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浪漫家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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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白花花地撒在乡间小道上,池塘边的垂杨柳蔫蔫地卷起叶梢。汪明生吞一口唾沫,干巴巴地却咽不下去。这时,真想一步赶到前面的涂黄大队,坐下来好好凉快凉快。可是,随行的李文英却落在后面,相差十多米远。从出学校门,穿过田峰街,经过赣纺大门口,两人就保持这样的距离,从未并肩过,而且,也不说一句话。
杜祥贝在区里的审干工作接近尾声时,便提前向区委组织部要求,仍然回田小当他的校长。原来的乡已成立了人民公社,新生事物层出不穷,新设立的机构也不少,他要想任个一官半职很容易。但他对学校情有独钟。毕竟,他是土生土长的田峰人,又是田小的创办者。田小,从最初的一间侧殿、四名学生、一位老师,发展到今天,有他一份心血。他们杜家世代耕读,诗礼传家。祖上出过解元、会元、顶不济的也是秀才。到他父亲这一辈,做道士为生,他认为是一种沦落。他自己从教农民扫盲开始,挣到今天完小校长的位置,他及他的家人都觉得是为祖宗争了光。杜祥贝一回校,便发现两大问题:一是流生很多生自动不来,叫流生)。这影响到适龄儿童入学率。全市的平均指标是流生多,年底评比,入学率百分比上不去,要挨批的。二是原来乡政府办公用的那种小房间,不适合做教师办公室。一间一间的,低年级、中年级、高年级,体音美、史地自然等,除教导处,校长室外,这些小办公室,容易生是非。龚云生和江丽真一到低年级办公室,王丹妮、廖春兰这些人就挤眉弄眼往外跑。汪明生在高年级办公室刚坐下,李文英来还书,郁妙果来闲聊。钱光正常常找女生在体音美办公室谈话,一谈就要到天黑。余德良干脆在操场上打转,辅导田中初一(2)班一个叫柳三妹的女孩子练高低杠,又扶臂,又抬脚。
杜祥贝摸着后脑勺,和张旭日、柳老太婆嘀咕了半天,决定立即采取两条措施:一分头下去家访,把流生追回来。二除校长室、教导处外,其余小办公室一律拆除。大家都在大办公室坐,一目了然,既气派,又便于管理。他对两位助手分了工:柳老太婆拟定家访的名单,张旭日负责拆办公室。柳老太婆把汪明生、李文英划在了一组,而且是到不远不近的涂黄大队,一路林荫小道。这等于是叫他们公开合法地用上班时间去郊游嘛!张旭日暗暗叫苦:“柳主任,这样分组不合适。”
“合适得很。一男搭一女,互相有个照应。乡下狗多,没有个男的壮胆,女老师哪里敢去!?”柳老太婆戴着老花镜,一本正经在写名字。根本没有抬头看张旭日。她认为把谁和谁搭配在一路,无关紧要。她写的字一笔一划都很工整,没有一个“草”字。她“草”不起来。
张旭日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吃过中饭,李文英兴冲冲来找汪明生要出发,说是早去早回。汪明生有午睡的习惯,请李文英等他眯一会儿眼。“多久?”“至少半小时吧?”“那我就坐在这里等。反正这本茅盾的《子夜》我还没看完。”
汪明生叹口气。他躺在床上睡觉,李文英坐在身边看书。一幅多恬静美好的图画!要是张旭日或是旁的什么人看见了,我跳进赣江洗得清吗!?“好,不睡了。现在就走。”
“这就对了。从小别偷懒,长大当老板。”李文英故意说了一句并不好笑的俏皮话。汪明生装作没听见,一个人走在前面,先出了校门。
喧嚣的街市过去了,已走上了乡间小道。田野稻浪滚滚,远近横着几个墨绿色的村庄。除了偶尔遇见一两个收工晚的社员,四周静寂得只听见“沙沙沙”走路的脚步声。“秋老虎”都已经过完了,怎么比夏天还热!?
“汪明生,等等我。”李文英头戴新草帽,大声喊。这是上路以后,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汪明生停住脚步,等李文英上来。
李文英跑得喘吁吁。连衣裙的裙摆飘起,露出她近于男性化的小腿。
“我问你一件事。”李文英抬起浓雾罩住的大眼,逼住汪明生,“你听到闲话了吗?”
汪明生感到那浓雾在散开,露出炯炯灼人的目光。他的眼波也勇敢地迎上去。
“没有呀!”他说。他是没有听到闲话。他太忙。这学期刚接任毕业班的语文,又当班主任。上午,杜祥贝匆匆露了一句,说学校还有一项重要工作要他担任,到底是干什么呢?没来得及说,汪明生也没往心里去。班上的事情已经弄得他很头痛。有的农村学生,已经十六岁,和他一般高,特别是女学生。看身材,完全是大人,论智力,却天聋地哑,什么也不懂。
“噢,我听到了。关于我们俩的。”李文英垂下眼睑。灼人的目光并未被汪明生的眼波浇灭光焰。
汪明生等着她的下文。
“别人说我们俩谈恋爱。”李文英说完这句话,脸不红、心不跳,很矜持地站在汪明生面前。汪明生有些慌张。
和女生交朋友,玩得好、跳舞、唱歌、互相有好感,各种奇言妙语,汪明生是有不少经历。但直截了当地说“我们俩谈恋爱”的话,这还是第一次听见。他很快想起了和龚云生、汪委明商量过的要稳住张旭日的打算,情绪立刻镇定了。什么事能使张旭日不再如鹰犬般整天东嗅西闻到处找岔子呢!?汪委明二十五岁了,还没结婚,张旭日至少有二十八岁吧!也该讨老婆了!对,最好的办法是让他坠入情网。
于是,汪明生做了他有生以来唯一的一件缺德事。
“我倒是听人家说,你和张主任谈恋爱。”
“什么!?这些人好会造谣。”李文英没想到汪明生会这样回答她的试探。
李文英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除了张旭日闷在肚子里的妒忌外,田小根本没有人说她和汪明生的闲话。这一点,她很明白。但她一见到汪明生,心就怦怦地跳。她不能骗自己,她是喜欢上他了。想象中,要是把汪明生带回家,和她并肩站在父母面前,那情景肯定是郎才女貌。她一趟一趟地借书、还书,甚至有时还帮他叠叠被子。要不是郁妙果以大姐的身份大包大揽,她还会给他洗衣服的!可这个汪明生只晓得就书论书。对一切暗示、迎合,视而不见。总之,好像她不是个妙龄女郎。今天的家访是个绝好的机会,没有人打扰。上午柳主任一宣布家访名单,她就心花怒放,并刻意打扮了自己,换上新的布拉吉(连衣裙)。带着满脑子的浪漫上了路。可是,她一个试探气球放出去,竟被对方一枪击个粉碎,而且又喷出一团扑朔的迷雾。她愤愤地不停息地解释:“张主任是团支部书记,我找他,只是靠拢组织,要求进步。并没有谈半点别的—”
汪明生突然截住她的话:“其实,张主任是个很好的人。我觉得大家这么说,也是希望你们好。”“不—不可能的!不—”李文英激动地大叫起来。
汪明生逃一般朝前跑去。李文英没有追上来。一直到家访结束,两人谁都没有提到这件事。从此以后,李文英不再来借书。
张旭日对汪明生的态度明显地改善了。整天笑眯眯的。并且很喜欢伸出那只猩猩手来和他握,以示亲热。每握一次手,汪明生都要全身发一次麻。
那次家访,还出了一桩怪事。余德良、魏雯雯从十里大队家访回来,双双喝醉了。
余德良五大三粗,全身黝黑,眼皮上的肉往下耷拉着。憨厚得可爱,教高年级初中的体育。他是痛苦的单身汉。两个钱全花在初一(2)班那位叫柳三妹的女学生身上。柳三妹似乎比汪明生还大一点,黑不溜秋,干瘦干瘦的。不知怎么,余德良就看上了她。本来,柳家是不会让三妹上中学的,是余德良一次次上门做工作,柳老头才勉强同意。不过,要求免交学杂费,在学校住宿也付不起伙食钱。总之,家里一毛不拔。“全部要学校解决”。
“行,没问题。”余德良一拍胸脯,全包了。
这样,从柳三妹进中学起,余德良就担负起她的全部费用。他有他的如意算盘。艾溪小学一位周老师,培养一名自己的女学生中师毕业,然后娶她为妻。现在,夫妻双双在同一所学校教书,叫人好羡慕。余德良当然想步周老师的后尘。可是,柳三妹领情又不领情。领情的是:金钱上,物质上,余德良给予的,全接受。她的穿着、打扮、零花钱,明显不同于一般女生。不领情的是:她对余德良基本上没有什么回报。余德良一日三餐悄悄地挨到最后进食堂,吃个五分钱一份的猪血豆腐,青菜萝卜什么的。天天上体育课,一身汗臭,衣服、鞋袜全得自己洗。柳三妹从未想过来帮什么忙。魏自强看不过意,多次劝余德良,叫他别冒傻气。
“柳三妹,那女孩子,我看调得很。你不要太死心眼。以后吃亏的是你。”魏自强说。
“不会。她很纯。”余德良的幸福全写在脸上。
余德良本学期当选为团支部组织委员,张旭日理所当然把兼任的总辅导员职务让给他。这使余德良很是兴奋。
魏雯雯艺术师范科毕业,歌唱得好。尤其是那曲“我骑着马儿过草原”,全市公演得了奖。人也有几分姿色。老公是田中数学老师,和她比,就像一朵鲜花旁边配一只干茄子。小俩口的男孩虽然两岁了,但丈夫对妻子仍然是捧着、护着、哄着。含在嘴里生怕化了,放在地上又怕摔了,把个魏雯雯侍奉得如同永远长不大的孩子。那么娇情、天真、任性、傻气。有个爱唱歌的青年教师吴柏森,外号“公子哥儿”的,常逗她:“魏老师,这种红苹果不知道是酸是甜,你尝尝好吗?”魏雯雯就会扭扭捏捏地踅过来,玉葱般的手指夹起一个,张开嘴轻轻一咬:“一点儿不酸呀!好吃极了!”她一口气吃两个。吃完了,拍拍手,嘻嘻地笑着:“谢谢,公子哥儿。”“就这么简简单单说一句呀!唱支歌吧!”吴柏森涎着脸,盯着她两只翘翘的,装作不经意地用胳膊肘去碰撞。
“哎哟,你个死鬼吴柏森,碰得人家痛死了。你坏、你坏!”魏雯雯故作姿态地尖叫着。
“啊呀!对不起,我没注意。”吴柏森毫不在乎,“再说,你那地方挺挺的,也太可爱了!”
“死鬼!死鬼!”
“好,不闹了,不闹了。唱歌吧!”
于是,两人唱起了“敖包相会”。唱着唱着,歌声越来越有感情,把田中的数学老师引来了。
“雯雯,雯雯。”数学老师轻声喊着。
“干什么呢!?人家唱得正高兴。”魏雯雯如酒醉般红着脸,嗲声嗲气地说。
“呃,不是。”数学老师怯怯地解释,“毛毛发烧了。”
毛毛是他们的宝贝孩子。再蠢的女人也会疼自己身上掉下的肉。数学老师也不是省油的灯,懂得抓住老婆的弱点。
听说孩子病了,魏雯雯慌忙撇下吴柏森,随丈夫回家。
安排他们俩为一对,结伴下去家访,柳老太婆认为比较恰当。余德良稳重,魏雯雯伶俐,正好取长补短。没想到会出这种事,两人都喝得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在哪儿喝的酒?又不是吃饭时间,学生家长不可能请客呀!
说来可笑,这故事可能是空前绝后的。
余德良、魏雯雯先到十里大队找到管文教的妇女主任了解情况。妇女主任说最近十里街电厂招临时工挑煤灰,一元二毛钱一天,谁都想去。所以很多孩子就不了,人人都要挣几个现钱。余德良、魏雯雯找到了问题的症结,心情很愉快,便想顺路去几个年龄较大的学生家中看看,证实一下妇女主任的说法。余德良还想去柳三妹家一趟。刚上大路,就看见一家新开的饭馆。这饭馆有什么特点?大!大锅,三个汉子在里面洗澡没问题,大灶,灶膛里可以打地道战。大饭甑,能囫囵蒸个百把斤重的肥猪。宽敞的店面,摆下几十张八仙桌,桌子四周是钉死在地上的条凳。最显眼的是大门口放一只太平水桶(消防用具、贮水用)里面盛满了水酒。不少满脸汗水的赤膊后生子,穿花褂的细妹子在店里闲坐,用大海碗喝酒。饭馆两边一幅对联:“放开肚皮吃饭,鼓足干劲生产”,横额上写着“十里公共食堂”。

余德良、魏雯雯还没走近,店里就有人打招呼:“余老师、魏老师,快来呀!喝两碗解解渴。”二人抬头一看,坐在食堂里喝酒的,正是他们要找的流生:挑完了煤灰,在这儿歇脚呢!
两位老师应邀进屋,学生们七嘴八舌地一说,原来水酒随便喝,不要钱。自从盘古开天地,这事儿可从来没听过!
“这是人民公社的。不要钱。余老师、魏老师。”柳三妹不知从哪儿钻出来,她穿一套蓝工作服,拿一条洁白的毛巾擦汗,笑吟吟的。
余德良和柳三妹的事情,魏雯雯多少有些耳闻,见柳三妹这种打扮,便关切地问:“柳三妹,怎么穿工作服,不啦!?”
“魏老师,我是今天才来的。现在大跃进,到处都要人,我—”柳三妹瞟一眼余德良,“昨天晚上回家背米,爸妈已经给我报了名。今天先上班,明天再去学校向老师请假。”
几句话,呛得魏雯雯哑口无言。余德良如同挨一闷棍,脑袋瓜顿时晕乎乎的。
“坐下、坐下歇歇。喝碗水酒吧!”柳三妹热情地邀请。
水酒凉凉的,味道绵绵的、甜甜的,酒香浓浓的,又解渴,又解乏,并且“不要钱”。已经工作了的学生一气儿给两位老师端来十碗。那位舀酒的胳腮胡子大师傅听说客人是老师,把竹筒举得高高,酒碗倒得满满。余德良早已嗓子冒烟,魏雯雯也口干舌燥,便喝一口试试。不料,那酒一沾着嘴唇,便咕嘟咕嘟一碗全下了肚。那“不要钱”三个字,又把脑子里仅存的一丝警戒全解除了。两人怀着各自的心事,索性坐下敞开喝。余德良五碗、魏雯雯三碗,碗碗干得底朝天。喝得两人像落汤螃蟹,连眼白都红彤彤,晃晃悠悠的,大白天手牵手返回学校。成为田峰街一大新闻。创下当地吉尼斯之最。
当然,一回到学校,问什么也不知道。两人倒头便睡。
杜祥贝一个劲儿摸头,柳老太婆慈祥地笑笑,都没说什么。只有张旭日嗷嗷叫,说事态严重,要处理。见杜祥贝不吱声,也悄无声息了。杜祥贝是他的入党介绍人,又是顶头上司。喜欢气指颐使的张旭日在他面前,是百依百顺的。这反而令杜祥贝很讨厌。杜祥贝是要办学。心中仰慕的是教育家叶圣陶,想像实验小学校长韩祖德那样,到老年时,也有个从事教育工作50周年的纪念活动。张旭日是要从政。他想不通的是:杜祥贝既然已经借调到区里,而且极可能留下当干部,为什么还要回来干这个“孩儿王”!?杜祥贝要是不回校,他会升校长,以后也会调区里、市里,混个一官半职。可这位杜校长,脑袋瓜怎么不开窍呢!?唉!张旭日摇摇头。但有一条,他是清醒的:只要杜祥贝回到田小,他还得和过去一样,事事听这位小道士的,以图后路。他在杜祥贝面前,从来不正面发表自己的意见,只当应声虫。譬如,杜祥贝提出,要把办公室拆大。他马上说,拆了好,拆了气派、堂皇,所有老师的一举一动,全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听到这最后一句,杜祥贝不满意,眉头皱起来,心想:我们这不成了监视老师吗!?这像什么!但他嘴里没说,只是用力按住自己脑后的黑发。这些细小的心理活动,鬼灵精般的张旭日竟然毫无觉察。也算千虑一失吧!
和这样的人共事,杜祥贝很惨。他听不到部下真知灼见的建议,只是整天和自己变了形的影子相处。
柳老太婆就不同。她年轻守寡,独生子在区委农工部工作,最近生了胖孙子,乐得她合不拢嘴,看什么都顺。遇事会以生活过来人的身份,善意地表达自己的看法。但那仅仅是待人处事,人情世故啊!真正教想办法拿主意,柳亭如是讲不出什么名堂的。
杜祥贝把目光投向那些从师范毕业的“合格师资”上。可这些人,用张旭日的话说:“政治上都不怎么要求进步,不可重用。”这又使杜祥贝很为难。现在,他桌上摆着一份“少先队田峰乡中小大队工作计划”,是余德良写的。他不动声色地递给张旭日。
少先队大队总辅导员,在小学是很重要的岗位。少先队活动的好坏,直接影响学校的声誉。这个总辅导员,必须年轻、有文化,善于结合少年儿童特点,搞各项活动。当然,还必须是共青团员。由于这最后一个条件的限制,就把前面几条全给否了。田小的总辅导员,开始是杜祥贝兼任,后来是张旭日。可张旭日只知道训人。每次大队集会,“立正”“稍息”之后,便是假模假式的训话。说来说去,无非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大字。再不然,就是“立正、稍息、搬砖”!叫学生从砖瓦厂蚂蚁搬家似的往新教室基建工地运砖。那场面,真够热闹!年龄小的搬一块,高年级的大同学搬十块,大多数是怀里抱二块三块的,弄不好,就破皮出血。碰上这个事,女老师最害怕。上次郁妙果班上的学生砸破头,不是汪明生跑得快,还说不定会闯什么大祸呢!大队无计划,各中队的活动自然流于形式。顶不济的,是学生缠着老师讲故事。这讲故事就喜忧参半了。龚云生他们讲得出“方志敏”“李大钊”等革命先烈的好故事,江丽真会讲“胆小的兔子”“猴子打水”等童话,王丹妮来个“孟姜女哭长城”,廖春兰把“唐伯虎点秋香”讲得津津有味,学生听得稀里糊涂。
杜祥贝回校,便立即抓了总辅导员的工作,劝张旭日不要再兼,而让余德良担任。他这样考虑,是按条件套的。余德良教体育,科任老师,用不着改作业,时间充裕,又是团支委。张旭日自然赞成。他巴不得。他才不要这种“孩子司令”的头衔呢!余德良也满心欢喜。总辅导员可以参加行政会,属于学校领导层,这比当普通体育老师要风光得多。杜祥贝要他写一份大队工作计划,他兴冲冲熬了半夜,终于成文交了上去。杜祥贝一看,哭笑不得:轻轻一张纸,疏疏三百字!张旭日擎在手上,察颜观色,猜不透杜祥贝是什么意思?夸奖?批评?赞赏?贬低?不明底里,不好乱说。
杜祥贝右手一直在摸后脑勺。他在等,想听听张旭日会不会独立地发表一次见解。
这就很尴尬了。两人怀着各自不同的目的等对方先开口。
柳亭如老太婆走进来。一眼瞥见那份大队工作计划。她取过来,惦惦份量。
“杜校长,这是余德良写的?”
“是呀。”
“咳!这个余德良!”柳老太婆叹口气,无话了。这等于批评计划写得不行。
“这个,这个。”张旭日结巴着,仍想等杜祥贝开口。
“张主任,你的意见呢?”杜祥贝忽地直接问他。
张旭日惊得全身黑毛倒竖。他深知,这是杜祥贝的习惯。如果他叫你的名字,那就是说,你和他关系正常。如果他称你的职衔,那就有情况了。他揣摸着,柳老太婆对余德良的工作计划不满,杜祥贝并没有异议,是不是—他更不满意!?不行!我不能表态。
“是,这个余德良—”张旭日选择着字眼。
杜祥贝忍无可忍,右手从后脑勺放下来,拍在桌子上:“一张纸,三百字,这哪里是什么工作计划!?分明在搪塞、敷衍嘛!目的、要求没写清楚,措施就两条,活动时间安排也没有,这是怎么搞的嘛!”
其实,杜祥贝错怪了余德良。他不是搪塞敷衍,他实在是写不出。
张旭日更懵了。过去他兼任总辅导员,根本没有什么大队工作计划,余德良不错呀!居然写了计划,杜校长为什么还横挑鼻子竖挑眼!?
话题很快转到谁任总辅导员的议题上来。显然,余德良当不下去了。
他们商量了半天,也没找出个合适的人选。关键是张旭日总是要提醒杜祥贝、柳亭如,要注意政治条件—共青团员。可共青团员都散落在本公社的其他四所小学。由于张旭日看谁也不顺眼,这个不行,那个不妙,近几年田小本身只剩下他自己和余德良两名超龄团干。普通团员一个也没有。区里有人戏称田小是“二二制”学校,即两名党员、两名团员;既是党员,又是团员的,只有张旭日。难怪他权倾一时,自命不凡。老是运用“一票否决权”作梗。杜祥贝郑重地提出建议:由汪明生任总辅导员。这里三位领导还来不及商量,忽然听见外面人声喧哗,汪委明一头撞进办公室:“杜校长,余德良锯树,学校领导同意吗?”
原来,汪明生被气象园的美丽色彩深深吸引。把汪委明请来,支起画板。面对绿树、碧草、青篱、雪白的小巧百叶箱、风向标被强烈阳光映射出的千姿百态,汪委明心灵受到震撼,产生强烈的创作冲动,他潇洒地舞动水彩笔,精心作画,并且渐入佳境。围观的学生也默默地注视着,不吵不闹。他们觉得,老师画的是仙境。那里面的少先队员是谁?红领巾那么鲜艳,是童话中的王子吧!?……忽啦啦,一个肩扛竹梯,手提木锯的人打破了这宁静的一幕。
那是余德良,他把竹梯靠在枫树上,挥起锯子,对准枫树的粗大枝条就下手。无论怎么规劝,余德良也不听。汪委明只好来请杜祥贝出面。
杜祥贝急忙赶去,只见余德良扒在树上,像一只猴子,地面已落下一些带叶的枝条。
汪明生绷着脸,站在一旁,恶狠狠地望着他。
杜祥贝轻声喝斥道:“余老师,你做什么呀!?”
因为有很多学生围观,总得给他留点面子。
“剪枝。”余德良见是校长,木锯停了下来,“这树不剪,疯枝乱长,就——”
余德良酒意未醒,心里的疙瘩更没解开,不知怎么就提一把锯子上树了。
“你快下来,我有事找你商量。”杜祥贝很客气地说。
余德良气呼呼地下了树。
杜祥贝和缓地说:“余德良,汪明生,你们俩都来。”
他恨铁不成钢地叹口气,回到办公室。
柳老太婆正在考虑提出意见。她听了杜祥贝的建议,觉得很有道理,见张旭日不吭声,知道这人对汪明生有成见,正等着行使一票否决权呢!可汪明生要入团也不是一、两天能解决的呀!再说,把余德良拿下来并不妥。已经决定了,宣布了,人家干都没有干,就撤职,说不过去。她了解杜祥贝的心思,想把田小搞得远近闻名,她何尝不想!但是,靠余德良,少先队工作肯定开展不起来。
“要不—这样,”柳老太婆沉思地说出她的折衷方案,“总辅导员么,还是叫余德良当,把汪明生提个副总辅导员,先干一个学期或一年,等情况变化了再说。”
杜祥贝、张旭日的眼睛都亮起来!好个老太婆,真有你的!金口不开,开口正中下怀。几句话,熨贴得大家心里舒舒坦坦的。
这时,余德良、汪明生前后脚来到校长室。
杜祥贝笑容可掬:“来得正好。请坐,请坐。我要跟你们谈重要工作。”锯树的事情仿佛没有发生过。
令人欣慰的是,杜祥贝把领导意图一说,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好,没意见。服从组织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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