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砂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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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砂笺》之4
D、倒抽烟的女人
那个女人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最不喜欢的地方就是医院。”
她说着就掏出了一支烟。她把烟噙在了嘴里,那是一支细长的烟,跟她的手指很相配。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象是一种风度。
砂怔怔地望着她,看着她墨绿色的套装,娴雅的举止——如果、妈妈也能象她这样就好了。
这样的女子,该不会在发起气时把一盆刚煮好不久的面条淋到爸爸的头上吧?
想起那盆面条,砂忍不住缩了缩脖子。他倒并不替父亲感到痛,可那热乎乎、粘糊糊的感觉却让他感到恐惧。父亲其实该算是个很不错的男人,很勤快,也很好看,妈妈为什么总对他感到不满意呢?他们半夜里起来,究竟又在吵些什么呢……
这里是医院门前。说是医院,这里其实更象个幼儿园。
这个医院是特殊的,它还有一个特殊的名字,叫做“星星索”。
砂在这里等桉桉。每个星期六星期天,桉桉都会到这儿来接受治疗。只要砂来等她,她就会变得很乖。
这里,是专门给孤独症孩子开的一家医院。
砂喜欢到这儿来,他还喜欢那个院长。那个院长是个已不再年轻的女人,脸上一脸细细的皱纹,她也有一个得了孤独症的孩子。虽然她不懂那孤独症真正的原因,可她已与它奋斗抗争了近二十年。
不知怎么,看到她,砂总有一个感觉,象想到了一个词:母亲。
——无力而又有力的,挣扎着而又平静着的母亲。
她们在灰尘的积埋与精灵的诱惑中、在双重压力下挣扎着,想给自己的孩子一个现世平安。
他坐在园门口对面的街角。奇怪的是那里他坐惯的地方已有了一个女人在。
那女人的风度真好,墨绿色的一身套装,很合她的身材。可砂看着她时,不知怎么有一种怪怪的联想:觉得墨绿色的不该是她的套装,而该是她的头发。
她的发色与套装的颜色应该对换个个儿才更熨贴……
砂还在傻傻地想着,那女人却开始跟他说话了。砂看了眼她点着的烟,一点淡淡的薄荷味飘出,很好闻,这该是支女士香烟。
他不想说,可还是忍不住不能不说:
“可是,你把烟点反了。”
那女人一低头,果见自己把烟叼倒了,叼的是烟头,点着的却是过滤嘴那一边。
只见她的眼色里一片迷茫,只听她道:“那一天,好多好多年前,我的第一个孩子得了孤独症,后来、她突然自杀后,我就决定抽烟了。”
“我抽的第一根烟,也是在抽完后才发现,自己原来吸倒了。”
“那一天也象是今天。”
说着,她闭起眼,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脸上有一种麻醉了似的神情。烟的火头却在她一口之下,那头点着的过滤嘴却熄了,火头已这在了她的嘴里,外边的过滤嘴却白白的象依旧没有点燃。
她叼着一截发烫的烟头!
这个女人真古怪!
也当真是不简单。
接着,一点烟气从那雪白的露在外面的过滤嘴里泄出,青青的,象是漾起了她所有的前尘梦幻。
砂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说什么好。
她、失去过一个孩子?
那个女人又长长地吸了一口烟。烟头的灰红在她的嘴唇里一明一灭着,那火头似被她的唇膏点燃的似的,唇上的红渡到烟头上来,她的嘴唇却失了色,现出一点灰白来,还越来越白,象是被烟灰浸染的。
而烟的那一头,过滤嘴那边,又袅袅地浸出了一抹青烟。
“我那个孩子,该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了吧?她好喜欢画画,她能画出这世上最好的画。没有人看到过那样的画。他们说,一个九岁的孩子,画得出这样的,那一定是天才了。”
“‘她一定受到过精灵的祝福’——所有的人都这么说。因为,只要是有眼的人,哪怕是被尘灰遮久了什么也分辨不出、都认不清色彩的人,也在那画中看到了精灵的痕迹。”
两行泪从那个女人的眼中流了出来。她的眼紧闭上了,睫毛象两把汽车玻璃上的雨刷,抖抖地刷着那浸出的泪。可怎么刷,再刷得匀细也刷不清玻璃上雨雾的痕迹。
“可他们不会想到我一个当母亲的苦:我那孩子,从小就跟我没有亲近感。只要她愿意,孤独就孤独罢了,我只要她平安。可她几乎从来不肯说话。就是说话,她老分不清‘你’和‘我’,她指着自己说是‘你’,她指着别人说‘我’,她不会使用代词。”
“你不会知道我心里的苦。那时,我想,我真的痛苦得就快疯掉了。我不要她有什么才情,我只要她正常平安。但,我终于妥协了。想:只要画画能给她另一个世界——她不喜欢这个尘世界,她想造出另一个世界给自己孤独的住,只要那样,那我也认了。”
她的声音变得疲惫与无奈,忽然间象老得失去了所有的风度,象活了三四千年一般。
“但,画的世界是她臆想中的世界呀!在现实的尘世界之外造个世界是不容易的。她画得越来越苦,那苦处,我一个当娘的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想得出一个九岁的女孩儿手里因为握画笔握久了都长出了茧的样子吗?”
她的泪又在浸出了。“我有时用自己的手捧着她的手,看着她指上那些我手里都没有的老茧,那茧就似长进了我心里,磨得我心里没有一天安宁过。”
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我真的宁可她没有得到过什么精灵的祝福。我是母亲,我不要她有什么超人的事业,不要她凭着自己的力气试着在人世之外创造出什么世界,不要她创造什么艺术,我只要她平安。”
“可我已退到底线了,她却还一意进取着。直到十三岁,那个该受到所有最黑暗最阴森的诅咒的日子,那个精灵国该永远沉入地狱的日子——如果没有地狱,我也要亲手打造一个地狱,然后把精灵国的精灵族们全部按进去,火烧油煎,一次次地把它们放入刀山熔炉上——我的孩子,她掌控不住她的笔,她的梦崩溃了,她……自杀了。”
两行泪终于蜿蜒完了它们在那女人脸上的路程,在她下颏上一聚,聚成水珠,然后啪嗒啪嗒,落在了地面的街尘上。
砂望着那两颗泪——
街面是染着微尘的沥青,可他发现,那泪象是年沉月久的积怨。因为,它是绿色的,墨绿色的……
“听了这个故事,你的心里多少觉得有点痛吗?”
那个女人忽转眼向砂看来。
砂轻轻地摇了下头,没有说话。
那个女人的脸色变得奇怪了:“你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孩儿。你没有同情心吗?我跟好多人讲过这个故事,告诉他们,精灵是这世界上孩子们的最大的灾难。”
“他们,没有不觉得痛的。”
砂叹了口气,半晌低低地说:“其实,我反而很羡慕你的小孩儿。”
那女人更惊讶了。
砂低着声音说:“她会画,说明她感觉很敏锐吧。她一定有很强烈的痛感。你可能不知道,没有痛感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只有麻木的微笑,只有平庸的寂寞,连孤独也是没有一个原因的。这样的日子,那是哪一个孩子都不想要的。”
“也许,痛,会让她觉得有不同于别人的尊严感。”
“她选择了她自己想要的,那也没什么的。悲剧是落在别人眼里的色彩,说不定,那喜悦反而在她自己心间。”
这还是砂头一次跟人说出他自己心头的话。
那个女人看着他,眼神忽变得盅盅的绿了,砂却没有注意到。
因为他一抬眼,就见桉桉走出来了。
桉桉每次来‘星星索’,都不要妈妈送,非要砂来。可她喜欢一个人进去,不让砂陪着。
她出来了,砂就把一点微笑浮在脸颊上欢迎。因为,他老是拙于言词,不知该说些什么才算好。
桉桉看到他时,眼睛里就隐隐有一道光彩,一点点的。
但这一点点就让砂感到安慰了。
接着桉桉就看到了砂身边的那个女人,她的脸色就变了。
——其实不应该说是她看到,给砂的感觉却象是:藏在她身体里的某个东西看到了。
那表情是一种惊恐,极度的惊恐。砂在心里又一次预感到了:那一声清脆的破碎声可能就要响起的征兆。
这一刻,是在那破碎发生前、张力大到极点的一种崩紧感。
然后,砂忽然觉得,桉桉身体里忽有什么东西跃出了。那是无光无色的一种东西,它不同于这平常的街道上的尘世间的一切,那象是一个精灵的身影。对、就是精灵的身影,它飞快地逃走,象是一道晨曦中攸然而变的色彩。
那一抹水样的色泽是因为惊恐才狂奔而逸的。它怕什么?难道,怕的是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吗?
砂愕然地回头,只见那个女人含着笑,那笑意里有一种阴险。只听她低低地道:“如果我刚才的故事还不能让你感到痛苦,那,看看接下来的会发生的吧。”
砂望向桉桉,一刹那间,只见桉桉的神色变得极其无依,极其慌乱。象是一个孤独的小孩猛地被抛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她自己那闭合的世界因为精灵的离去忽然破了。车流呀,人声呀,灰尘呀,玻璃呀,楼宇呀,这一切都把她猛地抛入了一片混乱。
砂冲动地一挺身,就要迈过马路,马上抓住桉桉的手。
可他的肩膀却被身边那个女人按住了,她象没有使力,但她那一支手象是施的有魔法似的,砂便一动也不能动了。
——她要他静静地看着桉桉精灵离身后、她唯一的伙伴离身后的崩溃!
只听她那带着磁性的,有着说不出的集尽所有巫灵的魅惑的声音说:“现在,你总该觉得痛了;现在,你总该觉得有什么痛一样的感觉了;现在,你总该知道什么是痛了吧?”
“我要杀尽所有的精灵,你看,它们究竟有多么坏!我要杀光它们。砂,快快觉得痛吧,然后,你会帮我的,你会帮我的不是吗?”
她的一双眼忽变成了绿色,那绿色团成一团,旋转着、死亡着、沉陷着,直盯着砂的眼:“……然后,告诉我精灵路的所在,快告诉我精灵路的所在,那通往精灵国的唯一的路。”
砂的眼中却没有痛苦,而只有愤怒。
他怔了一下,见挣扎不动,就不再挣扎了,他的眼角看到了桉桉忽然慢慢地移动起来,却没走向自己——她似对出现在自己身边的世界彻底茫然了,反而走向了车流,走向了混乱。
她会被轧死的!
她忘了交通规则,或根本就不曾知道有交通规则!她不知道一辆疾开的车到底比她的身体坚硬多少倍!可砂的眼睛被那女人胶住了,他挪不开,也无法看到桉桉。
接着,他耳边听到一片刺耳的刹车声。
然后,血飞了出来!
他的心要跳了出来,却听到那个女人恨恨道:“居然没让她轧死,是谁在救她?是哪个不要命的精灵来捣乱?”
砂根本无心去注意她的话。他眼角一扫,就看见了桉桉的飞跑。在车流中、尘埃中的飞跑。
可他动不了,他忽大喊了起来:“原来是你洛可可,你就是女巫洛可可!”
“你好坏!你甚至比最坏的精灵还要坏!”
“为了报复,你不惜砸碎桉桉所有的梦幻!”
四周忽然乱了起来,但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年坐着的街沿。
那女人忽然露出牙齿笑了,她的牙齿是一种古怪的白,象是化石中的骨骼样的白:
“不错,我就是洛可可,女巫洛可可,复仇的母亲洛可可!”
接着,她似乎闻到了什么,她忽冲着天空一笑,那笑意里有一种自然界里母狮样的母性的狰狞。
她抬首望向苍天,天上灰灰的,可那灰色却象在搅动。
砂觉得自己一向无多的想象力似也在翻腾起来——那象是无数车马搅动了天空的灰色。
洛可可的一头头发忽然真的变成墨绿色了,飞舞而起,直指向天。她的衣着却变成了原来的发色。
原来真的是这样的!她的衣着与头发终于完成了颜色的互变。
怎么四周的人却看不到这点变化?
只听洛可可冲着天空大喊道:“灰天宫!嘿嘿,灰天宫,你们养尊处优惯了,鼻子不灵了,耳目也不好使了,现在才赶来。”
“这孩子是我找到的,是我找到的,谁也抢不走!精灵路的秘密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她墨绿色的头发直指向天上。
天上的灰色似要聚集起一个闷雷,向街角砸下来。
怎么四周的人什么都看不到?
砂纳闷起来。接下来他紧张地想:洛可可要与灰天宫的人开起一场大战了。他们真的都想得到自己?精灵路是什么,对他们真的那么重要吗?
——却不知他们谁的魔法更高强些?
只听洛可可大叫道:“别跟我玩你们那些灰魔法。无论是尘世界,还是灰天宫,哪怕是镜像廊与杂食神,你们压不垮一个母亲,犹其是复仇的母亲!”
天上的那团灰色砸了下来。
好可怕地砸了下来。
可洛可可墨绿色的头发竟以一种墨绿的颜色燃烧了起来,它们烧灼向那团灰色。
洛可可与灰天宫的人真的干上了!
砂好想看这一战的结果,可他不能再等了,他终于有了时机,也只有这个时机了,只听他口里轻轻地唱道:“扫不尽的灰,涤不尽的埃,掸不尽的尘啊,抓不住的烟……”
他用一只手指按住右臂上的那个伤疤,那里有刷老人种的一粒有魔法的尘埃种子。
他说,它的名字叫‘大千’。
它能救他吗?
他口里唱罢就轻轻念道:“我是一粒尘埃,我是一粒尘埃……”
《星砂笺》之5
E、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表现
桉桉的衣服上沾着血,她的一条手臂被车的后视镜划破了。
她的小花格裙子也破了。
一张小脸儿脏脏的,她站在马路的正中。破了的裙子象几条彩条旗,迎风摆动。
马路的斑马线上正走过一队小学生,那些学生嘘着声看向她,然后一个胆大的男孩冲她叫道:“小疯子,女疯子。”
桉桉的脸色更迷茫了:她是疯子?是个小疯子?
——当你把自己变做一颗尘埃,这个世界就没有谁找得到你了。
哪怕是女巫洛可可,哪怕是灰天宫的人。
砂念出了那句咒语后,他觉得,自己轻得就象一粒尘埃。洛可可的脸色变了。她用墨绿色的发焰烧灼着这个世界,想照出砂的存在。
可她看不到,她想去找砂,可灰天宫的天将们只以为砂是被她藏起来了,向她发动了最强悍的攻击。
灰灰的雷用人耳听不到的高频一声声压下,砂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震破了。他轻轻地在飘,他在找着桉桉。
他找到桉桉时,桉桉就象上面描述地那样茫然地在马路中间站着。好多汽车从她身边流过,她的神色间一片惶急。砂出现在她的面前时,桉桉的头脑象已被这突然感应到的世界搅乱了。
她不认得他了!
身边的车流各有去向,这是一个有规则的世界,一个警察在试图把桉桉抱离马路正中,可桉桉的手脚乱踢乱踹着,在那警察的脖子上都留下了血印子。
砂走上前,叫了声:“桉桉。”
桉桉怔怔地望着他,目光茫然。
她的口里咿咿呀呀地在说:“我、我……你、你……”
她说“我”时看向的却是砂,说“你”却象在说她自己。
砂的心里一阵乱,但他伸手轻轻在领口掏出了那片“精灵的碎片”——就算桉桉不认得他了,她总该还认得这个吧?
无助的街道,不停息的车流,日光下的灰尘中,一点点晶蓝就那么跃入了桉桉的眼。
她怔了怔,砂忽伸出一只手来,抓住了她的手。
她握在砂的手上面,似乎终于有了一点点的踏实感。
砂冲警察笑了笑。警察却皱眉道:“以后,家里有精神病的妹妹,叫大人要看牢点儿。”
那队小学生已过了斑马线了,那个活力异常的男生还在回头大叫道:“小疯子,女疯子!”
砂牵着桉桉的手往她家门口走去,心里却低声地在说:她不是疯子,她只是一个得了孤独症的小孩儿。
他忽抬起头来看着身边的这个世界,心中失起的不是惶惑,而是骄傲感:
“她是和你们不一样,她是一个得了孤独症的女孩!”
“因为、曾有精灵藏在她的心间。”
桉桉回头看着街边挂着的那暖红红的太阳。隔着灰扑扑的天,那太阳象是一个鸭蛋黄,软软的样子——这是她对这世界头一次认真的感受吗?
太阳软软的,一种稀释了尘间所有灰尘的、软软的酥软感。
这感受里是否还包含了握着她小手的砂手心里的那咸咸的汗?
桉桉病了。她的家人都说她病了,但砂知道,她不是病,她是崩溃了。
那天,他后来在出事的地方,又找到了一块晶蓝的碎片。
可这次的碎片色度虽还纯,却不是固体的,象是一点半凝固的液体。
他把它拾起,轻轻拼接在自己的那块“精灵的碎片”上。“精灵的碎片”终于成形了,只剩下一小条细细的线的裂缝,那是一个小小的缺撼。
可如果抛开这一点缺撼,那碎片真的象一颗星星的形状了。
——桉桉身体里的精灵,在面对危险时,抛开她走掉了。只留下了它受伤时的液体,所以这回的碎片才不凝固吧?
砂忽然觉得好恨它——是它,就是它拢乱了桉桉的生活。又是它,在碰到危险时,却不顾而去。这真的——不够朋友!
失去了精灵陪伴的桉桉,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终于崩溃了。她怕光,怕声,怕灰尘,什么都怕,一天到晚窝在家里不肯出来。
连她跟砂的游戏也停了下来。
桉桉家住在一楼。有时,快半夜时,砂会偷偷地从自己家里溜出来,在父母难得的不发生大战的夜晚,偷偷的,悄悄地溜到桉桉的窗外。
这举动很傻,他自己也知道。
可这行动让他多少有那么一点踏实感。
他想帮助这个小女孩儿,真的想帮她,真的。
这些日子的砂变得更加孤独了。有时看看书,一抬起头,似乎眼前就只剩这个无穷无尽的署假与署假后无穷无尽的学期,灰蒙蒙的一片,没有尽头,没有边。
在没有想象力时,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蒙懵懵地笑,平庸庸的过,如同任何一个正常的男孩。

可,当期待‘总该发生点什么了吧’的愿望终于因为一粒精灵的碎片的感召,发生后,他才发现,想象力这个东西,在这灰扑扑的世界里,真的是一场灾难。
让你不安于这灰扑扑的‘尘世界’的灾难。
砂在这个“尘世界”里这两天最多想到的词就是:崩溃。
刷老人用过的词:尘世界。
崩溃又是什么呢?崩溃是不是这个宇宙最初始时的一种常态?当然,物理学家们把它形容得更状丽些,他们称之为“大爆炸”。
那是砂从书里看到的:没有两粒可以让你揉合在一起的尘埃。
——这是砂对崩溃的解释。
每一颗尘埃都是孤独的最后实证。
——所谓精灵,是试图弥合这孤独的一种努力吗?
砂现在的手臂里,那个烧灼的小洞里藏着一个深深的秘密,刷老人说,那叫“大千”。
砂这些天就在研究着他的那粒种在手臂里的“大千”。这是他的头一颗魔法种子,他还学会了头一句咒语。他渐渐觉得可以用它来做什么了。
不只用来逃跑,还可以用它来做些什么。
窗内的桉桉睡得很平静。这两天,她变得平静多了,是不是那个离她而去的坏精灵又回来了?
它在这个世界里想来也很孤独。书上说,一个孤独的精灵的生命会象草尖的露水一样短暂。
“自私的精灵”,砂低声地骂了一句。
他这时正在用那粒“大千”试着在桉桉的窗外布好一整片灰尘之阵。
这是他新想出来的。精灵很轻,可这尘埃也好轻,比世上所有的都轻。那个住在桉桉体内的精灵如果出来,它经过的话,会不会在这灰尘上留下什么痕迹呢?
他想抓住它,他非常非常想抓住它。
这是他研究的最新的魔法,所以用起来很费力。好一时,他才在桉桉的窗外布下了一层薄薄的别人眼睛看不到的尘埃之阵。他的头上已流出了很多汗。
——那尘埃比这世上所有人见过的都细,而且,它们不会被风吹动。
桉桉的屋内还亮着灯,她怕黑。
灯光黄黄的,暗暗的。砂想再看她一眼,就要回家了。
他趴在窗子上看了一眼。隔着窗帘,看不清。他就掏出那块精灵的碎片,轻轻揉在自己的眼睛上。他知道,那一点晶蓝一溅入眼睛,他的目光就会分外的清晰起来。
然后让他吃惊的是,不只是桉桉睡在床上,她的床边,还有一团水色的影子!
虽然砂从没认真地见过那样的影子,但砂可以确定,那就是精灵。
那个桉桉床边背着身的就是精灵!
它伸着一只手,正把它浸到桉桉的心里面。对于它,皮肤与衣服都不是障碍。
然后,砂看见,桉桉的脸上平静地笑了。
一会儿工夫,那精灵收了手。它似笑了下,虽然砂看不到它的脸,也感觉不到它的声息,但有一种水色的漾漾在他眼前的空气里晃开。他知道,那是笑。
那个精灵却向窗边走来——怎么,它又要逃走,离开桉桉而去?
砂的心里忽腾起一股怒气来。
他要抓住它,他一定要抓住它!洛可可说得没错,这个精灵确实很坏!
窗子的缝隙根本不会因为太细而阴挡住那精灵的路,那精灵的身子一耸,就从里面钻了出来。
砂猛力地往前一扑,可那精灵真警醒,在砂手已抓到它的那一刻,它忽然变形了,逃了开来。
砂的头重重地磕上了窗台。
他的脑门上磕出了一个大包,头晕晕的,等他回过神来,身边只有夜,他布的尘埃阵上没有一丁点精灵走过的痕迹。
砂的心里很愤怒,他掏出了那片“精灵的碎片”,怒声道:“你一定藏得有魔法是不是?你一定藏得有魔法是不是?快告诉我,快告诉我,你的咒语是什么?”
可那片晶蓝睡着了样的闭着眼。
砂在口里低声地念着,用他找到的书里的所有的最古怪的话,可那碎片就是不肯睁开眼来。
过了好久,他听到身后一个水一样的清澈的声音说:“每一个成形的碎片都有它自己的咒语,你那些外来的是没有用的。”
砂失神中答道:“可我怎么能知道它的咒语是什么?它又不跟我说话。”
那身后的声音轻叹道:“它不喜欢尘埃,你可以把它靠近尘埃,不过你要看清了,一个精灵的碎片成形后愿意显现咒语的时机只有一次。”
砂没有想什么,就把那片碎片凑向地上他的尘埃阵。
然后,那凡靠近碎片的灰尘忽然自动地象被什么吹散。地上露出了几个字迹。
砂睁大眼盯着,一个字一个字地默念,象要把它们刻进脑海。
那一句咒语是:
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表现
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表现?——这是什么?这就是这块碎片的咒语吗?
砂这时才惊觉到身后还有人。他一回身,就看到了那个精灵。
砂忽然愤怒起来:“谁要你告诉我的!我不要你帮助,我不要你的任何帮助!”
想起桉桉,他眼中的怒火都似要凝聚起来。
他忽然闭住嘴,唇角抿得紧紧的,一个字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道:
“你、是、一、个、坏、精、灵!”
那个精灵的表情一下变得好奇妙,象晚上郊外远山上清空的山岚。他轻轻地说:“我不是一个坏精灵。”
砂突然一扑而上。
那个精灵这下没有防备,登时被他扑倒在地了。砂用力地一拳一拳在它身上打着,口里一声一声地骂着:“你是一个坏精灵,你是一个害人精,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更坏的精灵!”
他把他曾拥有的所有美好愿望被破坏的怒气都发作了出来。
他是一个很有力气的男孩——三年的排球不是白打的。他一拳一拳地痛殴着,打得那个精灵都蜷缩起来,打得它眼里一滴一滴的泪在流。那泪流到它的身上就不见了,愈合了它身上刚被砂刚打出的千疮百孔的伤口。
可砂还是不解气,扑倒那个精灵后,一直翻翻滚滚地,扭着它,就在一地尘埃中打着滚地使劲地打着。
可那个精灵不施魔法,也不还击,只是逃避。
它的眼里有一种委屈极了的神色,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我不是一个坏精灵……”
“……我不是一个坏精灵。”
它的声音如此清澈,比人世中所有的声音还要清澈——就是从没有人到过的山间里流淌的清泉也没有这样一种灵透吧?
猛地,砂望到了它的脸上。然后他就惊呆了。
这一生,他还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事物,那象什么?象……
……冬天里他嘴里呵出的那一缕白汽;
……乳色的春天里刚刚浸出的绿草尖端,挂了一点青葱的色彩;
……无影的翅膀上你拾得了一根无色的羽毛……和总有的、那样在朝阳要出来的时候你上学的路上,寒冷的冬日里,你脚步声中所忍不住、所能揣想的最完美的期待……
可那脸上的神情是极痛苦的——它疼了?原来精灵是这世界上痛感最敏锐的生物,每一丝的力都会扰动起它极纤细的神经,化为一道道纹路在它脸上漾了开来。
那真是这世上最复杂的纹路了,却清晰得纤毫毕现。
它……一定是这世上所有精灵中对痛苦最敏感的那一个。『在线书库』永无弹窗广告、干净清爽,提供经典小说文学书籍在线阅读,宁缺勿滥,精心筛选只收录和推荐同类精品。『经典书库电子书下载』备用站『』
……砂怔怔地望着,有些发呆。
接着他有些后悔,有些懊恼,有些自责。
他不该,这样的对待一个精灵,他真的不该打它。
那个精灵终于挣脱了身,它跳到不远的地方,身上想来还在痛着,因为它的跃动的姿式里都有些酸楚的意味。
但它回过脸说:“我……真的不是一个坏精灵。”
这个世上,砂从没有听过比这更纯净更真诚的话了。
那个精灵说完了这一句后,就不忍再加一丝责备地走远了。
它的身形慢慢消散在树杪间。砂怔怔地看着它,忽然伸指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湿的。
怎么,他流泪了?他十四年的生命里还从来没有流过泪。妈妈说他小时就从来不哭的。他为什么会流泪了?
《星砂笺》之6
F、我的名字
“我真的不该救你。”
砂闷闷地说。
他刚把那个精灵从洛可可的手中救了出来。当时,洛可可的头发正熬成了一锅浓绿的汤。那汤,象比妈妈偶尔心血来潮单方面强加给砂的母爱还要可怕与浓腻。
那个精灵的身子在那汤中就要融化成一点冰光水汽,升华成一抹看不见的死亡。
砂运起了‘大千’的魔法,把它从洛可可的手里救了出来。
为了这,他还受了伤。好在他不怕痛。
可看到衣服上那墨绿的痕迹,想来是很难洗掉的了,又要挨家里人的骂——他想想不由就有点烦,又有点和自己生气,恼于自己的多事:洛可可与灰天宫的人本来就在找自己,自己为什么还要去惹他们呢?
“何况你其实又那么坏,那么讨厌。”
他身边的精灵却吃了一小惊:“你认出了是我吗?”
“你怎么知道我是那个跟你见过面的精灵呢?”
它的声音缥缈起来。
“这个世上,有千千万万的精灵,它们长得都很象。对于一个人来说,它们间的区别不比一杯水里任意两滴水滴间的差别来得大,你怎么能认出它就是我呢?”
——居然跟我来这一套,不感激就不感激罢了,为什么还要问这么复杂的问题?
砂没好气地说:“我就是认得出。你就是化成了灰,不、你们精灵是化不成灰的,就是化成了空虚我也认得。别忘了,我打过你。我打过的我自然认得。”
然后他心里微微迷茫了下——是呀,他认得什么?
他认得的是它那独有的痛感?
对,他认出了那份它特有的痛感。那与这世间所有生灵不一样,与所有精灵肯定也不一样的痛感。
——它真的是一个,很会痛的精灵。
那个精灵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只听它有些欢喜地道:“终于有人认出我了。”
“我是一个好笨的精灵,在尘世间从来找不到一个人做伴。因为他们从来认不出我就是我,以为,我跟别的千千万万的精灵是没有差别的。”
他的语气里好象有一种安然,忽然好兴奋好高兴的样子。砂侧目不耐地向它望去,却见它开始变形了。
——那精灵本来空空的象是一个抓不住的实体,可它现在开始变了。只听它说:“我不想象别的精灵一样寄生在哪个人体中,飘飘得象从没有过一个实体,我想有我自己的实体感。”
然后它一声大叫:“我终于有我自己了!”
砂都被它吓了一大跳。
然后,他吃惊地发现,那个精灵的身形渐渐实在了,正在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实化,正在……变成一个男孩。
它真的在变成一个男孩!
砂不信地用手去触了触那个男孩的眉毛——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眉毛?象峡谷里的风划过的痕迹,象是这世上从没有过的剪刀裁剪出的柳叶……那一定是精灵的魔法,是个骗局……
可他手尖触及到的地方却感到了一点实在。
他不信地又去摸那个精灵的皮肤,这世上会有这样透剔的皮肤吗?轻轻一碰,会不会就此染上尘埃?
水颊风眉,这是砂唯一能想到造出的词句了。
——可那皮肤却是细致的实在。
砂愣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精灵,低声道:“你是真的?”
那个精灵脸上露出一点不好意思的情形:“是不是我变得太难看了?”
砂摇摇头:他从来没想到这世上还会有这样一种好看。他想开口,却几乎咬到了自己的舌尖,牙齿一碰,真的咬住了,然后感到了一点异样来。
可他自己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的疼痛感。只听他说:“你……是男的?你是个男精灵?”
那个精灵怔怔地看着他:“不呀,我们精灵是不分男女的。我是照着你的样子变的。”
砂更吃惊了。
只听那精灵说:“我只有照着你的样子变——因为,你能在千千万万个精灵中认出我,认得我是我,那、我就是你的精灵了。我就照着你的样子变,你说我虫,我就是虫,你说我是树,我就是树,你说我是男孩,我就是男孩了。”
砂不可思议地摇摇头,“但,我可没有你那么好看。”
那个精灵忽然兴奋起来,一把抱住砂,然后砂吃惊地发现,它从自己的身体里透体而过了。一个拥抱后,它已在他的身体后面。
他转头望向它,那个精灵说:“我真的好高兴!我终于是我自己了!这个世上,有一个人知道我是我自己了!”
砂看到它脸上的笑,不由也笑了起来。居然有这么傻的精灵!什么叫‘我是我’?如果语文老师听到,一定给他一个大鸭蛋,还要在他头上敲出三个粟子来。
可他接着微微一闭眼:朋友,这就是朋友吗?
这么说,这个世界上他也有朋友了?
他忽然也觉得开心起来。
“今天几号?”
那个精灵忽然问。它似是刚来到这个尘世界,不知人间的历法还。
“七月二十五”,砂答道。
精灵啊了一声,说:“等等我。”
然后它就不见了。可不到一刻,它就重又出现。它的手里捧着一块不大的蛋糕,好松软的。上面的奶油是白的,有青色的果肉在上面,那是猕猴桃做的。
它笑嘻嘻地说:“生日快乐!”
砂怔怔地看着它:它怎么知道今天就是自己的生日?他望着那个蛋糕,吃惊地问:“这个……是你刚刚用魔法变出来的?”
那精灵的脸色突然扭捏了,它摇了摇头,尴尬道:“不是——我是一个还没学会什么魔法的精灵,我只会一样魔法,这个……”
“……是我偷来的。”
砂望着它三秒钟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然后他忽认真地问:“你叫什么名字?我以后怎么叫你呀?”
这个问题似把那个精灵问得懵了。
“是呀,我叫什么名字呢?”他低声地对自己说:“今天我等于刚刚出生,我该叫什么名字呢?”
它忽然用手一指,蛋糕上的用青色果酱浇的“生日”两个字就漂了起来。砂怔怔地看着,有些羡慕。只见那两个字变动了位置,它们一上一下叠加在一起了。那个精灵说:“这样好看。”
“我就叫这个吧。”
“星?”
砂怔怔地问。
那个精灵笑着点头:“原来它念星,那以后我就叫星了。”
它把“星”这一个字在自己口里重复念了两遍,才嘻开嘴笑道:“真的很好听,以后我就叫做‘星’!”
它的声音咬得很清。然后,它伸手掏出砂领口内的那片精灵的碎片,说:“它也必须有个名字的。你要给它起个名字,它需要有个名字凝固自己,还要有个精灵守护,才会晶蓝永在。”
砂想了想,“好,以后就叫它‘星砂’吧,我一直觉得它象一颗星星变成的砂。”
精灵星的脸上笑了出来,它忽然把那粒‘星砂’含到了嘴里。
砂怔怔地望着它,然后见精灵星对着‘星砂’默诵道:“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体现……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体现……星砂,星砂,你的守护精灵是星,你的主人是砂……开光开光,从此开光,在早上第一缕光线前,你要记住你自己的名字……然后,我用精灵界最水色级的祝福,把所有的奇迹赐予你展现……”
砂怔怔地看着它,却见那粒星砂突然轻轻地裂开了,射出了一缕晶蓝,那晶蓝向星背后的天宇里射去,好久好久,它在湛蓝的夜空里不知到多久远的地方打了一个圈,可能都穿透了‘有’界与‘无’界的边缘,重新返了回来。
它一转回,星就一吸气,它就射到了星的嗓心里去。
精灵星却低声道:“浮起来,浮起来。”
那星砂就浮了起来,一团晶蓝蓝地,离开砂的领口,浮在两人的中间。
然后,就似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在砂的心里种下了一点凉意来。
等了好一会儿,砂才想起去问星那样一个重要的问题。他皱着眉,眉头里锁着他的不满与责任感。
“你真的就要把桉桉丢弃了吗?”
精灵星抱着膝在砂身边坐着。他摇摇头。
砂这下才高兴起来:“对呀,有始有终,做事情就要有始有终的。”
精灵星却又摇了摇头,象含着一丝歉意似的:“可我不能回到她身边。”
砂的眉毛就又皱起来了。
精灵星叹口气道:“因为,不是我把她抛下。她体内住的,本来是另一个精灵。”
“那个精灵,名叫毕毕。”
砂一时不由愣住了。
“本来,我也不喜欢它那一种方式——缠上了一个人,就封闭掉她所有的外部世界,只让她陪自己一个人玩儿。可毕毕,毕毕是一个魔法比我高得太多的精灵了。它一直是一个最聪明的精灵,在我们精灵国内,它也是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精灵。”
“我也不敢说它的不是。可我劝过它,它却只让我走开。那天,在医院外面,我看到洛可可来了。她是我们这些还在童子期的精灵的最大的梦魇。我们都怕她。毕毕那时候逃开,也是没有办法的,它吓坏了。就是我劝它回来,它也不会再回来了。它也受了伤,很重的伤。我不忍心见到那个小女孩儿就那么崩溃下去,所以才偷偷来到她身边。我得罪了洛可可,她想让桉桉撞死,让你亲眼看到,感到疼痛感。我却把她领开了。这些日子,我悄悄来到她身边,跟她说,毕毕有重要的事要去做了,如果她足够坚强,能够好好活下去,再过一些年,她可以重新和毕毕相见。”
砂怔怔地听着,原来是这样?
精灵星却抬起眼睛来看向他的眼,轻轻地说:“所以,我说我不是一个坏精灵,这下你相信了吗?”
它的声音如此真诚。
砂认真地点了点头。
接着他看到那块蛋糕,不由笑出声来:“没错,你不是一个坏精灵,不过,你是一个最没用的精灵!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说:一个精灵原来连一块蛋糕都变不出来,还要悄悄地去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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