父亲犯了事,被发配为官妓的,我性子又倔,脾气又硬,再加上人又笨,整天就是在鞭打中过日子长大的,慢慢等我开了窍,也习惯了,可是已经留下了一身的鞭痕。”
及老博士骂道:“该死!懊死!这些官窑中的老鸨子居然如此狠心,那儿这样作贱人。”
丁婉卿叹道:“都是一个样的,不是官窑中的鸨母,对买进来的小女孩子又何尝善待过,那些人我真是想不透,她们自己也是从那种生活里出来的。为什么一旦自己作了妈妈,就忘记从前的受罪日子,甚至想把当年所受的委屈,发在别人身上似的。”
及老博士道:“正是这种心,妇人无知,又不是她们亲生的女儿,自然更不知道痛惜了,所以我常说,意哥跟着你,真是它的福气,一直就把她当成凤凰似的呵护大的,没受过一点委屈。”
丁婉卿苦笑道:“那孩子天生绝顶聪明,跟着谁也不会受委屈,谁也会把她当宝贝的,只不过别人是当作一棵摇钱树,我则是真把她当作女儿。”
“这就是天壤之差了,婉卿,你说不嫁人,就是因为身上有几条鞭痕?”
“不是几条,是几十条,交叉纵横,而且当时又没人懂得调理。不知道渗进了什么,变成又黑又花的。”
“那又有什么关系,这无损你的美好性情,善解人意,温柔懂事,种种美德啊!那些男人难道会如此没眼光?斤斤计较那些个?”
丁婉卿苦笑道:“老爷子,可惜世上像你这种胸怀的人不多,我试过了几次,终于使我看透了人生。”
及老博士道:“婉卿!如果你不嫌弃我老,我倒是很希望能把你续弦入门。”
丁婉卿一震道:“老爷子!您这不是开玩笑吗?”
及老博士摇头庄然道:“不,不是开玩笑,是很认真地说话。当然,像我这个岁数,再也谈不到什么夫妻恩爱白头了,能有个三年五载,都是好事了……”
“老爷子,您又何必这样说呢?”
及老博士道:“婉卿!这是说正经的,不能客气,也不容虚伪。我呢,只希望能够在自己的风烛残年,能够有你这样一个知情着意的人为伴,使我能享一个安静舒适的晚年。至于你呢,婉卿,我要感到很抱歉了,大部分的家产,我都已经分析好了,没有分掉的,只有这一片田庄,几亩桑圃,当然亲自耕种养蚕,自赡自足是没有问题,但是我不能叫你受这种委曲。”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并不在乎什么委曲。”
及老博士摇手道:“你别打岔,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在城里还有五六处生意中的股子,都是对半折的,合起来也有个上万两银子,每年拆息,总在三四干上下,这一笔钱是我体己的私房,另外在我名下,还有二万两的存款,这笔钱可以名正言顺地归给你,我知道你不是个贪心的人,不会斤斤计较争产的,所以我如果要接你回来,在这个条件下,我的儿媳们都不会有什么话说。”
丁婉卿道:“老爷子,承您看得起,我是十分感激的,侍候您是我应该做的,也不必要什么条件了。”
及老博士道:“话不是这么话,我想我最能给你的,就是一个名份,及氏一族,在地方上还算个大族,我明媒正娶把你给娶回来后,就有你的一份地位,总比你们母女两人,茕独无依,受人欺侮时,也好有人帮你们撑撑腰。”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知道,这是您有心在照顾我们,我是万分的感激,更谈不下什么愿意不愿意了,你也不是真要人侍候,因为我知道:您的儿子媳妇一再地想要为您置侧来侍候您的起居,是您自己拒绝的。”
及老博士笑道:“这一点说来,他们还算知道孝顺,所以你不必担心他们的反对。”
丁婉卿道:“只是怕他们容不得我这样身份的人。”
及老博士道:“这还由不得他们说话,而且也不太可能,因为你的贤慧能干,是人尽皆知的,早些年我常在你的闺中出入,他们还劝我把你接回家呢。”
“……那时我没答应,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不能耽误你的青春,可是一晃几年,你仍然没有嫁人之意,今天我问清了原由,才提出此请,你是怎么说?”
丁婉卿道:“老爷子,容我考虑一下好吗?”
及老博士道:“婉卿!这还有什么好考虑的呢?只要你点点头,回去我就找人开始办事,而且叫陆象翁出来做媒,着着实实地风光一下,既为长沙留段佳话,也使你的名份更为敲实一点。”
丁婉卿道:“我要跟意哥商量一下,而且要等着她脱籍,总不能叫他项着现在的身份,跟着我吧?”
及老博士道:“跟她商量一下是应该的,我想她一定会赞成的,而且我想没人会反对的。”
丁婉卿道:“咦!意哥呢?这孩子跑到那儿去了!”
及老博士道:“在那边,追野兔去了。”
丁婉卿移头望去,但见林木森森,却没有人影,不由有点着急道:“老爷子,您快去看看,这孩子从没打过猎,性子又野,别迷了路就惨了。”
及老博士道:“没关系的,这片山并不深,我熟得很,随她迷失在那里,我都能找得到。”
丁婉卿手指远处的苍茫云山道:“那么深的山,您还说不深,山尖都已经高挂云表了。”
及老博士笑道:“那座山跟这座山之间,还隔着一道绝壁,下临百丈深谷,除非她长了翅膀,否则绝对无法过去,跑到绝壁前,她就会自己回头的。”
说归说,但还是不放心地跟了上去,丁婉卿也把马匹栓在树上,跟进去寻找了。
也不过那一下子说话的时间,谭意哥居然跑得不见了,两人找了将近半里路,在一处小土坡虚有几头野兔在草地上吃苜蓿,见到人影,一溜烟地钻进坡上的士**里去了,然后伸个头出来看看。
及老博士大声叫了两遍意哥的名字,却是一点回音都没有。
丁婉卿急急道:“老爷子,是这儿吗?”
及老博士道:“没错,我指点的方向一直过来,而且也只有这儿有兔子,这孩子别是跟我们开玩笑了。”
丁婉卿大声叫道:“意哥,你是躲在那儿,快出来吧,别再开玩笑了。”
喊到第三遍,她的声音已见凄厉,眼泪都落下来了。
及老博士连忙道:“你别喊了,她听见了一定早出来了,准是不在这儿,可是,又会上那儿去了呢?”
“是不是在前面的地方转了方向,折到别的山路上走了?”

及老博士道:“不可能,也根本没有别的山路,两边都是要树林子,又浓又密,空身一个人通过不容易,要就是过了坡到前面去了。”
“前面又是什么地方呢?”
“前面也是一片浅坡,直到悬崖边上,她要是真过去了,我们这么个喊法,她也该听见了。”
一面说,一面还是慢慢找了过去,忽而丁婉卿叫了起来道:“老爷子,您看有血!”
及老博士紧张地过去,果见草地上有几点鲜血,忙蹲下去,用手蘸了一点,仔细地看了一下,又放在口中舔了一舔,才笑道:“你放心,这是兔子的血。”
“老爷子,不会弄错吧?”
及老博士道:“绝不会,我当了这么多年的宫廷御医,怎会连人血兔血都分不出来的,这绝不会是意哥的血,你放心好了。”
丁婉卿道:“假如是兔血,那就证明意哥一定到过这儿,看见了野兔,发箭射伤了野兔,然后追下去了。”
及老博士道:“很像!我们就在附近找找看,受了伤之后的兔子,血不会只留下这几滴的;我们顺着血迹往下追就行了。”
于是两个人很快地就在附近找到了第二处血迹,血滴尚新而未凝,证明了是有像丁婉卿所判断的那些事,两个人心中略定,也就一路很仔细地追了下去。
好在每隔十几步,总有一点血迹。而且还有一些地方留下了些断草折枝的现象,在在都证明了谭意哥确是由此而经过的,两个人就更放心了。
但是只不过找到了一点形迹而已,在没有看到人之前总是不太安心的。
就这么断断续续的找着找着,不觉已走下了里许路,丁婉卿又不安了,道“怎么还没有看到人呢?”
“你别急嘛,兔子受伤带箭而逃命,意哥是不甘心猎物走失而急追,双方都不会中止的,一定要等兔子血流多了,力竭倒地才能有个结果。”
“那么还可能跑多远出去呢?”
“这就很难说了,性子长的,三里五里也不一定。”
“意哥也能追下这么远吗?她的体力也支持不了呀!”
及老博士道:“在平时她也许体力不支,可是此刻情况不同,她一心只在追赶猎物,不但忘了路的远近,也忘了疲倦困乏,能追下多远就不得而知了,因为她的年纪轻、潜力厚,能发挥到什么程度谁也无法估计的。”
“这孩子也是的,也不怕别人着急,不声不响地就跑下去了。”
“也难怪她,我自己有过经验,年轻时,我为了追一头鹿,足足步行奔跑追下了四十余里,一直等到鹿力竭而倒地,我方感到疲倦,坐在那头鹿旁,累得再地无法举步了,足足又睡了一大觉,第二天才肩着死鹿走出来,家里都以为我失踪了,那时我母亲还在世,为我哭肿了眼睛,差一点就要上吊。”
及老博士一面回忆,一面解说着安慰她,指着目前那条路道:“我记得当初走的也是那条路,我射鹿的地方,也是发现野兔的地方,几年来,由于有人不断在这儿捕猎的缘故,像狐鹿之类较大的野兽,都已经稀少而绝迹了,只剩下一些山雉野兔……”
丁婉卿道:“老爷子,你说一路追下去有四十里?”
“可不是,那是我后来以归程计算的,从早上一直走到黄昏,脚下几乎没停,才走了回来,可是我跑着追鹿的时候,只跑了一个多时辰,两个时辰不到,后来想想都难以相信,而且去的时候,还是上山,此回来时难行一倍,不知不觉,一口气就硬拚上去了。”
“老爷子,那不是到了前面的那座深山里去了?”
“可不是嘛,远入深山,我躺下休息,到了半夜,听到虎啸猿啼,百兽嘶鸣之声,可把我给吓坏了,找了颗大树爬上去,一直等到天亮才敢下来。”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不是问路的远近,也不是问你追下去多久,你不是说中间有一道悬崖,下临深谷,根本无法飞渡吗?那又怎么过去的?”
及老博士笑道:“你原来是说这个,可见你还真细心,事情是这样的,上面尽头虚有一处地方,那边相接很近,只有丈来宽,那头鹿负伤跳了过去,我也跟着一跃而过,当时毫不考虑,倒是回来的时候,我着实为难了半天,最后还是鼓起勇气才跳了回来,所以人在不知不觉中,常能发挥出惊人的体能与潜力。”
丁婉卿道:“意哥会不会也追了上去?”
“应该不会吧,那儿下去还有两三里呢。”
想想又道:“就算她能追到那里,也不会再过去了,兔子跳不了那么远,她也跳不过去的。”
两个人一面说着,一面找着,在地上草丛处又看见了一支箭插着,及老博士道:“你看,这是兔子停了下来,她在后面再补上一箭,结果没射中,兔子又躲,她又追,连箭都忘了检。把箭检了起来,旁边有一堆更多的血,及老博士笑道:“兔子跑跑停停,就是体力不支之状,也就差不多了,我相信在前面很快就找得到她。”
丁婉卿叫了几遍,可惜的只有空谷回音,却没有一点回答,及老博士也帮着叫两声才道:“也许是她已经累得连开口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
丁婉卿急急道:“那怕是累死了,她也该回一声的。”
及老博士道:“也许是她听不见,我们这儿是逆风,声音传不远,又有树荫遮隔着,反正已经知道她从这儿上去的就不会有错了。”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实在担心。”
及老博士道:“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么大的人了,还弄丢了不成,我只想到有一个可能……”
“什么可能?”
“她急着追赶受伤的兔子,脚底下不择路,绊着摔了一跤,跌昏了过去,所以才没听见我们的呼喊……”
丁婉卿道:“我也怕是有此可能,要是碰上尖石块上伤了那儿,人又昏迷不醒,血流不止,那可怎么办?”
及老博士道:“你别想得那么多事,这地上草丛那么厚,就是摔上一跤,也跟在地毡上跌一跤一样,那会伤着了。”
这话说着他自己也知道靠不住,如果不会伤着,跌昏的可能性也很小。
这两个人反正都是在一面着急、一面安慰对方而已,就这样一路寻找下去,居然也走了四五里,耳边听得水声潺潺,已经到了悬崖边上,丁婉卿道:“这还有河啊?”
“那条小比下有一条小涧,雨后就有流水,春秋的雨水较勤,所以才会有水,冬夏两季都是干干的。”
来到涧边,只见壁下深有数十丈了,急流滚滚,忽然两人都不约而同兴起了一个不祥之念--谭意哥会不会落下去了?
及老博士连连地道:“不会的,不会的。意哥这孩子又不是傻瓜,又没什么想不开的地方,不会往下跳的。”
说归说,他还是向上游找去,因为那儿有个最狭的地方,也是他当年越过去的地方,虽然不太可能,但仍要去看一看才死心。
到了那儿,两个人的心都往下一沉。
因为那个地方,不知道谁架了一道索桥,通向对岸,所谓索桥,不过是两根山并排,中间隔有尺许,横缚着一段尺多长的树枝,两岸的地下各打了两根地桩绑住了山。然后又在两岸,各选了一颗树在身上绑了一根麻绳,作为扶手之用。
这实在是最简便的吊桥了,没有胆子的人还不敢走过,可是现在扶手的绳子断成了两截,而桥身上的树枝也断了一根,临风摇晃着。
桥的构段上有一两根还有着血,那是兔子的血。
最让他们怵目惊心的是断去的一根桥枝上,还挂着一张弓,正是谭意哥用的那张。
两个人都呆住了,呆了半晌,丁婉卿哭了出来道:“我那苦命的孩子啊……”
及老博士颓然地坐了下来道:“婉卿!别哭!别哭!意丫头未必见得就掉了下去。”
丁婉卿哽咽着道:“老爷子你别说那些使我宽心的话了,人是一定掉下去了,一定是横挡一断,她全身的重量都落到那根扶手的绳子上,吃不住重,才掉了下去,手里的弓才挂在断木上……”
这是合情合理的揣测,及老博士无话可说,想想道:“好在底下有水,就是掉了下去,也未必会死。”
“可是意哥又不会泅水。”
“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不知道,我从十岁就把她带过来了,至少对她的情形有个了解吧。”
及老博士道:“那你可不比我清楚了,他闲下跟我谈起过,小时侯跟一个姓张的木匠……”不错,他叫张文,是个很实心的人。“”她说张文好喝酒,经常醉醺醺的,也不理她的生活,她只得自己调理了,夏天的晚上。,水井离住的地方太远,她挑不动水,提水又太辛苦,就溜到河里去洗澡,同时也摸些田螺,用小网捕些鱼虾之类,第二天卖了换米……“”这孩子小时候是很苦,我怎么没听说呢?“”这些事并不是愉快的记忆,她只是在偶然的机会中有了感触,才提起一谈,但由此可以知道她是会泅水的。“丁婉卿的心有点动了道:“若是会泅水,落下去立刻浮起来,顺着水流,一面冲,一面向上边游,倒是不会有危险,这水看来不太深吧。”
及老博士道:“不;很深,要深水才好,掉下去不会碰伤人,立刻能把人浮起,若是水浅反而糟了,下去碰上石头,倒是真的没命了。”
丁婉卿探头看了一阵才道:“老爷子她要是浮上来了,应该在两边岸才对?是吗?”
及老博士道:“不对,水流很急,总要随水冲一阵,而且,这两边都是绝壁,到了岸边也爬不上来,所以我想她一定是顺流而下,到比较平坦的地方才登岸。”
“老爷子,这水通到那儿?”
及老博士道:“这个我倒是没有详细问过,不过在我的印象中,从这个地方过去,就是宁乡县,宁乡城外,有渭水,对了,这儿是渭水的上游,这儿下去就是个叫檀木桥的小镇,陆象翁陆老儿的老家就在那儿,跟我们住的如意乡,仅仅相去十来里,我们常在村头上见面的……”老爷子,别说那么多了,我们快上檀木桥去找她吧。“及老博士道:“急也没有用的,这会儿她恐怕已到了檀木桥了,等我们回到家里,她已经先到了。”
“她能比我们先回去?”
“可不是!我们为山势所阻,她却是乘流穿山而下,比我们快了不知多少倍。到了檀木桥,她只要找到人家一说,就会有人送她回来的。”
听她说得那么有把握,丁婉卿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然而,两个人心中都明白,这希望十分地渺茫,那是要谭意哥丝毫无损地到达檀木镇才能如此。
从这个地方飘到檀木镇,有十几里水程呢,谭意哥能飘浮那么久吗?
很可能到达时,已经是一具浮了。
但是两个人都努力压制自己往坏处去想,他们立刻回头。到了拴马的地方,跨上马,拼命急奔回程。
回到家门,他们还是充满着热望的,但是看见了迎来的桂花,两个人都凉了一截。
别花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那就证明了谭意哥并没有先到家,否则她一定抢着前来告诉了。
不过及老博士还是问她一句:“谭姑娘回来没有?”
别花充满了诧异诘问道:“老太爷,谭姑娘不是跟你们一起去打猎的吗?怎么没有跟你们一起回来呢?”
这个答案,使得两个人仅有一点希望都消灭了下去,及老博士忙安慰丁婉卿道:“婉卿!不可能会这么快的,等等就可能会有消息了,你不要着急。”
丁婉卿慢慢地沈静了下来道:“老爷子,我不急,我们母女俩都找李铁嘴算过命,他算出意哥今年秋天当有一劫,但后来却是夫荣子贵,长寿偕老,后福无穷,因此我相信她绝不是夭折之相。”
及老博士道:“说的是,李铁嘴的命相是很灵的。”
丁婉卿作了一个凄然的苦笑:“老爷子,我知道你平时不信那一套,因此你也不必装着相信来安慰我。”
及老博士道:“在平时我是不信的,可是今天你说他推算意哥的命相,我是十二分的相信,否则我真会后悔死了,这完全是我多事害她的。”
“老爷子,这怎么能怪您呢,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我们每个人都很爱她,没有人会要害她,人人都拿她当宝贝似的,一定要怎么样,也不是人力可挽回的。”
她倒是比及老博士看得开,反过来安慰及老博士了。
这时李忠老两口也出来了,李忠的儿子李大全也在,问明经过后,大家自然都很着急,难过。
李大全道:“那条山涧的确是通到渭水檀木镇的,也就是山口深一点,流出口后,河面宽了,就浅得很,那位谭姑娘只要是会点水,绝不会有危险的,那条桥是村口的猎户郝松架的,为的是入山打猎方便,听说架桥的时候,他的十一岁儿子也掉下去了,结果小孩子涉水到了檀木镇,比他老子还先回家,郝松哭哭啼啼地回来,看见儿子还吓了一大跳,以为是儿子冤魂不散,回来找他算帐的,直苦苦哀求,说以后再世不赌钱打他娘了……”
傍他这么一插科打诨,气氛又轻松了一点,李忠道:“大全,那你就到檀木镇去迎着接谭姑娘回来。”
李大全道:“我跑一趟倒是快当,只是谁也没见她掉下去。”
及老博士道:“她的弓还挂在断桥上……”
李大全道:“老爷子,小的是知道掉下去的可能性很大,但万一不是那种情形,或是追过了桥去,失手把弓丢了也不一定,还有……”
他止口不言,及老博士道:“你有话快说。”
李大全道:“小的在镇上回来,听说有个江洋大盗,被官府追急了,就躲在山里面,谭姑娘如果遇上了,那也是有点麻烦,因此小的认为还有继续到山上去找一找的必要,那座小桥,小的见过,很着实的,而且经常有人走动,以谭姑娘那么轻的身量,让不会是踩断了才是……”
及老博士听怔住了,忙道:“大全,你的意思是说……”
李大全道:“小的只是猜测,不过也有点根据,断桥是一个疑点,上面挂着弓是第二个疑点,一般说来,她要过桥,一定会把弓挂在背上,双手扶住绳栏,一步步地慢慢过去,因此绝不可能留下了弓不见人的。”
及老博士点头道:“有理!有理!大全!照你这么一说,该怎么个办法?”
李大全道:“我爹带几个人,到檀木镇去问问,小的约两个同伴,进山去找一找……”
及老博士道:“那么大的一座山,两个人有用吗?”
李大全道:“山虽大:但是人经过的时候,总有痕迹留下,我那两个朋友对这一套很精。”好!好!那你就去约吧,要多少报酬,都由他,别跟人计较。“李大全道:“我不问他们要报酬,已经够客气了,他们是邻县的捕快,就是为了追求那个江洋大盗才到镇上来,因为我对山里的情形熟,我朋友辗转相托,想请我领路,我是听说老爷子来了,怕有事,才没立刻答应,现在他们还在镇外的一个朋友家里等我消息,我去了就能成行。”
丁婉卿道:“那就麻烦李大哥了。”
李大全爽快地道:“丁泵娘,快别这么说,在这儿出了事,是我未能尽到照料之责,我应该去找的。”
李忠跟李大全俩分别出发了。
李妈就劝及老博士道:“老太爷他们两起人,就算回来的快,也在后半夜了,您吃点东西先歇下吧。”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我那儿吃得下呀!”
丁婉卿道:“老爷子,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尽了人事,天心一定要这样子,那就是天命了,反正我们并没有故意存心害她,所以您该把心情放开些。”
及老博士看着她道:“婉卿!你真看得开,别人可能会说意哥不是你亲生女儿,所以你不着急,但是我知道你对意哥,比亲生的女儿还要关切,而你这么达观,倒使我觉得意外了。”
丁婉卿道:“我自幼一直是在逆境中长大的,没有人照顾我,要不是学会了安慰自己,我就不可能活下去了,安慰自己有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忧不急,不哀不伤,咬紧牙关,逆来顺受,尽往好的地方想,当我听说要挨二十皮鞭的时候,我就安慰自己说--还好只有二十鞭,比上个月那个同伴挨四十鞭的轻了一倍。当皮鞭打在身上,我每挨一下,心里就在安慰自己--只有十九下了,十八下了,………就这样,我反而忘了鞭打的痛楚,挨打完后,我反而很高兴,认为灾难终于过去了。”
及老博士怜惜地道:“婉卿,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没什么,那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反而高兴我吃过苦,使我能够坚强起来……”
两人进了屋子,坐了下来,似乎觉到全身的力气都用完了似的,这一天下来,身心交悴,的确也是够人受的,先前支撑着还不觉得,这一放松下来,才感到无比的疲累。
可是谭意哥呢,她上那儿去了呢?
她的确是追那头兔子到了桥上,只是没有掉下去,她走到桥心的时候,身体直晃,差一点要掉下去,幸好对岸来了个人,手中执着一枝长长的竹竿,飞快地伸过来,把竹竿往她面前一送道:“快抓住。”
谭意哥惊魂未定,根本已经没有了意识,所以对这类简单的命令,根本未假思索,就照着做了。
竹竿是实在的,双手握住之后,脚下也稳了,那个人的力气很大,稳稳地带着她慢慢地后退,把她一步步地引过了桥。
直到脚踏上了实地后,谭意哥才觉得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用尽了,双手一松整个人就昏了过去。
那个人倒是吃了一惊,连忙过来探探她的脉息,然后才陷入沉思,最后终于脱下了她身上的弓,先到桥上,故意踏断了一根桥木,又把扶手绳栏弄断了,才抱起了谭意哥,走向一片树林。
林中有一所小木屋,只得一个单间,也不过丈来见方,是入山猎人来不及出山时,就在这儿过夜用的。
屋子很窄,门也很结实,都是整株的圆木围编而成,屋子里却很简单,除了一个石块堆砌成的火炉,可供烧火取暖煮食之用,就只有一张床。所谓床也不过是把三根粗的树枝,每隔两段横放一段,然后在上面排了许多竹片,就成了床,而床上再编草为褥,都是十分简陋的手工制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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