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砂笺第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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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的砂晃悠着两条长腿坐在空空的操场上。
草半黄不绿的,被一双双汗臭的鞋子践踏得不成样子。煤渣跑道上的煤渣延污到草坪上,有一两颗坚强的草却反侵略似地长入了煤渣道。
太阳象从一副三流印象派画稿上剪辑下来的,又被谁胡乱地贴到了天上。
一切都那么粗糙。看台的外衣裸露着水泥,因为阴影,那水泥快变成铁青色的了。校墙外就是一整个水泥丛林:灰的楼、灰的天、灰的色彩、灰的人……这就是少年砂身边的整个世界了。
向晚时,砂总是喜欢一个人坐在看台上。大家都说砂是一个没有什么想象力的男孩,砂想否认,却无从否认。
但这时,校园里空空的,人影全无,这时的他,却总会想起点儿什么。在想象里,他总把这个看台看成全世界最最荒凉的地方。这里、就是世界的尽头。他在世界尽头坐呀坐,天与地都在他身边荒沉下去……不知怎么,这想象总能给他带来一点安慰,让他感觉:
这是他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可如果把镜头“啪”地一下向上摇去,一直尽摇上去,用最快的速度,摇入那个少年砂极限高度上的头顶,那么,壮丽就来了!
上面,是整个宇宙——星斗无限,神秘的棋子与神秘的湛蓝无限。要想描述尽整个宇宙的秘密是不可能的:星体、银河、黑洞、凝固的时间、与爆炸的碎片……原来一切就那么或快或慢地在一个平常少年的头上移动旋转着。
一缕光穿透了‘无’界与‘有’界的边缘,它在宇宙里穿梭着,在所有的星光间隙寻找。它在寻找着一粒砂,几千亿年的浩劫过后,它来赴它的约了。
……
只是这一切,坐在操场上的少年懵懵懂懂的并不知道。
A.总该发生点什么了吧
“噢!”
一声低低的呼叫,一粒球打在了一个小女孩儿身上。
可她把那粒球捡了起来,又抛给了那个把球打在她身上的少年。
那少年接过,左手轻轻地抛起球,右手一挥,一个扣球,那个球就又轻轻砸在那小女孩儿肩上了。
可那个小女孩儿象并不介意,她又去捡球。
操场里空空的,沙石地围起的排球场上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小女孩儿看年纪也不过七、八岁,长了好漂亮的一张脸,胖胖的短腿地水泥地上跑着,一条小花格裙子飘呀飘。
砂的脸上含着他最惬意的笑。他是一个温和的少年,因为他总在笑。但他不怎么爱说话。那一颗排球在他手中一次次击出,歪歪地划过一道道孤线,带着灰尘的银色,然后,大半准准地砸在那个小女孩儿的身上。
他的弹跳力不错,十四岁的身子象蕴藏着相当的韧劲儿,一身皮肤是小麦色的。短短的头发,根根带汗,头发下是他平常却挺耐看的五官。
如果有哪个大人见到他这么砸一个小女孩儿已砸了快一个小时,只怕会忍不住痛斥他的残忍。可那小女孩儿似乎很乐意的样子。
这么一个小时不停地跳起,扣杀,一滴汗也开始浸在了砂的鼻尖上了。
他有些累,又一次接住了那小姑娘抛过来的球,停住身道:“桉桉,咱们今天就玩到这儿吧。”
桉桉眼中的瞳彩一时黯淡下来。但她什么也没说,怔怔地站着,整个操场的空越显出她身形的小。
砂挟着排球也怔怔地站在球网这边。矮矮的一面网,却似把他和她隔成了两个世界。他脸上忽然笑了,球抛起来,身子一跃而起,双腿在空中一弯,一颗沾了灰的银色的球就有些重地击打在那个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快乐的:
“噢——”
砂走到她的身边,拣回球,有些疲惫地坐在了球上。
他静静地看着那个小女孩的兴奋:她从来不与人交流,更没有跟砂说过些什么,她那好看的嘴巴象被什么无色的线给缝住了一样。
——桉桉长得这么好看,灵透透的,好聪明的样子,但从来不和人说话,也没有人听到过她说话。她还执扭得几近顽固地喜欢玩同一种游戏,那就是:让砂一次次地把球击打在她的身上,跟强迫症似的……
没错,就是孤独症的表现。
砂也是在查了好多书以后才明白:这是一个得了孤独症的孩子。
砂认识她已经几个月了,第一次的相识也是在这个球场边。砂当时跟几个班上玩排球的男孩搭挡打球。一粒球击出,手偏了,飞出场外,很有些重地砸在了场边一个默默的小女孩儿身上。
那就是桉桉。桉桉当时怔怔地抬起了头,怔怔地看了眼砂脸上带着汗的歉意的笑。让人惊讶的是她没有哭,而且、连摸都没有摸她脸上的红印一下,只是怔怔地看着砂。两三秒后,她抱起那个球,转身就走了。
球场里的少年哄地一阵笑。砂傻傻地追了两步,又不知追上该怎么讨回。七八岁的小女孩儿长相虽灵透,却有种说不出的拒绝态度。身后的少年们大笑道:“一吻定情,一吻定情!今天你的球吻了谁的脸……”
砂只有自认倒霉,省了几个星期的早饭钱才把那球补上。可一个星期后,那个小女孩儿又来了,她怔怔地望着砂,旁边的少年一片哗笑。那天的球砂都没打好。接着她几乎天天来,球场上的少年个个试着跟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搭话,可没有一个成功的。直到那天,砂走到她的身边——那小女孩儿一直抱着她那天拣到的球——她忽把球塞到他的手里,然后搬着他的手,轻轻把球击到自己脸上。
于是,砂每个星期和她的游戏就这么开始了。
“你知不知道,我的球现在越打越烂了。”
砂苦笑着说。
“教练说我的落点控制倒是越来越准,可、力气却象棉花糖。”
小女孩儿没有吭声,吧嗒着眼睛在旁边坐着。
砂也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答自己的话,孤独症的孩子都这样。他想起一起玩球的伙伴们在教练下课后冲他喊的话:“球吻,棉花糖;球吻,棉花糖……”
他的脸上苦笑了一下——他本来是个平常而又平常的少年。本来、球技还算是他小小的一项长处,可现在,连这个长处也没了。
他总还试图跟这个小女孩说些什么。他从汗涔涔的短裤里捣出一粒棉花糖:“你知道棉花糖是什么吗?”
他把那粒绿色得都有点儿不真实的糖塞到那小女孩儿嘴里。
“我小时,还住在三十五街区时,我们家楼下的三楼里就也住着一个小女孩,那时我七岁,她比我小一点儿……”
他的脸上显出点回忆:“她的家里可穷了,很穷很穷。”
他伸手拉拉那小女孩的花格裙:“她可没有这么好看的衣服。说来你不信,她家里还在吃黑面馒头。他爸妈都下岗了,连灯都舍不得多开的。黑面你知道是什么吗?……听说是小麦磨时没有去麸子的。别问我麸子是什么,我也不知道。总之,她家里好穷好穷啦。”
“我们楼里的男孩都最会捉弄人了。有一次,小杰拿了一块棉花糖,在嘴里嚼了两下,然后吐在地上,又用脚踩了一下——那是块红白相间的棉花糖,挺好看的。他说:‘你们信不信,一会那个王小丽肯定要下楼来,她看到后,见没有人,准会拣起来吃的。’”
“我们就躲在拐角里看。一会儿,王小丽真的下楼来了。她真的……拣起来吃了。”
砂的声音静默下来,因为接下来的情形他不知该怎么讲:一大堆男孩儿一下蹦了出去,哄声一笑……他记得那笑声的大与张狂,记得自己站在那拐角后面、呆住了……他真的是呆住了,那以后,他就变得不爱说话……
这些,也许还说得出来,可后来——
后来就发生了一个极大的秘密。
他忽然拉过桉桉的手,说:“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的脸上神情严肃起来:“这个秘密,除了我自己,这世上没有谁知道。我只告诉你,因为,你一定会帮我保守它的。”
说着,他就把桉桉的小胖手按在了自己的领子下面。领口扯开了些,黄色的球衣下面,他两根少年的锁骨清瘦瘦地横着。他把桉桉的手按在了一个脆脆的东西上面,只听他说:“那一刻,他们哄笑起来的那一刻,我却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
然后他的声音变了,脸色也变得有些神秘起来,连表情都古怪了:“那不是这人世的声音。”
“我敢肯定,这个世上,只有我听到过那种声音。”
砂扬起头:“那是种破碎的声音,却又不象这人世间东西的破碎,那象……蓝色的海里你挤碎了一颗蓝色的海星……”
“……空白的白昼里划过了一道更白的光;乳色的晨雾里驰掠过一匹马,雾碎在马蹄儿下;又或者,一根羽毛划碎了空气里还未消融的翅膀的痕迹……”
砂拼命地发动起他脑子中那可怜的联想试图想形容清他所听到的,但最后,他摇了摇头,觉得还是不成功。他只有接着叙述:
“然后,在那些小孩儿和哭着的王小丽都走开后,我就到了她刚才站的地方。我总觉得,肯定是有什么东西摔破了,他们肯定都没发现。”
他松开桉桉的手,在自己的领口里一掏,“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个……”
只见一点晶莹就在他领口外面亮了起来。那光色被他麦色的皮肤一衬,显出种别样的透剔来。
只听到桉桉惊呼了一声:“蓝……”
她的叫声、这么突然的出声让砂都惊呆了,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桉桉说出一个有实际意义的字。
——她说话了!
砂一时只觉得惊喜交加。只见他的手里,正托着晶蓝一片。那蓝色悠悠的恍非人间之物。它并不大,只有指甲盖大小,可它清澈澈地发着光。那不是折射,这么清透的它是无法折射什么人间之光的;可那也不是辐,因为没有任何物体可以吸收哪怕一丁点它的光色。
那光是无名的,好象不是来自于这个宇宙。
无以名之。
——它、只是它。
“这就是我的秘密了。”
砂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别看它只这么大,可是,你不觉得它象一颗砂吗?星星样的砂。只是这么大一点点,就费了我不知多少力气了。那天,我在楼道里拣到的那块只比针尖大一点点,加上我后来拣的——我一听到那破碎的声音就总可以拣到它,慢慢地,我都知道在什么时候会听到那种破碎的声音了——我一共拣到了十好几块,拼了好久,才拼出这么大的一个呀。”
他用指轻轻抚摸着那个碎片,很爱惜的模样,只听他道:“我把它叫做:精灵的碎片。”
桉桉的头发忽然飞舞起来,四周并没有风,可那头发根根直竖。砂低着头,看着他手里的那粒“精灵的碎片”,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异象。
他当然也更没有看到桉桉的眼精里忽然象伸出了一支小手。那手似透明的,象一支精灵的手,直要向他手中的碎片抓过来。
“你知道,什么叫做精灵吗?”
他一抬头,桉桉身上的变化却一瞬间不见了,只有眼里还为那个砂的秘密晃出一点晶莹来。
“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但你说不出来,是吗?”
砂有些轻柔地抚摸着他的秘密,“那以后,我查了好多的书。可里面关于精灵的记载也太少了。我只知道,它们比我们人类还要古老。它们是最纯洁的最善良的、在有宇宙之初就有的生命了。它们……”
砂的眼中忽亮起一点光来:“……拥有魔法。”
他一抬头,操场四周静静的,万物的色彩,有红、有蓝、有黄、有绿,可那颜色都掺的有一点灰灰的暗调。但在他这一语之下,那色彩似乎现出它们的本色来。
只听砂的声音低了下来,他温和地看向桉桉。桉桉却忽然抽手跑掉了,砂就知道,一定又到了回家的时候了。桉桉脑中的时间感一向比瑞士钟表还要准确。
桉桉走后的操场更空了。连那只排球都已被她抱走了,她已固执的认为:那个排球是她的。
砂跳起两条长腿跳到看台上坐下,他的腿一上一下地晃着。又是向暮时分了。别人都说,他是一个没什么想象力的男孩,他也知道自己一点都不出色。但每到这时,他象总会想起点儿什么。
“只差一点点了。”
砂摸着他颈口下悬藏的那个小秘密,静静地在手心里握着。
那光色有别于这世上所有物质。天上的太阳的红红的,却又有一点灰灰的味道。可这光——是纯粹的。
——只差一点点了。
砂抬起眼想:总该发生点什么了吧?
《星砂笺》之2
B、刷老人
“等一等,等一等!”
两边的电线杆飞快地往后闪着。一条灰灰的街道上,一个老人的身影在前面蹒跚地走着。他的腰下,挂了一把刷墙的刷子。
砂在后面撒开了腿追。他有两条羚羊似的长腿,可无论他跑得多么快,那老人只是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他却似怎么也追不上。这象是一个梦,但砂知道,这不是一个梦。他摆了下头,要从这梦魇般的追逐中清醒过来。他一定要问那个老人一个问题。
只听他喊道:
“我要问你一个问题。”
——那个刷墙的老人砂已盯上他很久了。
他不是校工,却给学校刷过墙。他住在八街区最外面靠郊区的一个特别破的小平房里。他的家,他的工作,他的长相,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平常常。
但砂知道不是这样。
砂之所以会发现这个老人,是因为砂在假期里有时也会来到操场上坐坐——因为桉桉,他怕自己不来,桉桉会失望的。
可那天,他一个人在操场,桉桉没来,他无聊之下,却看到二楼的窗子里,那个老人正在刷墙。
他先要打磨好墙面,然后才好上漆的。打磨墙面该是个最苦的活儿,只见他手里的一张砂纸上上下下地蹭着,教室里的灰尘便飞舞起来。
空空的教室里只有一个三角梯。砂那时太寂寞了,他就一直那么默默地远望着那个老人劳动。
墙打完了,那个刷老人站在教室正中,一室灰尘。砂同情地想到了那老人的肺,他会不会得吸肺病?
可接着,砂吃惊的发现,他忽然伸手扒开了自己脸上的皱纹!
砂从来没想到过一个老人居然可以扒开自己脸上的皱纹。然后,最让砂吃惊的事发生了:所有的灰尘都被吸到了那老人的皱纹里面!
砂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可再睁眼时,一切都正常了。教室里点尘不惊,只有四面打好的墙面与一个平常的老人。
打那以后,砂就开始悄悄跟踪他了——他决不是一个平常的老人,他一定知道这世上很多别人不知道的秘密。
他发现了他的住处,还发现、那老人有一个特殊的癖好,那就是:收集灰尘。
今天,他又眼见着那老人爬到街区里一幢最高的楼上,那是一幢玻璃大厦,那老人在玻璃的光影里用一个大大的口袋收集灰尘。
天上是阳光,反射在镜面上——灰尘最爱的事情就是在阳光下飞舞了,它们照着镜子飞舞,可它们舞蹈正是它们让人懊恼的一个癖好。这时,刷老人的刷子挥起了,它们在飞舞中被刷老人装进一个大袋子里。
街两旁的电线杆下,全都是忙忙碌碌的人。所有人大概都以为那老人只不过是一个清洁工,但砂知道:他不是!
——他在收集各式各样的灰尘,有工厂里烟囱里冒出的,有夜街上随着薄暮浮起的,有窗子前在阳光下飞舞的,也有女人脸上不小心被风吹落的……他收集各种各样的灰尘。
——他要拿这些灰尘来干什么呢?
砂却没有时间来想来些,因为,猛地、他忽觉得眼前一阵恍忽。
怎么?脚下的街不象是那条他走惯了的第八街了?沥青的路面上点尘不染,所有的车,所有的人都不见了,只有那干净已极的青色在自己脚下。
砂迷惑地抬起眼,天上的太阳该是四点钟的太阳,红通通地挂着。但、那却是没有热量的红,红得只象是一轮装饰般。
他看着自己白色的鞋边沿的灰尘也在一点点地褪掉。随着自己的跑动,灰尘越来越少。可——这双鞋自己已一个星期没有刷了。
那个刷老人已走到前面的那个路的尽头。
——第八街的通向本不是这样的,那里本该是路口,可这时,一望之下,那里不象是路口,而象是路的尽头。老人的背后,不知怎么,砂只觉得什么都看不清了似的。
那不是黑——那是混沌。
砂急得大叫起来:“等一等,等一等,我只是要问你一个问题。”
他怕那个老人就此消失在那片混沌里。
“请告诉我,精灵是什么?精灵是什么?”
那个老人没有回身,脚步却停住了。他背着身象站在了那条街上光彩与混沌的交界处。只听他道:“你想知道精灵什么……”
砂愣在那里,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那老人说话。那声音——那声音怎么象一个人的话被封印了,窖藏了一千七百年后,再被人从地下室启封,上面积满了厚厚的尘埃似的?
砂也觉得这种想象不伦不类,可他就是觉得,在那老人声音的颤动处,一点一点,都在抖落……声音的灰尘。
——声音也有灰尘?
却听那老人说:“我可以告诉你。”
他一下顿住,伸手向天上一指:“但你先要告诉我你所看到的。”
“你能告诉我,尘埃是什么吗?”
那个老人忽似吟似唱地哼起歌来,那歌声好怪:“啊——扫不尽的灰尘,掸不尽的烟尘,抹不净的埃尘……”
这是一首什么歌?这么怪!象一句咒语一样的怪。
砂看看自己身边,自己看到的有什么?自己眼里没有看到灰尘啊。
砂停住了脚步,离那老人好有百步之多。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脚下没有影子。他心里一怕:影子呢?自己的影子怎么没有了?太阳明明在天上挂着。
他看向那个老人时,却见那老人的影子却是反向的,反向着朝街上有日光的自己这边伸展了过来。
他的影子居然不是在挡住了阳光的身后!
砂浑身的汗毛轻轻一竖。然后,他感到自己刚才跑得太快了,那粒“精灵的碎片”已从领子口里跳出来了。他轻轻伸手握住,把它重安放到领口之内。
可他才把它放入领内,却觉得:眼前的世界忽然灰了——他刚刚还看到一个让他惊异的没有埃尘的世界,可一切忽然变了!他发现:他脚下的路没有沥青,或说沥青路面已被尘埃遮尽,自己一双刚还雪白的球鞋在路上灰秃秃地脏着。

——四边,电线杆上挂满了积灰,那玻璃的、瓷砖的、彩漆的墙面上也都是埃尘。到处都是埃尘,房顶上,屋檐上,窗子上,没有一处没有埃尘。
可那么多的埃尘,它们却是静的,纹丝不动。就算没有风,也不会这样吧?厚厚的,一尺一尺,可以用尺来计量的埃尘居然没有一颗在飘动。
砂揉揉眼,猛地抬起脚,一脚跺下。
可跺下的脚踩在厚厚的灰尘上,只留下了一个足印,四边的灰尘居然还是静静的,没有被激起一丝一点的飞舞。
难道,这里没有空气?
那自己在呼吸着什么?
“你能告诉我埃尘是什么,我就可以告诉你精灵是什么?”
那个刷老人又说话了。
“因为,它们两者互成反面。”
“你知道了它不是什么,也就知道了它是什么。”
那个老人说着。忽然一扬手,只见他身后的那一片说不出是混沌还是干净的空间里,就暴起了一片尘埃。
那尘埃有好多种颜色,每一种都古怪斑阑,可每一种都彩色得混沌:有的象化妆品柜台里小瓶子中装的瑰彩,有的却象背僻街道上的油垢,而那些灰白的是不是砂看到过的那老人在火葬场的烟囱里收集来的?
它们升起了。它们一升起,就向那老人背着手指向的砂扑了过来。
砂感到一点点怕,可他吃惊地发现,那老人在尘埃中的身影还是真实的。尘埃挡不住他的身影。
——他、象一个尘埃的君王。
可,那尘埃如果扑到自己身前,自己还怎么才能象他那么清楚地站着?不会被掩埋——又怎么呼吸?怎么……
砂一步一步地向后退着,甚至都忘记了逃跑。
那个老人说:“可惜,你太好奇了。这个世界上,有好多秘密是不能探查的。你即已跟我跟到了这条参合道上——这不是尘世间的人可以到的路,我只有用灰尘蒙蔽掉你所有的智识了。”
他的声音轻叹着:“你回去后,别的什么都不会变。但,你仅有的那一点点好奇心就会消失了。你会变成一个很木很木的男孩,比一块风干的了八百年的木头还要木。”
那暴起的尘埃随着他的话向砂的面前扑了过来。砂惊得大叫,然后,他忽想起了一件事,这是他最后的指望了。
他伸手在领口一掏,那个“精灵的碎片”就被他掏出来了。他口里大叫道:“你蒙蔽不了我的……”
“因为,我有这个——”
这是他最后的依仗与最后的信心了——刚才眼中景色的突变是不是就因为这块“精灵的碎片”呢?
果然,那碎片一经掏出,只见它忽然发出一抹蓝悠悠的光来。那不是人世间的光,甚至不是宇宙中的光,那是一道、真正的光。
那光一泄出,整个街道都变了,一切变得和刚才一样了。四周,清整整的沥青路,那么清晰那么可爱的电线杆,屋舍檐顶,清洁干净。可头顶那片尘埃还是压了过来。
但那片尘埃却象和砂一下隔成了两个世界。它们,在砂的世界外呼啸着,重压着,却追不进来。
那个老人终于回头了。一回头,他脸上的神色就变了。
他直直地盯向砂手中举在领口前的那块“精灵的碎片”,他的眼中的神情忽变得好怪好怪:那是一种向往,又是一种嫉妒;那是一种渴望,又是一种痛悔;那是一种羡慕,又有一种惶恐。
只听他颤着声音说:“你居然、有这么大、这么透剔,而且就快完整了的……”
“精灵的碎片!”
——“怪不得你可以追我直追到参合道上!”
难道这东西真的叫做“精灵的碎片”?
砂的脸上浮起一丝得胜的表情。只听他笑道:“你被我打败了!”
“打败的人一定要回答打胜的人的一个问题,这样才公平,你说是不是?”
“那你就要告诉我,精灵到底是什么?”
他咬一咬嘴唇:“还有,它们和得孤独症的孩子,有关系吗?如果有,它们到底又是什么关系?”
这才是他不惜冒险一定要问出的问题!
《星砂笺》之3
C、没有痛感为什么
这是一间很普通的小平房。
平房里的陈设却很古怪。只见房间里面,到处都是刷子,各式各样的刷子。有粉笔刷、石灰刷、油漆刷、彩妆刷、睫毛刷、洗瓶子的刷、甚至洗厕所的刷……以及种种砂叫不出名字的刷子。
它们有的挂在墙上,有的乱抛在桌上、床上,有的悬在屋顶上,大的、小的、黄的、白的……这里就象是开了一个主题是刷子的博物馆。
这里是八街区边缘处那个刷老人的家——砂叫出了那一句话后,刷老人挥了一下手,他们面前的景物就变了。
“参合道”突然不见了,他们原来就站在刷老人家的门前。
门口院子里却有一口锈迹斑斑的大锅,刷老人把他背回的一大袋灰尘都倒在那大锅里。锅下面有火,却没有任何燃料。那火却燃着,把一锅灰尘就那么熬呀熬,都快熬成浆糊状了。
砂惊异地看着这一切,越发确信刷老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了。
——他是谁?他为什么收集灰尘,刚才的他,为什么怎么看,都象一个尘埃里的君王?
砂抬起一双清亮亮的眼,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刷老人突然变得又象一个最最平常的老头了。他搓着手,迟疑道:“如果我回答了你,你却拿什么来给我报偿呢?”
砂咬咬嘴唇:这个星期,他早花光了所有的零用钱了。
——他把钱都买棉花糖。因为,桉桉不喜欢吃棉花糖。砂照自己看到的关于孤独症儿童训练的资料,知道:如想对他们帮助,一定要让他们习惯做一些不喜欢的事,学会跟外界做最起码的一点交流。
为了让桉桉把那软绵绵的棉花糖含在嘴里,他费了多大的力气啊。
却听刷老人说:“你可不可以用那个‘精灵的碎片’跟我交换?”
砂的脸色就变了,这是……这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宝贵的一样东西了。
可他不肯换的话,刷老人一定不会回答他的。怎么办,怎么办?
砂的心里忽动了下,“如果,它到你手里还会发光的话,我就答应跟你交换,否则你拿了它也没有用处。不过,无论它喜不喜欢你,你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我才可以让你试上一试。”
刷老人的眼睛忍不住露出狂喜来。他甚至都按捺不住自己身子的颤抖,他抖抖地伸出手,说:“我答应,我答应。”
他的手已伸到了砂的领口,砂的心里紧张起来,他轻轻掏出那片“精灵的碎片”。
可那“精灵的碎片”才才挨近刷老人的手,光线就一黯。那一黯的情形,让砂觉得,似乎那是死去的精灵们在死亡的梦中哭了出来。
接着,那片晶蓝怯缩地一跳,就跳到了砂的颈前,贴在他V字领下的皮肤上,不肯下来。
——它居然自己会动!
这还是它头一次对砂表现出这样的亲近。砂的脸上就浮起了一丝笑,低声道:“你看,不是我不给,是它舍不得我,是它不干。”
刷老人的脸色黯淡下来,他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的指甲,又看了眼砂的领口露出的那片近于秋日后田垅里小麦色的皮肤,低低一叹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它们是再也不肯跟我亲近了……它们,喜欢的是那样干净的皮肤和皮肤上出的那样年轻的汗……”
他的声音好黯淡的:“好吧,你要问什么?我都告诉你好了。”
砂抬起眼:“精灵是什么?”
刷老人的声音苍老下去:“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精灵、精灵就是灰尘的对立面。”
“在宇宙最开始的最开始,就已经有精灵和灰尘了。它们是这世界上最古老的事物。”
“而精灵,也是这世界上最最孤独的生命。”
刷老人的一双眼象刷子一样的拂开眼前平房里的灰,象要看到过去与未来。他的声音倦倦的:
“它们比人类更古老,甚至比宇宙更古老。我们的宇宙,是一个‘有’界,‘有’的世界。可它们的祖先,来自于‘无’界,‘无’的世界。”
“我只能跟你解释这么多了,因为,再说多了你也不会明白,这关系到宇宙最大的秘密。而我,告诉你多了的话也会遭到惩罚的。”
他的眼里露出了一丝恐惧的神色。
砂愣了愣:他有这么大的魔法,还会怕谁来惩罚呢?
却听那老人说:“你还想问它们跟得孤独症的孩子有什么关系吧?”
“你猜得不错,它们是有关系。”
“这一是个秘密,多少医生们也无法了解的秘密。你问对人了,这个世界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不多了。精灵,它们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找到它们所喜欢的人来玩。”
“那都是一些孩子,或者虽然长大了,但心里却永远拒绝长大的孩子。精灵族最大的愿望就是:给每一个孤独的灵魂以一种特别的陪伴。”
“它们觉得,它们存在的意义就是:对抗孤独。”
“但它们这种陪伴,能给人带来快乐,也能给人带来最大的烦恼、痛苦、与麻烦。以我活过的一千七百六十年的生命来讲,我曾见过……”
刷老人叹了口气:“……很多很多的人:有画画的小伙子;有清早起来就打扫街道的快乐的女人、她一边扫着街还一边哼着歌;有喜欢弹琴的孩子;也有那些尘世界里所谓的真正的艺术家……他们都跟精灵打过交道,你在他们身上总能找到精灵的痕迹。”
刷老人的脸上浮起点怪异的神色,象一把有着巫力的扫把在积满灰尘的古殿上划出最古怪的图案。
“你关心孤独症的孩子,其实,他们真的那么特别吗?”
“他们,只不过比你孤独得更加明显些罢了,你能说你自己就没有孤独症吗?”
砂怔怔地抬起眼,他不能说自己就没有那种孤独感。哪怕他总是那么阳光的笑,可他也是不爱说话的。而且,时时感到那种生命的孤独。
那孤独象水一样浸在他心底深处,每到夜晚或黎明,它就会潮汐一样地涨起来。砂不喜欢那种感觉,但那感觉,却又让他感到了自己的存在。
“你问这个问题,只怕是因为,那个小女孩桉桉。”
刷老人这时象是一个洞澈所有秘密的智者。
“没错,在她的身体里,就住着一个精灵。那个精灵很自私,因为,它太孤独了。我想,肯定从它一见到那个小女孩儿起,就开始喜欢上她了。所以它占据了她的整个内心,不许她跟外界的人有任何接触,也不许她跟外人交流。它,只让她陪自己一个玩儿。”
砂愣了,他从没有想到过——这个世界上,原来还有、这么坏这么坏的精灵!
就算它觉得孤独,它也不能这样!它扰乱了桉桉的整个生命。
刷老人却微微一笑:“好了,你的问题问完了。你可以走了吗?我很累了,一次说这么多话很累人的。”
“我还有太多的灰尘要收集,要熬炼,要清扫。唉……扫不尽的灰,收不尽的烟啊……”
砂静静地看了他一眼,但,他在刷老人脸上看到的却不是疲累,而是——孤独。
原来这个老人也是孤独的。
砂忽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伸手从领口轻轻掏出了那片“精灵的碎片”,轻轻地在上面掰下了米粒大小的一块,低声说:“谢谢你。”
“这个,我送给你,但你要好好对它,即然你这么喜欢它。”
然后他张开嘴,冲着那米粒大的一点晶蓝呵了一口气,牙齿亮亮地笑了。
“这是我的秘密,只要在我这口气没散尽前,它就总是蓝的。”
刷老人惊喜地伸出手掌接过,象捧了这世上最好的宝贝一般。可他忽然焦躁起来,来来回回地踱着步,把一屋吊着的刷子碰得来来回回地荡,口里嘟嘟囔囔地道:“可是,我从来不欠别人情的,我从来不欠别人情的。”
砂不由觉得好笑起来:这老头儿,怎么有时会象个小孩儿?
他想着就向门口走去,回头笑着说:“等你想好了,再想怎么还我的情吧。其实,这是我自愿的,不算你欠我的情。”
“老伯伯,我要走了。以后,如果你高兴,我还会来问你问题的。”
门口的那口大锅中熬的灰尘突然一爆,似乎底下的火太猛了,锅里熬着的灰尘有一点就溅到了砂的皮肤上,在他的皮肤上烧灼出了一个小洞。
砂低下头来怔怔地望着那个烫伤,可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
——又受伤了?
可他依旧不觉得痛。
刷老人的脸色却变了。他一下跳到砂的面前,紧张地看着他,连声问:“疼不疼,疼不疼?你怎么不叫?你怎么还不叫呀!”
砂摇摇头,一脸怔怔地看着刷老人。
刷老人的脸色就变得怪异了,一张脸上的皱纹抖抖而动,象是好多蛇扭结在了一起,他指着砂:“我这口锅里熬着尘世界所有的灰尘,它们有的很香,有的很臭,有的很毒,有的是死亡,有的是初生……但从没有人敢溅上一点点。如果溅上,他们会痛叫上七天七夜的。我熬了这么多年,一不小心碰上,还会钻心的疼的。你怎么会不大叫着疼?”
“难道你是……”
他的脸上露出更大的惊骇来,惊绝地看着砂。
砂的脸上却现出点怅然的神情。
他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没错,我是……”
“我是一个没有痛感的男孩。”
他惭愧地低下头。
——没有痛感,他就是没有痛感。遇到别人会觉得痛的事情,他也有出于本能的躲避与反应,但就是没有痛感。
没有痛感为什么?
他有些惶惑地抬起眼,从小到大,他都在想这个问题,在父母争吵时,在受人侮辱时,在被大孩子欺负时,他就是不觉得痛。
他曾那么认真地想认真地痛上一次,因为,他觉得,那痛感会给人带来尊严。
这是他的残疾,也是他的隐私。
但今天,终于有人知道了。
刷老人惊呆地看着他。
砂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这是他最大的缺撼了。从小到大,无论针扎了,火烧了,碰伤了,怎样的伤损都换不来一点痛感。
刷老人捂着脑门轻哼了一声:“怪不得,怪不得……”
“怪不得这几天,我看到女巫洛可可头发的影子从天上映到了所有的灰尘上面,怪不得我听到灰天宫里天将们的怒吼……我知道他们一定在找什么,这两批人一定在找什么,连镜像廊的人也象在找着什么……”
“我一直奇怪,这些拥有最高法力的人为什么都齐齐出动了?”
他一回头:“没想到,他们要找的那个人是你。”
“——没有痛感的男孩?对,他们一定是要找你这个没有痛感的男孩!如果你还没获得这个精灵的碎片,他们就永远也找不到你,但现在,他们一定会马上找到你了。”
砂怔怔地望着他:“他们是谁,找我干什么?”
刷老人象是已经失神,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他们找你,是为了要折磨你呀。”
“他们要折磨得你感到痛了,他们就能找到——这世界上从没有人知道的通往精灵国的路了。洛可可要找精灵国报仇,已找了三千七百二十一年,她恨精灵国的精灵快恨得发疯了,那疯味从北极飘到南极,在所有的潮湿的沼泽间蔓延,每一颗会害羞的树都会闻到,所有的飓风海啸都在帮助她寻找,她这么做,是为了她最钟爱的那个她所失去的孩子。”
“……灰天宫的人要剿灭精灵国的愿望,时间久远的只怕已不可以用人间的历法来纪年的了。他们,与精灵国从来都是死对头。精灵国虽然破败已久了,但不除掉精灵族,他们会永不心安的。他们当然要找你。因为,只有你才能指给他们通往精灵国的路。”
“镜像廊一向以做为天下所有物质的镜像而骄傲。可精灵,是他们照不出的唯一的事物,它们当然也要找你……”
砂愣愣地听着,一下子涌出的太多的名词,让他的脑子都乱了:洛可可?灰天宫?镜像廊?会害羞的树……
那是什么,那些玩艺儿到底是些什么?
他只猜到他们一定相当强大,否则,这么古怪的刷老人也不会脸色都吓变了的。
刷老人忽然一跳而起:“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已经很危险?——很危险很危险,比你能想象得到的最危险还要危险。”
接着他忽又一拍脑门:“有了,我终于有个还你情的方法了!”
他的心情似乎终于高兴起来,一张脸上的皱纹就象一千条蜈蚣兴奋后一齐跳起的舞蹈,他伸出结了茧的手指忽然往脸上一划——
砂惊得张开了嘴,他又见到了!刷老人把自己脸上最深的那根皱纹扒开了!他又看到这个老人是真的可以扒开自己脸上的皱纹了!
刷老人在里面摸了一会儿,突然摸出了一点尘埃来。
那尘埃虽小,却清清楚楚地可以让人看见。那是一料灰白色的尘埃。他似很珍惜那一点尘埃,他忽然抓住了砂荡伤的手臂,找到了那个烫出的小洞,手指轻拈着才掏出的那粒灰白色的尘埃就放了进去。
然后,他在地上抓起了一把细细的土,撒在了伤口上面;他伸手轻轻一招,只见那口大锅上的热汽就飘了过来,细土就湿了;然后,他把砂的手臂上的伤口忽贴在了那片锅下面的火上一烫,那土就结了一个痂,密实实地封好了那个小小的洞。
只听他说:“跟我念,快跟我念。”
然后他疾快地念了起来:“扫不尽的灰,涤不尽的埃,掸不尽的尘啊,抓不住的烟……”
砂怔怔地跟着他念下去,只觉得那点尘埃似乎就跟他合为了一体般。那尘埃似乎有种说不出的神秘,给他带来一点安全感。原来它、有着……魔力。
然后那老人笑了:“你的情我可还了啊!以后,你遇到危险时,就念上这个咒语,然后说:我是一粒尘埃,我是一粒尘埃……这样,你就可以保护自己了。女巫洛可可想一下抓到你也不那么容易了;灰天宫里,魔法没有修到‘埃’圾的神将也会拿你没办法的;就是杂食神呀,镜像廊呀……他们也拿你不好办了。”
他说着就得意起来:“别小看这粒尘埃,那是我炼制得最满意的三颗里差不多最好的一颗了。”
“它的名字叫‘大千’。”
“三千尘世界——就是搜遍灰天宫,扒光洛可可,只怕也找不出第二粒‘大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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