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碧澄洁净，微风从赣江吹来，已有几丝凉意。被余德良锯过枝条的枫树，叶子变得像火一般红。汪明生每度过一个秋天，便感觉自己成熟一次。来田小发现这棵枫树时，他突发奇想：就用这枫叶来记载自己的教书生涯吧!于是，悄悄从第一批红透的枫叶里摘取一片，夹进那作者和读者都是自己的日记本。今年，已经是第三片了。
汪明生给余德良当一年的副手，工作十分出色。学校成立了五个课外活动小组：歌舞、体育、园艺、航模，吸引中高年级的少先队员参加。一、二年级专门请江丽真、郁妙果、魏雯雯等青年女教师精心编排了几个大游戏。让班主任领着在课外活动时玩一节课。嚯!这一下，学校开展第二课堂的局面立刻有了突破。每天下午第四节课(杜祥贝接受汪明生建议，第三节课全校不上课，一律安排自习，要求学生完成当天的课外作业)，田小校园里百花争艳。魏雯雯、吴柏森指导的红领巾歌舞团，分成两部分。一部分由吴柏森指挥练习大合唱：《让我们荡起双浆》；另一部分排练歌舞剧《劳动最光荣》。余德良的红领巾体训班，队伍跑出了校园，去赣纺体育场，踢足球、练长跑。周绍武的红领巾园艺场，就在赣纺围墙外面开了一片地，种下蔬菜、果树、搭葡萄架。还准备自建温室，试种一年四季都结果的西红柿、黄瓜。龚云生在他自己的教室里，辅导10多名学生制作飞机模型，从最基本的弹射式到先进的滑翔机都有。低年级四个班的娃娃们，散满前后操场，一班两名老师领着，老鹰捉小鸡，击鼓传花，拔河，障碍接力比赛等等各种花样翻新的游戏，把师生们快活得前仰后合。
另外，还有红领巾气象园天天公布天气预报。这倒不难，只要每天准时收听广播，再结合实测的温度、湿度、风向，没个不准的。
汪明生呢?他在四(2)班协助班主任姚芳芳精心准备“英雄城南昌”主题队会，全校观摩。
杜祥贝微笑着，在校园里漫步。看着这生动活泼的一切，他发出由衷的赞叹：“这才叫‘祖国的花朵’，就像电影里一样。”
张旭日点头称是，顺竿子爬：“汪明生这小伙子是有一套。”
“年轻人嘛!要敢于放胆使用。他的入团问题怎样了?”杜祥贝问。
“已经填了表。只是，他父亲—直没有音讯，这总说不过去吧!”张旭日故作神秘地邀杜祥贝走开，离柳亭如远一步。好像这事牵涉党团机密，她这个党外人士不宜知道。
杜祥贝对这一点最忌讳。他不愿意在他、张旭日和柳亭如之间筑起一道人为的藩篱。他觉得，凡属学校内部老师的情况，柳亭如都应该了解，不必对她保密。实际上，也无密可保。有很多教师的家庭、思想、生活等等，柳亭如比他们了解得多。因为她和蔼可亲、诚恳待人，老师们愿意对她说心里话。这些，杜祥贝心如明镜。他很坦然地说：“没有关系，柳主任不是外人。”柳亭如听了，胸口激起一个热浪，眼眶都潮湿了。杜祥贝对她一贯尊重，人前人后，一口一个柳主任。她听得出，这不是客气，也不是疏远，而是敬重。
张旭日只好硬着头皮把汪明生的家庭情况作了简单介绍。
“这个，主要看他本人。再说他家里干革命的人很多，解放前被国民党迫害，到了的天下，总不能受歧视吧!”杜祥贝态度明确地说，“他自己有什么问题吗?”
“这个，这个——没有呀!一切都清清楚楚的。”
见张旭日仍然结结巴巴，态度暧昧，杜祥贝严肃了：“对一个同志，尤其是年轻同志的政治生命，要特别关心。整整五年，田小这么多青年教师，竟然没有发展一名团员，你以为，这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吗!?”
柳亭如见局面很僵，建议道：“汪明生在姚芳芳班上准备主题队会，我们去看看，好吗?下星期就要公开观摩了。”
真是位好老太婆!杜祥贝，张旭日都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说。但是，一种不可言传的感觉也同时在他们两个身上产生：都觉得再在一起共事，恐怕很难协调了。
三人绕过气象园、枫树，向四(2)班走去。
四(2)班的教室，在学校小操场旁边，靠西一排四间板壁教室朝南第一间。教室里，只见课桌凳都搬到教室后面，黑板上用彩色粉笔写下“英雄城南昌”五个大字。讲台也撤了。黑板前，十二名少先队员在练习诗朗诵《军旗升起的地方》：
在浩淼的鄱阳湖滨在奔腾的赣江岸畔在巍峨的庐山之南镶嵌着一颗璀灿的明珠屹立着一座英雄的城市美丽可爱的南昌历史悠久源远流长汉朝灌婴筑城落霞与孤鹜齐飞唐代滕王建阁秋水共长天一色英雄本色永垂史册血雨腥风年代打响武装起义第一枪升起第一面八一军旗名扬四方
春风杨柳换人间八一大桥凌江渡国产飞机翔蓝天人民公社喜讯传……
领诵的两名男孩女孩，嗓音甜润，吐字清晰，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都有讲究。杜祥贝见了，很是喜爱。
汪明生，姚芳芳本来坐在教室后面审看学生的表演，见学校领导来了，忙迎上前。
汪明生看去有些疲惫。他轻声汇报着：“全班五十二名同学，五十名少先队员，那两名同学也趁这次活动发展他们入队。这样，就全班参加了。共十五个节目，有诗朗诵、舞蹈、对口词、快板、三句半、小话剧等多种形式。平均三个半人一只节目，全班都动员上了。孩子们很喜欢，感觉很新鲜……”
姚芳芳撇撇嘴，随意地说：“主要是小汪老师组织得好。这些节目，全是他一个人写的。这几天累坏了。”
姚芳芳双眼皮一眨，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似有万千愁绪，长长的睫毛也无法掩饰；樱桃小嘴似乎总在诉说。全身散发出少女特有的淡淡幽香(不是化妆品，香水)。一见面，汪明生就想：“这人真像王晓棠。”不禁怦然心动，注意多看了一眼，发现她身段也很美。尽管很纤弱，但削肩、细腰，胸挺，臀圆，像个“S”形。
她是新到的代课教员。说来有意思，田小原先聘请的一名姓万的青年上了一天班，第二天就换了她。姚芳芳手持高中毕业证书，市教育局代课办公室的介绍信和万姓青年的一张字条，毛遂自荐地来到田小，说：“我在西湖区代过课。语文、数学、什么都能教。万老师招工、进橡胶厂了，我来代替他。”言谈中透露出急于找工作的紧迫感。杜祥贝手摸后脑，很不习惯这种自己找上门的方式。他看了姚芳芳的证明，想缓冲一下，说：“你写个自传吧!”
自传简单得离奇。像余德良的大队工作计划，一张纸，三百字。但字迹娟秀，言简意赅，要说的都说清楚了。杜祥贝眼光一扫，注意到两个特点：一父母双亡。二兄弟姐妹六人，还有两个未成年需供养的弟妹。再看看姚芳芳苍白的脸色，单薄的身体，杜祥贝动了恻隐之心：“下午先上一节课，让张主任、柳主任带几位老师去听听。”
听课以后，柳亭如第一个说好。经过几次较量，张旭日对柳老太婆也敬畏三分，不像过去那么专横了，便没有表示反对意见。其他人更不会多事。姚芳芳就这样留下了。
她很幸运。过了一个星期，杜祥贝从乡里其他学校调了两名教学骨干，市里小师班毕业的几名学员也来到学校，田小骤然增加七、八名教员，刹那间人浮于事。有些年轻女孩儿的课都排不下去，而她已经把四(2)班基本调教顺当了。只好让她教下去。班里搞主题队会，她在市里代课时主持过。这次主动请缨，在别的老师还弄不清怎么一回事，或者处于犹豫不决的懒散懈怠之时，就把任务要了过去。表现很积极。当然，无论在谁班上举行队会，汪明生作为副总辅导员，都有义不容辞帮助、辅导的责任。不过，和姚芳芳合作，他有说不出的默契快感。姚芳芳的话语不多，喜欢静静地听你说，听到惬意处，淡淡一笑。如不同意你的看法，她会轻轻吐出几个字：“我看，是不是这样……”你只好同样平静地听她说下去。
“英雄城南昌”主题队会正式举行那天，观摩、参观的人挤满了四(2)班的教室，田小的操场和办公室。公社其他四校的老师，区文教科、教研室的干部，连赣纺子弟学校也派来一位校长及两名老师。汪明生别出心裁，特地到赣江大桥的警卫部队聘请了一位解放军为校外辅导员。解放军的草绿军装，鲜艳的帽徽领章，在杂色的人群中，格外夺目。人们不断发出“啧啧”的羡慕和赞叹声。请解放军当辅导员，只在报纸上见过，现在，解放军就在身边，就在田小，好比梦幻成真。当少先队四(2)班中队长，一位俏丽的小姑娘把一条火焰般的红领巾系在解放军的脖子上时，全场响起了庆贺的掌声。
主题队会前，先举行新队员入队仪式。小姑娘中队长用银铃般的嗓音宣布：“现在请解放军叔叔和敬爱的杜校长为新队员佩戴红领巾!”杜祥贝喉头一阵哽咽，差点没掉下泪来。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感情，慈父般的长者的风度。一句“敬爱的杜校长”令他的人格升华，他立刻觉得自己高尚了许多。那位年轻的解放军叔叔尊重地首先起身握住他的手，和他并肩走到两名新队员面前。小姑娘举起右手，行过崇高的少先队队礼，然后另两名队员手捧托盘，来到解放军和杜祥贝身边。托盘中是两条崭新的红领巾。小姑娘作了个“请”的手势，解放军、杜祥贝一人取过一条红领巾，弯下腰，很虔诚地系在两名新队员胸前。这两名新队员都是虎头虎脑的男孩，看样子很顽皮。顽皮的男孩入队，受到如此礼遇，也突然变得懂事了。他们待两位长者为他们佩戴好红领巾后，“唰”地行了一个队礼。解放军“啪”地立正，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杜祥贝没有防备这一手，慌乱地对着孩子一鞠躬。但人们看见的，是庄严、神圣，是对下一代无微不至的关怀。
更令杜祥贝满意的是，汪明生从市区文化馆请来一位搞摄影的师范同学杭胜利，把整个活动拍了一套照片，杭胜利风度十足，天蓝色衬衣，花格子西服，人长得英俊，活脱脱奶油小生。他一出场，立刻把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师镇住了。人们都搞不清他的来历，只模模糊糊晓得一句：“市里来的摄影记者。”
这次活动搞下来，汪明生大出风头，杜祥贝在公社、区里名声大振，甚至市里也小有名气。但杜祥贝深知田小的不足。课外活动，少先队活动搞得再热火朝天，只是门面上的东西。作为学校，深层次的提高，是教师素质，教学质量，升学率的提高。这次新来的几名老师中有位杜祥贝从本公社水门小学调来的王岭。师范1956年毕业生，是省城有名气的青年业余作者。几年来在各种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等文艺作品几十万字，其中某国家级大型杂志发表的小说《没有嫁出去的妈妈》，讲述一位待字闺中的农村姑娘，为了掩护、抚养一位烈士遗孤，终生未嫁，表现了令人肃然起敬的道德情操。作品荣获大奖，并被译成俄文，介绍到苏联。毕业分配时，王岭的目标是省、市文联，当专业作家。最差也得在市区重点中小学当老师。命运却把他发配到离市区三十里的田峰乡水门小学，当一名普通的乡村小学教员。水门村，三面环水，周围是省城有名的艾溪湖。波光潋滟，月夜孤灯，倒牵动起他不尽的文思。佳作连篇，见诸报刊。学校有人说他不务正业，可是，当区教研室来检查时，发现和全校别的老师比，他的备课笔记写得最详尽，作业批改最认真，讲课最生动，班生成绩最好。但这些人又说，你如果不写文章换搞费(这意思跟小学生拿橡皮擦换铅笔差不多)，教学工作可以做得更好。王岭无话可说，陷入深深的苦闷中。写点东西，都是偷偷摸摸的，有人来了，忙用备课本或作业本盖上。杜祥贝看准了他是个人才，千方百计把他调到田小。王岭自然高兴。田小学校规模大，离城市近，交通便利，最主要的是校长杜祥贝理解他。所以，他铆足了劲儿，要干出点成绩来，给大家看看。杜祥贝派他和汪明生共同当毕业班的把关老师。
汪明生早就听说过王岭。在师范读书时，汪明生一年级，王岭他们要毕业了，登台表演诗朗诵。这又是师范学校的传统。每年元旦、春节期间要搞文艺会演，毕业班要开“告别母校”的诗歌朗诵会。全是长诗，全由学生自己创作，全是汇报自己的班集体在校三年的进步和对未来的向往。炽热的灯光下，面对上千名母校的同学，敞开心灵，剖析衷肠。年轻人全都热血沸腾，慷慨激昂。人人要求“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个个争取“相会在怀仁堂”。王岭班上朗诵的诗，责无旁贷由王岭执笔。诗人王岭的名声不胫而走。王岭在台上朗诵自己的作品时，汪明生仅是十五岁的少年，看见心中仰慕的诗人在聚光灯的照耀下，振臂高呼：“约雷士的鸽子，你飞吧!飞向远方，带去我们的理想!”那感觉是极为虔诚的。如今，和诗人同室办公，同教毕业班，汪明生觉得自己长大了，懂事了，有文化有知识了。更觉得是荣幸的。再就是要暗暗较劲，不能落在诗人后面。
王岭来后不久，举行了一堂作文课公开教学。这是他的特长。为准备这堂课，他先带学生在课外活动时间去赣纺参观，交代学生写周记。请汪委明绘制了参观路线图，又标出主要景物，每个景物的主要名称等等。
从进教室起，王岭便调动学生思维。整堂课就是师生间的一场别开生面的谈话。
王岭引导学生回忆昨天的参观，要求学生根据自己的周记及汪委明的图，逐一回答提问，并把关键的词语，写在黑板上。然后请学生分段复述，最后，王岭总述：“同学们，今天作文的总题目是“参观赣纺”，副题由你们自己拟。因为大家参观的东西各有侧重，印象各不相同，每个人都要站在自己的角度，挑选心目中最深刻的一段重点描写，其余可以省略不记。好，课上到这里，作文本下午第三节自习课结束时交。“话音刚落，下课铃响。这活儿太绝了。
汪明生不得不佩服：王岭真是高手。
王岭也知道，汪明生是个锋芒毕露的人物。文章也写得出色。同时，更具有戏剧性。汪明生从小喜爱戏剧，尤其喜欢话剧，在师范读三年书，每学期都要登台演出。什么《有才华的新闻记者》、《传达室发生的故事》等等，都是演主角。剧本全都出自班上的业余剧作家之手。三年级毕业时，演出过一个《剧本》月刊发表的独幕剧《被遗忘的事件》，汪明生主演局长萧之捷，一位有严重官僚主义的干部。这次演出，王岭特地回母校去观看，说汪明生的演出风格颇像省话剧团的著名演员夏宝权，汪明生听见这话，喜孜孜的。这是诗人的赞美啊!
王岭的作文公开教学观摩不久，汪明生的阅读公开教学也紧跟着上了。汪明生教《工人代表》一课，内容是当安源路矿工人大罢工的工人代表和资本家谈判，一身是胆，斗智斗勇，最后取得胜利。他让学生默读课文，然后提出生字，用注音写在黑板上。接着，汪明生范读课文，学生如同听电台播音员朗诵，真是声情并茂，生动活泼。范读完毕，学生分角色朗读。有的当，有的当资本家矿长，有的当工人，有的当作者，叙述人。汪明生作简短的督促，指正。课文读得活灵活现，听课如身临其境，像听一台广播剧。汪明生有句名言：“朗读，要以词为单位，就能读出标点符号，读出感情。”他对学生说：“你们读得平板，没有感情，领会不了课文意思，关键在于你们读课文是以句子为单位，叫唱读。一句下去没有停顿，跟念经似的，哪儿来的语言美!?什么字、词、句、篇、段落、结构、中心思想、写作特点，都不好理解，费劲得很。”
这都是新鲜理论，学生过去哪里听过!?连杜祥贝，王岭都是头一回见识。
紧接着，江丽真的低年级语文，王丹妮的低年级数学，李文英的中年级语文，吴柏森的中年级数学，周绍武的高年级数学，余德良的体育，汪委明的美术，魏雯雯的音乐都分别搞了公开观摩。全校钻研教学，蔚然成风。
杜祥贝脸上浮现怡然自得的笑，右手也自然从后脑放到了前面，那咎黑发竟然老实就范，再也不上翘了。
但张旭日对这一切置若罔闻，提不起精神。教不论什么事，他拿不出一个货真价实的主意，对于公开教学的组织，观摩，讲评，也说不出道道。作为教导主任，其实难副盛名。柳亭如毕竟上了年纪。怎么办?教学第一线要充实，不能削弱。杜祥贝思忖良久，想到冷人儿魏自强身上。这人瘦小个子，字写得漂亮，虽然仅是简师毕业，但教学业务精通。自己肯钻研，师生关系也不错。只是一天到晚听不见他说句话。
魏自强刚来田小时，是有说有笑的。不时有一封落款“内详”的信从远方寄来。他抿着嘴，强忍住从心底往外溢的欣喜，把信若无其事装进衣兜，作散步状，到篮球架后，贪婪地阅信。这一天，你会在夜晚听见他房间里传来悠扬的胡琴声《良宵》。
可是，有一天，像往常一样，又来了一封“内详”的信，厚实实的。晚上，没有听见动听悦耳的胡琴声。第二天，他病倒了，烧到三十九度，这一场大病，足足使他躺了两个月。人也瘦了一圈。痊愈后，他变得沉默寡言，从不轻易说话。在学校的会议上，一般不发言，一言既出，肯定为与会者认可。不过，从此也和病假绝了缘。精瘦的身体熬得夜，经得拖。尽管常在夜里听见他的琴声《病中吟》。
杜祥贝觉得魏自强是合适的教导主任人选，便征求柳亭如的意见，老太婆一拍巴掌：“哎呀!杜校长，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张旭日心里清楚，学期中间提拔老师当副教导主任，显然是对现有的教导主任不满意。他又不好明说，嗫嚅了半天，杜祥贝征求他意见，竟言不由衷：“杜校长，我跟了你几年——”张旭日的候补期已满，转了正式党员。跟李文英的关系也已经确定。他的生活，应该有所变化了。杜祥贝右手又在摸后脑：“你的意思，我懂。只是在田小提拔，只能先当副校长。你的性格，喜欢独当一面。不如出去，直接当正校长。听说艾溪小学有缺额，你愿意去吗?”
张旭日觉得大小是个校长，只要能自己当家作主。再说，艾溪离这儿也不远，可以经常回来看看李文英。主意一定，嘴里却说：“我服从组织分配。”
杜祥贝见时机成熟，在找魏自强谈过后，便上报区里，提拔他当了副教导主任。张旭日不等学期结束，就去艾溪当校长了。临走，和李文英作了一次长谈。
李文英直至本学期才入团。而且是自己“斗争”得来的。团支部大会开了几次，总有人提意见，说她入团动机不纯。
“为什么入团的问题，没有从思想上解决。”有个叫沈年田的小伙子，和李文英在师范同级不同班，是公社党委沈书记的弟弟，他比王岭早一年来田小，是田峰小教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这条极为尖锐的意见，就是他提的。
“为什么入团!?为要求进步，为奋斗终身!”李文英在团支部大会上虽然不敢发火，但沈年田接连两年咬住她这一条不放，她很生气。这一次，不能再忍，她要申辩。
“我看，还有个人因素。”沈年田骨骼粗大，精瘦有力，浑身黑里透红，一望而知是农家子弟。他生就一个鹰钩鼻子，却没有一点城府，不论什么场合，说话没遮拦：“不要以为和团干部好，就可以入团。”
全体团员都没想到沈年田会说这种话。会场有些紧张，像一点即炸的火药桶。
别看李文英闷声不响，关键时刻，一点儿也不吃硬。她圆瞪怒眼，“嚯”地站起来：“沈年田，团支委就三个人，你直接了当说吧!我和谁好?”
沈年田有些心虚，但又一想，反正是说了，干脆翻它个底朝天：“你——你和张旭日好!”
硬的碰到横的，横的碰到不怕死的!李文英针锋相对：“团章上那条规定：和张旭日好就不能入团!你说!”
沈年田没词了。是呀，没规定。
李文英来劲儿了，乘胜前进：“可惜，我还没有和他好。今天，你既然把事情挑明了，那我就和他好吧!张旭日已三十多岁，还没有结婚，我也早过了婚姻法规定的年龄，也没有男朋友。我正式宣布：和他好!”
会场上的男女团员都愣住了。谁也想不到李文英还有这样的胆量和气魄。
张旭日人蛮好，不就是罗圈腿，猩猩手嘛!
余德良首先带头鼓掌。他先是慢慢地拍手，一下，两下，三下，很快便急促起来。其他的团员以为组织委员是拍倒掌，后来见余德良泪流满面，才知道他是触景生情，被深深感动了，是发自内心的祝贺。于是，也纷纷鼓掌欢迎李文英的发言。连1919年的“五四”青年都主张恋爱自由，我们是解放后的共青团员，更要支持这种纯真的爱情!
张旭日喜从天降，急速从座位上站起，冲到李文英面前，抓住她的手，泣不成声地说：“谢谢、谢谢!李文英，只有你，才看得起我，把我当成个男人，我—”
原来色厉内荏的外表下，是自卑的灵魂!
最后，连沈年田也情不自禁地鼓了掌。
这次支部大会双喜临门。一致通过李文英入团，“老书记”张旭日的终身大事也有了着落。
汪明生那天晚上请了假，没有参加支部大会。会上的事情，他是听余德良说的。他长长地如释重负般吁口气：李文英做得对，支部大会的决议更对。
李文英觉得这是必然的选择。那天家访时，汪明生等于是拒绝了她。事后考虑，自己是不大妥当。汪明生年纪轻，说话、办事大大咧咧，真的和他好，还不得处处照顾他!?转想到张旭日，各方面都比汪明生成熟。政治条件好，为人正派，工作稳重，只是年龄大些，样子差些——但人好是主要的。漂亮又不能当饭吃!?这些想法，平日搁在肚子里，翻过来倒过去，弄得她心神不定。今天被沈年田一激，好，竹筒子倒黄豆，全说出来了，反而心舒气平，问题全解决了。
李文英的可悲在于理智地考虑爱情。殊不知，能全用理智决定的，就不是爱情。
自那次会议后，李文英，张旭日就算确定了关系。张旭日像变了一个人，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连鬓胡天天刮得铁青。见到谁都笑呵呵的。两人的饭菜票合在一起，餐餐由张旭日买好饭菜，到李文英房里吃。工资是李文英一个人领。她管着。
现在，张旭日要走，两人自然有许多话要说。吃过晚饭，他们沿富大圩堤散步，虽然无法并肩，倒像对情侣。徘徊到午夜，才回校。他们说些什么?做了什么?赣江的风儿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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