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2)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这人把谭意哥放在床上后,立刻烧起了一堆火,好在他有一口铁镬,而且镬子里就是煮着水。
这口锅很大,可以煮下整头的小羊,大概也是那些猎户们带进来的,预备过冬时下雪在此长住煮食之用。
因为到了冬天,兽类觅食较为困难,像山羊、野鹿、山猫、狐、兔等类,既不冬眠,又不懂得贮食为粮,仍然照旧要出来觅食,容易擒猎,所以带大口锅来作为煮食之用的。
只不过现在这个汉子,却只来煮了一大锅的清水,他把水烧熬了之后,看见谭意哥仍然没醒,而且额头又发烫起来,这倒难怪,谭意哥原来是个宿疾未愈来养病的,到了乡下,因为心情一高兴,显得振作起来,好像没病了,其实病谤还是存在的。
再加上为了追那只兔子,一阵子忘情的快跑,到了桥上,又因濒危而致心摇胆裂,这一切都导致了她病谤复发,所以人一虚脱下去,就很难起来了。
这个汉子倒像是懂得医理的。他把水烧熬了之后,先拿了一个碗,然后托起了谭意哥的头谭意哥的神志在半清醒的状态中。口中频频叫着:“水……水……我要喝水……”
可是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睁开过,水碗到了唇边,她倒是知道喝下去,喝完了一碗后,汉子把她放下,她又昏昏沉沉睡去了。
汉子着实为难了一阵子,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把谭意哥的下衣脱了下来,另外找了一身自己的衣裤放在一边,再用块布,为谭意哥的下身抹擦了一阵,才又替她穿上了那条宽敞的男人裤子。
然后他才捧着那些换下的衣裤出屋去了。
等他回来时,那些衣裤都已经洗濯干净了,而且还带着几味草药。
他先把衣服用树枝撑着便于烘干,然后把药草投入锅子里,加上火又烧。熬了一段时间,他才用碗盛了一碗过来,先在口头上吹凉了,才又托起意哥的头,她喝了下去。
这一碗药虽不知是什么成分,但是药效却极为有力,谭意哥喝下那一碗药后,慢慢地才开始清醒丁。
首先她接触到的是自己处身于一间木屋中,身上盖着一张兽皮,然后她又看到了一张脸。
这张脸略有印象,正是先前把她从断桥上救过来的,虽然长满了胡子,但仍不失为英俊。
换上普通女子,也许会被吓着了,但谭意哥却是见过世面的,她落落大方地在床上点点头道:“多谢先生相救。”
那汉子笑了一下道:“姑娘好了?”
谭意哥道:“身子好像还很虚,不过神志已经清楚了,刚才外承先生相救……”
那汉子一下道:“这算什么呢,拯人于危,这是每个人都应尽的本分……”
才说到这儿,他忽地脸色一变道:“不好……”
谭意哥诧然道:“先生,什么不好了?”
那汉子道:“来不及细说了,有人来了,锅子里有我为姑娘煮的药,回头再服一剂,就应该差不多了,后会有期,如果有人问起我,姑娘最好告诉他们,我是往南去的。”
屋子里开着两扇木窗,他打开了一面,却从另一面窗子里跨了出去。在放下窗子时,他又问道:“姑娘贵姓?”
“我叫谭意哥。”
汉子微微一笑,道:“原来是谭姑娘,难怪如此国色天香,好,我走了!希望不久后,我能来看你……”
他放下窗子,轻巧地走了,谭意哥倒是着实发了一阵怔,不知道这家伙在搞什么鬼。
只不过很快地,她又听见了屋外的叫声,有人叫道:“胡天广,我们知道你在屋里,还是自己出来吧。”
叫了两声,谭意哥在里面不敢出声。她知道救自己的那个汉子胡天广,却不知外面的人是谁,但胡天广躲开他们,显然是将不利于胡天广。
看胡天广的举动,颇似一位君子,那这些不利于他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了。
外面见屋里没回应,登的一声,把屋门踢开了,然后有两个持着兵器的人冲了进来,谭意哥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呼,那两个人看见屋中有个女子,也吃了一惊,端祥了片刻,一个人才问道:“你可是胡天广的同党?”
谭意哥不说话,屋外又进来了一个中年男子,看了一下谭意哥,道:“姑娘可是姓谭,谭意哥姑娘?”
谭意哥一愕,点点道:“是的!你认识我?”
那汉子笑道:“谢天谢地,谭姑娘果然是被那家伙挟持在此,幸好姑娘安全无事,谭姑娘!我叫李大全,是桂花的爹爹,奉了及老太爷之命,入山来寻找搭救姑娘的。”
另一个汉子道:“老李,这是你说的那位姑娘?”
李大全道:“错不了,我虽然没见过,可是我家老太爷说过谭姑娘的模样。姑娘,胡天广呢?”
“我不知道什么人叫胡天广。”
李大全道:“就是把姑娘挟持到这儿的人,那是个江洋大盗,这两位是株州城的官差,来追捕胡天广的……”
谭意哥听说那个救她的汉子,居然是个江洋大盗,心中倒是有点不信,因为那个汉子看上去并不像是凶恶之辈,温文尔雅,一点也不似作奸犯科之徒。
可是李大全的话却实实在在,那个公差看起来也很确实,而这时一个公差又问道:“姑娘,你知不知道,那个胡天广上那儿去了?”
谭意哥迟疑着,看看那扇开着的窗户,正考虑着是否要告诉他们实话,那公差却道:“可是从这窗子里逃了?”
谭意哥点点头:这倒是句真实话,胡天广的确是从窗子里走的,只不过不是这扇窗子而已。
那公差显然是为开着窗子所惑,走到窗前问道:“他什么时候走的?”
谭意哥道:“就是你们开口招呼前一会儿。”
“那他一定没跑远,走!我们快追下去。”
两个人都从窗子里翻出去,紧追下去。谭意哥心中对这两人有点歉意,然而想起这可以帮助胡天广,略报他对自己的援救之恩,也就顾不得许多了。
李大全却没有跟着追去,他很仔细地看了一下屋子里的情形,当然首先注意的是火堆旁的女装,心中有数,口中却不说什么,他已经知道谭意哥是长沙城中的名妓,虽然心中并无轻视之意,却也没有把她失贞之事看得严重,轻描淡写地道:“姑娘受惊了!”
谭意哥道:“在桥上摇摇欲坠的那一刹那我的确很害怕,倒还撑得住;可是被他救过岸来,我倒是吓昏了过去。”
李大全哦了一声道:“姑娘是被他救起来的?”
谭意哥道:“是啊!他对我倒很好,在最危急的时候,突然出现,把我救到对岸来,然后……然后我心里一松,人好像就虚脱昏倒了,怎么来到这儿的我就不清楚了。”
李大全道:“这倒是不容易,这儿离过桥的地方有两三里呢,他居然把姑娘一直背了下来,只是他居心太不良了,居然布置成姑娘断桥堕崖的样子,可把及老太爷跟丁娘子给急坏了,还以为你被水冲到渭水去了,让我爹带了人到下游去打捞了。”
谭意哥倒是一怔,而且也有点莫名其妙,李大全这才把一切的情形说了,谭意哥道:“我的天,那不是已经整整过了一夜了?”
李大全道:“可不是,我们连夜上山的,姑娘的弓挂在桥栏上,多亏我细心,看样子不像是失手掉下去的,一直穷追进来,总算找到了,可也被他给坑苦了。”
谭意哥想想道:“这……倒是不能怪他,他既是躲避入山的,自然怕有人发现,而我当时又昏倒在地,他既不能放着我不管,又怕人找了来,所以才布置成那个样子。”
李大全见谭意哥对胡天广似乎并无恶感,遂不再去说胡天广的不是了,想想一下道:“姑娘!你还好吧?”
谭意哥是坐在床上的,伸手一掠头发道:“我很好,虽是醒来没多久,但是身上一点都没什么不舒服,他还我喝了一碗药呢。”
说着撩开盖的兽皮,伸脚下地,她发觉李大全的眼光看着她,显得有点异样,不禁问道:李李大叔,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李大全吃吃地道:“姑娘,你……没受他的欺负吗?”
谭意哥道:“没有,我相信没有……”
“我是说……姑娘在昏迷中,也许不知道,现在姑娘身上有什么感觉……”
谭意哥红着脸道:“没有感觉,否则我会知道的,不管他是什么人,犯了什么大罪,但是他对我却是有救命之恩,而且也没有作什么欺凌我的事。”
李大全似乎仍有不信,谭意哥道:“李大叔,是真的。”
李大全道:“咳……谭姑娘,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的嘴是很靠得住的,姑娘若是受了什么委曲……”
“是真的没有,李大叔,你怎么不相信呢?”
李大全道:“不是我不相信,而是……姑娘身上……”
谭意哥低头一看自己,不由得轻叫了一声,连忙又回到了床上去,用兽皮盖了起来。
其实她的衣衫整齐,并没有什么不对,只是在腿间渗出了一片殷红而已。
李大全想要说什么,仍没有说出来,谭意哥的眼睛在屋子里转了一下,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衣服在火旁烤着,而身上此刻穿着的,必然是胡天广的裤子了。
不过她心中对胡天广却更为感激,低声道:“李大叔,不是你想的那种情形,这是我们女孩儿家例行的月病,我既没受伤,也没什么。”
李大全一听已经明白了,笑笑道:“这就好!这就好,那我出去一下,姑娘拾掇一下,我们快下山去吧,家里人不知有多着急呢。”
谭意哥点点头,李大全转身出去了,还顺手掩上了门,谭意哥才慢慢地把自己的衣裤拿过来,发现洗得很干净,心中着实感动,于是又整顿了一下,把衣服换上了,看看锅子里熬的药,更抹不开胡天广的影子了。
到了门外,李大全道:“姑娘!是不是能走,这儿到桥头还有一大段路呢。”
谭意哥道:“可以!我又没受伤,只不过是受了点惊吓,现在没妨碍了。”
李大全看她走了几步,才放心地道:“那我们就快一点下山去吧,及老太爷一定急坏了。”
谭意哥却有点不舍地问道:“李大叔,还有两个人呢?”
李大全道:“他们追胡天广去了,说好了发现踪迹之后,说由他们自己去追踪,我们不必管了。”
谭意哥道:“不晓得他们是否能追得到?”
李大全笑道:“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就是追上了,他们也没办法把胡天广抓回去的,听说那个家伙本事很高,一个人能敌十几个大汉呢,更兼有一身高来高去、飞檐走壁的轻功。”
“李大叔,那个……胡天广犯了什么案子?”
李大全道:“劫盗,他在乡县劫了十几家大户,劫走了数以万计的金银珠宝。”
谭意哥紧张地问道:“有没有杀伤人命?”
“那倒没有,只是在一次割掉了一个富翁的鼻子,其实这个小伙子在一般人的口中倒不是个坏人,他劫取的对象,都是些为富不仁。以及鱼肉乡里的劣绅恶霸。”
谭意哥很感欣慰地道:“那他是个侠客了,我看他的样子也不像个坏人。”
李大全笑道:“他的行为是有些侠气,劫来的财货,多半用来救济贫困了,他自己本来也有一份家财的,就为了学武功以及救济穷人都散尽了,济贫固然是好事,但不该劫富,这就犯了法,毁了自己的前程。”
谭意哥点点头道:“大叔说的是,有机会我要劝劝他。”
李大全微微一怔,谭意哥道:“他是从关着的那扇窗子出去,而向南逃的,故意把往北的窗子打开……”
李大全笑道:“这一南一北,两条小路通到两个不同的地方,那两个家伙这下可要扑个空了,不过姑娘。”
谭意哥道:“他们再回来找我也没关系,我并没有说谎呀,他们一共问我两个问题,我也照实说了,他也怪不到我,因为胡天广是从窗子里走的。”
李大全道:“不错!不错!谁叫那两个活宝不问问清楚是那一扇窗子呢?姑娘,你在回答时就用了心机了。”
谭意哥有点忸怩地道:“胡天广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总不能恩将仇报,指使人拿他,不过,我也不能帮助他脱逃,只好拣能说的说了。”
李大全笑道:“姑娘好像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谭意哥道:“我才醒来没多久,谈不到几句话,无所谓印象好坏,只是看他为我做的那些事情,很令我感激。”
李大全笑道:“是的,他没有乘人之危,证明他这个人还很正派,我原来也不想为那两个公差带路的!因为我对胡天广也颇有好感,前两次我都推辞了,后来听说姑娘在山中失踪,又听说了绳桥上的布置,我一听知道是人为的,因而想到了他身上,觉得这家伙不像传闻中那么正派,否则便不该做这种事情,那知道他竟是别有隐情的。”
谭意哥道:“他原是听见人声,才隐身暗处探望动静的,见我有了危险,才挺身而出,偏偏把我救了过去,我又昏倒了,他若把我丢下不管,又怕为别的野兽所伤。”
李大全道:“不错!就隔了那么一道山涧,情况就差很多,较大的野兽,都在涧的那一边……而且他如不做个幌子,怕人一直走了去,发现他藏身之处了。”
谭意专道:“这一来倒是我害了他了,害得他运个藏身之地都没有了。”
李大全道:“多事的是我,我若是一个人来就好了,不带着那两个公人,他也就不必跑了,只是我事前没想到是这样的情形,以为他可能对姑娘存心不善,所以才领了入前来。”
谭意哥忽又一笑道:“不过我想没关系,他走时很从容,而且还问了我的姓名,更说过两天,他会来看我,大概他有把握脱身的。再说,我想到他也不会一直在此藏身的。”
李大全道:“是啊!要说藏身,那山中并不是一个绝佳的处所,既没吃的,又没穿的,而且出路又不好,我也有点想不透为什么会选那个地方藏身!”
一面说着,一面已到了断桥所在,断桥的横索又结好了,而且那枝断去的桥木也换上了一枝新的。
李大全愕然道:“这是谁呀,那么勤快,一会儿工夫把这些都修好了。”
谭意哥却看见在绳栏处系了一块布条,遂小心翼翼地解了下来,果然那上面用炭写了几行字,却是一首绝句:寄语青岛报双成,就云路下红尘;洞庭湖上明月夜,仙乐飘飘处处闻。
看完后她把布条慎重地收了起来道:“是胡天广,他已经下山去了。”
李大全倒是很识趣,也没有去追问布条上写些什么,只是笑笑道:“他的行动倒快,那两个呆瓜还在满山搜索呢,人家却早已跑了。”
扶着谭意哥过了绳桥,幸好对岸有他们来时骑的驴子,各人乘了一头,一迳下山而去,进入到村里时,却是第二天的黄昏,李忠已经先回来了。
他在檀木镇问了半天,甚至还着人在水流缓慢处打探了一阵才回来了。
及老博士愁眉苦脸,丁婉卿的眼睛红红的。
别花在老远处看见了就叫道:“谭姑娘回来了。”
及老博士跟丁婉卿还有点不信,不过还是跟着跑出来看了。
可不是谭意哥在驴子上一颠颠地回来了吗?
这一下及老博士可忍不住了,几个踏步向前,谭意哥还没来得及到家门口,已经被她从驴背上给抱了下来,哽咽着道:“孩子,你可回来了,差点没把我给急死!”
谭意哥也莫名其妙地一阵悲切,居然伏在及老博士的肩上,抽抽噎噎她哭了起来,彷佛有无数委曲似的。
扶着、拥着,慢慢地往回走,把谭意哥交给了丁婉卿,及老博士已是带笑道:“婉卿,我总算把这个宝贝女儿还给你了,这下子不要我赔了吧?”
丁婉卿倒是较为能把握自己,握住了谭意哥的手道:“谢谢老天爷,菩萨保佑,你可平安地回来了。”
谭意哥道:“娘!你怎么向老爷子要赔人呢,这也不能怪老爷子呀!”
及老博士笑道:“是我说着玩儿的,你娘可没问我要赔偿,而且她比我还撑得住,一直安慰我,好像你是我的女儿似的,是我的心里过不去……”
丁婉卿道:“我也不是比您撑得住,而且我知道意哥不会有什么的,最多受场虚惊跟一场小劫难而已……”
谭意哥道:“娘,你怎么知道我不会出事的呢?”
丁婉卿道:“我曾经把你的生辰八字命造,给那个张铁口推算过,他说你二十六岁之前,将有好几次小劫难,过后就是一路坦途,后福无穷了,你想,现在只才二十二岁,根本上你的福还没开始享呢,怎么会有意外!”
于是大家进了屋里,李忠老两口子,以及李大全的妻子李嫂,都拥过来问好。
李忠道:“我这个儿子一直不肯学好,几十岁的人了,自己都做了父亲,整天往镇上跑,斗鸡走狗、喝酒赌钱,不务正业,这次总算做了件正事,把姑娘给找了回来。”
及老博士道:“李忠,你别不知足了,我倒觉得大全很有出息的,你说他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他也没花你的钱,而且我听说他每年赚回来的银子也不少,都交给他媳妇儿收着呢。”

李忠道:“那银子没一分是正正经经的!”
李大全道:“爹!我赚的钱怎么不正经?夏天我捉蛐蛐儿去卖,冬天我养斗鸡,猎狐狸贾毛皮,猎野鸡卖雉尾,这不都是正正经里的?”
李忠道:“还正经呢,多少人为了一个赌字倾家荡产,可不都是受害的!”
李大全一笑道:“没那事儿,我在镇上那些朋友都是家无恒产的,最多是十几个大钱的输赢,那能就倾家荡产了,我从不参加城里的豪赌。”
“可是你捉了蛐蛐儿,养了斗鸡、鹌鹑去卖给我们赌,可不间接地害了人。”
李大全笑道:“爹,你这一说就不公平了,铁匠还卖刀呢,也没人说他是间接杀人呀!”
李忠瞪大了眼睛道:“畜生,你还跟我讲理,你叫人说说看,谁把你当成个正经人?”
李大全道:“那是村里人看到我赚钱容易,故意糟蹋我的,他们看我不种田,养几盆花,抓几头画眉,猎几张孤皮,一年抵上他们几年的庄稼,其实这也得要有本事的,养花调鸟,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
“就是你能,你行,你务的是那一种正业?”
及老博士笑道:“大全做的虽不是正途,可是在太平盛世,这一套是此种庄稼能赚钱多了,而且他说得不错,这也要点聪明的,笨人做不来,不过大全,你很聪明,把聪明用在这些地方可惜了。”
李大全道:“老太爷说的是,我地想去找个门路,混个出头的,可是爹的年纪大了,我不能远离。”
李忠道:“我虽然六十多岁了,比老太爷还小蚌十几岁呢,老太爷都不说老,你就把我当成老朽了!”
及老博士笑道:“李忠,你也不能这么说,他也是一片孝心,大全,照你家的情形,出远门是不必了,你今年也有三十好几了吧?”
“小的今年三十六了。”
及老博士道:“早个十几年,我是赞成你出去闯闯的,现在倒大可不必了,不过你这样子窝在家里也不是办法。”
“小的想过了,可就是没一个合适的工作。”
及老博士道:“这样吧,我帮你在长沙府衙门里找个差事,既近便,又能照顾到家里,你看怎么样?”
李大全忙屈下了一条腿跪谢道:“多谢老太爷,有几个在外县的当差朋友,倒是约过我,可是太远了,我也是本想在本城找个空缺,可一直没机会。”
及老博士道:现在倒是有个机会,府衙里的总捕头王从云最近因年老告休,由秦副捕头捕升了上去,空出了一个副捕头的缺,府台王大人因为我是本地人,希望我推荐一个人去,我答应替他留心一下……“李大全喜极道:“多谢老太爷,多谢老太爷……”
李忠却道:“大全,老太爷说的是副捕头,你估量一下,能力够不够!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误了事,还丢了老太爷的脸,那就对不起人了。”
及老博士笑道:“从意哥失踪这件事情上,我就觉得他的脑筋不错,判断又准,人还没到现场,光是听了我的口述,他就能推断出其中有伪,光是这一份心思眼光,他就胜任有余了,我推荐他去,不是卖我的面子,而是他真有这份本事。”
说着笑笑又道:“不过推荐由我,成不成却由人……”
李大全道:“这个当然,最后要府台大人决定的,只是老太爷肯推荐,小的已经感激万分了。”
及老博士笑道:“最后决定自然是王府台,但是能给他深具影响力的却有个人,只要此人从旁一说,这件事就成了。”
李大全道:“这个老太爷看看情形吧,小的是没办法,跟谁都不认识,恐怕也找不到人为我说项了。”
及老博士道:“如果你不认识的人,我也不提这件事了,这个人自然是你认识,而且肯替你说话的人。”
李大全弄得莫名其妙,看见及老博士望着谭意哥在笑,才恍然道:“老太爷说是谭姑娘?”
及老博士道:“谭姑娘是长沙市上名女才子,多少有学问的人都叫她压了下去,府台是个很爱才的人,对谭姑娘激赏得不得了,亲自为她取了个名字,虽然不便表示,但也等于是暗认在膝下为义女的意思了,你想再经她一说,还有不成的吗?”
李大全忙道:“那就更为多谢谭姑娘了。”
谭意哥道:“李大叔相援之德,我是应该报答的,府台大人那里,我可以把大叔这次寻找我的经过说给他知道,他也会钦佩李大叔的才能的。”
李大全又谢了一阵,大家才入厅坐定,略谈了一阵经过后,及老博士道:“意哥也累了,让她早点休息吧。”
把谭意哥送进了屋子,及老博士道:“意哥,我忘了你的身子有病,我给你诊诊脉。”
谭意哥道:“我倒好像已经好了,那个胡天广熬的什么草药,还真不错。”
及老博士按脉很仔细,一而再,再而三,慎重得连丁婉卿都担心起来了,急问到:“老爷子,怎么了?”
及老博士长长地吁了口气:“很好!很好!意哥,那个胡天广倒果真是个君子。”
谭意哥这才明白他如此慎重的原因,不禁有点愠然道:“原来你不相信我的话!”
及老博士道:“意哥,你别生气,我们不是不相信,只是怕你吃了亏而不好意思说。”
谭意哥道:“孤身弱女,在深山中陷于一逃犯之手,想得到的遭遇是不会好的,所以我真的是受了什么,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的,正因为那位胡先生对我恂恂有礼,才显得他的人格可敬,我知道这很难使人相信,正因为不可信,我才要特别地声明清楚,绝不容人对他有半点冒渎的猜想。”
及老博士忙道:“是的,孩子,我的脉象是最有把握的,因此我诊过之后,对他也更为尊敬,我也会向人家证明他的可敬事迹的。”
谭意哥道:“我的手臂上还留着守贞宫砂,如果有人不信,叫他们随时都可以来验看的。”
丁婉卿笑道:“孩子,那是干吗,咱们为人处事,但求尽其在我,管人家干什么?”
谭意哥道:“可是那位胡先生救了我的性命,反而要因我蒙受污名,我又怎么对得起他?”
丁婉卿道:“我听说他是个盗贼。”
谭意哥道:“不,不是的,李大叔说过了,他是个侠客,劫富而济贫,那些穷人们都把他看成是生佛菩萨。”
丁婉乡道:“但是他在某些人心中,仍然是个贼,这是无可否认的,所以天下事无法叫人都持同一看法的,我们身受其德,感他的恩,只能用我们的心意去报答,你不能叫每个人都跟你一样的。”
谭意哥道:“我没有,我只是……”
丁婉卿笑道:“孩子,你自己不觉得而已。我们才对那位胡先生略表一丝攘疑,你就急得像要找人拼命似的。”
“那是我感他的恩情。”
丁婉卿道:“感恩戴德是你一个人的事,却不可操之过急,表现太激,否则,对你对他都没有好处。”
“娘,我实在不懂你的话。”
丁婉卿笑道:“我的话不难懂,你就是现在不懂,多想想也懂了,好了,好了,你歇着吧,有话明天再说。”
她跟及老博士出去了,谭意哥却睁大了眼,呆望了大半夜,一直在思考着丁婉卿的话。“她终于想通了。胡天广在临走前曾经说过要去看他的话,而且以他那种人,言出必践,一定会来的,何况在暗中为她重修绳桥,绳上留字,可以见得他对诨意哥的印象也很深刻。但胡天广究竟是个贼,是个在通缉中的贼。官府中还在行文捉拿他,如果谭意哥表现得对他太热切,使人会推想到他们之间一定关系非同寻常。光是往不好的方面想,倒也罢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何况青楼中人,即使守身如玉,贞节上也会打个折扣,不足以清为自傲,别人也不会太重视这个。最坏的是一些公人,如果知道了这件事,守伺在谭意哥附近,胡天广一来,破人抓住了,那才是恩将仇报,反而害了他了。谭意哥想到这里,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幸好眼前只有几个人知道,如果她再在更多的人面前为胡天广辩解,那只有把事情越辩越糟。因此她对丁婉卿的提示,由反感而变为感激了,究竟丁婉卿比她多长了几岁年纪,对事情的看法又深一层。不过出了这种事情,乡下是待不住了,一心只想回到城里去,因为胡天广已经出山了,虽然不知道何往,但很可能会跑去看她的,要是失诸交臂,那不是人遗憾了吗?”
丁婉卿像是猜透了她的心事,居然先对及老博士提出了道:“老爷子,咱们今天就回去吧!”
及老博士道:“为什么,不是说好要多玩几天吗?”
丁婉卿道:“老爷子,明天是您的大寿,家里既然为您准备了,也是晚辈们的一片孝心,您又何必叫他们太难堪呢。”
及老博士道:“那里是为我过生日,分明是他们在做人情,我这么大岁数,还要替他们应酬?”
丁婉卿笑道:“老爷子,您又何苦钻牛角尖呢,就算您的媳妇不会说话,可是她的心却是好的,她把娘家的哥哥邀来为您祝寿,也是增加你们及家的风光,更是一片孝心,因为您是长辈,不管她哥哥官做得多大,还是要向您叩头拜寿的,人家也不是生得贱,若非是至亲,谁愿意矮下半截?”
及老博士道:“我可不稀罕,她哥哥只是一个知府,我的亲友侄辈里,比知府大的官儿多得很,我也不稀罕他磕那一个头,向我磕头的大官们多啦。”
丁婉卿笑道:“那您就更该回去了,您媳妇儿的意思不是炫耀娘家的亲戚,而是在表现及家的气派,向她的娘家显示,在及家来往的贵客多着呢,做媳妇的对夫家如此引以为荣,您这个做家翁的应该支持才是。”
及老博土笑道:“婉卿,什么话到了你嘴里,都成好听的了,也都变成道理了。”
丁婉卿道:“本来就是道理嘛,否则我也不能无中生有呀!”
及老博士道:“好!那我一个人回去,过完了生日就来,你们还可以在这儿玩玩。”
丁婉卿道:“不!我们一定要回去,您的寿诞一定免不了有很多曲巷姊妹们来庆祝的,要是我们母女俩不在场,岂不叫人骂我们不知礼数!”
及老博士道:“我会替你们解释的。”
谭意哥笑道:“明天长沙府台一定会来祝寿的,您不是要为李大叔推荐吗,明天正是个好机会,而且我也刚好在旁边说项,像这种事,我可不能像您一样,专诚去拜会府台大人提出推荐吧,只有利用见面的机会提一句,过了明天,还不知道那天才有机会呢?”
丁婉卿道:“还有一个理由是为了意哥,大队人马到了檀木溪,又找又捞的,早已惊动别人了,意丫头却又好好地回来了,一定有人前来问讯,那些事究竟不好向人家去说的,倒不如一走还落个轻松。”
这个理由倒是使得及老博士没话说了,点点头道:“这也是,怪我自作聪明,判断她是落水冲到檀木镇去了,才弄得大张旗鼓,不过还好,这些乡下地方很少有人来,事情也不会传出太远,我再叫李忠去打个招呼好了,我们今天走了也好,下次有空再来玩。”
谭意哥道:“回去过了您的大寿,等再找个空闲的时间,我们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
这次回去,还有李大全同行,一则是到家里去帮帮忙,再则也是正好向府台推荐,他也显得很起劲,骑了头驴子,在车子前面开着路,及老博士道:“意哥,大全这件事你要多出点力,一定要促成才是。”
谭意哥道:“我会尽力的,李大叔为我的事跋涉辛苦,我怎么也应该报答一番,不过还是您的面子大……。”
及老博士笑道:“我向府衙推荐,事情可成八分,因为是府台自动向我要求的,但是我要你说一声,还是为了你好,他感了你的情,对你的事说会特别卖力,两你们那儿,也的确是要有个吃公事饭的人照顾一下。”
谭意哥这才明白及老博士的用意,不由感激地道:“老爷子,您真好,处处地方都为我着想。”
及老爷子笑道:“我不照顾你,远去照顾谁呢,尤其是我跟婉卿说过了……”
丁婉卿叹了口气,通:“老爷子您的一片盛情,我是非常的感激,只要您吩咐,我怎样侍候您都行,至于您要给我的名份,我只有心领了。”
谭意哥一怔道:“娘!老爷子要给你什么名份?”
及老博士道:“我是正式向她求婚,要求她嫁给我做继室,她居然不答应。”
诨意哥想了一下道:“老爷子,这件事连我也不太赞成,您虽是一片盛意,但是毕竟大了娘三十多岁,说句不怕您生气的话,您能照顾她多少年呢?”
及老博士居然一点都不生气,笑笑道:“丫头,你为什么不说我没有多少年好活了!”
谭意哥道:“我绝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认为娘未来的日子还长……”
“这个我也说过了,我只是想给她一个名份,别说等我死后了,就是我活着,她看中了合适的对象,随时都可以去的,我只是想帮助她……”
谭意哥一笑道:“老爷子,这话我相信,娘也相信,可是别人未必相信。”
“只要我们自己明白就好,何必要人相信呢?”
谭意哥道:“老爷子,话不是这么说,尽避很多的人都可以不去管,但是,娘现在是未嫁自由之身,还有机会可以择人,一旦进了您的门,可就没机会了,难道别人还敢上您的门上去求亲不成?”
及老博士一怔:“这我倒是没想到。”
谭意哥道:“再说您的家里还有您的儿子、孙子,您的少爷、媳妇都比娘还要大,他们肯愿意吗?”
及老博士道:“这是我的事,他们管得了吗?”
谭意哥道:“他们管不了,及氏家族的族长可管得了,这是一。再说,他们如果不答应,您给了名份,他们不承认,这还是空的,即使他们承认了,也接受了,恭恭敬敬、客客气气地叫她一声,可就是一付枷锁,套住了娘的一辈子了!君子爱人以德,老爷子,您疼人可不是这么个疼法的。”
及老博士叹了口气道:“是的!是的!我光是往一处想了,没有考虑到这些;不过我是听说了她这一辈子已经不打算嫁人了,才有这个想法的,她如果有求归宿的意思,我绝不会出这个馊主意的。”
谭意哥笑道:“老爷子,娘不肯嫁人的原因……”
及老博士道:“我知道,她对我说了。”
“您嫌不嫌呢?”
“怎么会呢,我觉得她那善良温婉的性情,仁慈的胸怀,细心谨慎等种种的美德,举世难求。谭意哥道:“是了,我相信总有人会持您一样的想法的,只是娘没遇上而已,您要疼她,就把机会留给一个比您更适合的人。”
及老博士连连点头道:“说的是,说的是……”
丁婉卿一直在旁静静地听着,像是谈论的与她无关问题,一点意见都没表示,直到他们谈论告一段落时,她才微微一笑道:“意丫头,你说了半天,只是以你自己的看法与想法,根本没有抓住我的本意,要是我婉拒及老爷子是为了你说的那些,用不着你来为我解释了,我自己也会说的。”
及老博士道:“对啊!我在前天提出时,也说得很明白,我的家产早已分走了,只剩下李忠管的那一小片田庄,若是自己不住在那儿,还得往下贴钱呢。还有个一些营产收入,数量也很少,婉卿不会放在眼中的。除了一个名份外,可以说全无好处,婉卿并不欠我什么,如果她有别的打算,当时就该拒绝的。”
丁婉卿叹了口气道:“这一辈子我是不打算嫁入了,所求的只是下半生安定生活,老爷子给我一个名份,也给了我一块安身立根的地方……”
及老博士道:“这些都不算什么,你自己已经有了一块地,而另外那个虚名,对你反倒是一个约束了。”
丁婉卿道:“老爷子,不是您那个说法,至少在我心里,我没有想到那些,那时我对您是满心的感激,可是紧接着就是意哥出了事。”
“那有什么关系,何况意哥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
丁婉卿道:“这就是一个警告,我的命很坏,从小算命先生就算出我命犯孤鸾,不得婚配,否则必将婚殃亲人,先是在我十二岁时候,有人来给我提亲,我父亲才接下了婚书两天,就犯了事,然后是在我二十二岁的时候,有个很要好的姊妹从了良,她的丈夫经商,有个弟兄恰好是中年丧偶,那个姊妹想起了我,就央人来问我的意思,我答应了,他就带了聘礼前来,那知在路上偏遇盗劫,抢走了金银不说,我那个姊妹还因为惊吓成忡,足足过了一年多才平复………”
及老博士道:“这都是无稽的巧合。”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