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砂笺-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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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砂笺》之7
G、异度空间
也许这个署假是砂过过的最快乐的署假了。因为,有一个朋友陪着他。无论他做什么,都有精灵星在陪他玩儿。
快乐是需要载体的,他与精灵星感受快乐的载体就是排球。
砂终于可以重新用力地打球了——抛、一粒银色的球被他抛向空中,然后他弹起身,右手握拳,重重地扣了下去。
可星接球的方式却是砂从没见过的古怪。星不是用力量在打球,他是用精灵的魔法。他用手粘住那个球,无论砂扣到多古怪的位置,它都能把它粘住,悬浮在空中,把它回过来。
每当看到星这么古怪的接球方式,砂就忍不住要大笑。
星也有一点不好意思,揉着手腕笑嘻嘻地看着他。可星的回球从来不扫砂的面子,总是能要让他接住,再扣杀。哪怕那球回到了砂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砂够不着了,星的眼睛就会看着那个球,专注地看,那个球在空中忽然就延迟了,停在空中两三秒,等着砂的到来。
这是一场永不坠地的排球赛。可在星这样的调动下,真的让砂的球技都高明起来。
有时砂挥挥汗,不满地说:“跟你玩球真变态,永远没有输,也没有羸,永远白出汗。”
星就微微地笑。它是精灵,就是变成了男孩,也变成了一个象永远不会生气的男孩。
可快乐的小世界还是那么容易被击破的。
操场里,砂的一根手指轻轻抚着自己胳膊上的那个小洞。这是夜,他从家里逃了出来。
他不喜欢那个家,凌乱乱的,在一场大战之后,所有能破的东西都会破掉。
因为是夜,所以他可以催动起他越来越熟的魔法。他在指头尖一粒一粒地凝结着灰尘。这天气本身就是个扬尘的天气,夜色里到处灰蒙蒙的,校墙外的街空上,空气被灯光照着,一片黄埃埃的。象是污浊了的永远洗不净的白T恤。
砂的感觉,很不快乐。
到处都是灰尘,烦恼的灰尘。这样的天气,好象专门就是等着人发脾气的。
——妈妈手里的菜刀递给爸爸,她递东西的样子一向生硬,爸爸没有接住,掉了,刃锋砸在脚趾上。
——血。
——妈妈怔了怔,抬手就打了爸你一个耳光:“你这样的男人有什么用?”
然后,混乱。所有的尘埃在砂的心头扬了起来。他讨厌这个灰扑扑的世界,讨厌当小职员的母亲,讨厌当校工的父亲,讨厌这一切。
星在听他讲,表情怔怔地。听到那丝血迹时,他的身子颤了一下,低声问:“你觉得痛吗?”
砂摇摇头:“不。割在我自己身上的,我都从来不觉得痛,何况是割在别人身上的。”
星怔怔地望向他:“难道,你真的从来就没觉得痛过吗?”
砂一粒一粒地在手指尖结着灰尘,摇摇头。
过了好半晌好半晌,他才说:“可能我前一世就是一粒砂子,从来不会觉得痛。也可能,从我生下来起,我就决定,不再为这人世的烦恼而痛。我珍惜我自己的感觉,不让它为那不相干的一切来痛。我要找到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时,才为它痛。”
他想想身边的世界,不远的国家在烧着战火,身边的人们在彼此折磨,痛是脆弱对坚硬的反应,那是造物对人开的一个玩笑。活在这个世上,痛是痛不过来的。他不要陷进那个造物的玩笑,不为它赋予人的天生的痛感而痛。这是他对身边生活的反抗。
只听星静静地说:“这么说,你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砂静静地看向他,不懂他在说什么。只听星说:“你知道我们精灵族跟洛可可和灰天宫的人,还有镜像廊最大的不同是什么吗?”
“洛可可是个母亲,她觉得,没有痛苦就是人生最大的幸福。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可以让她的孩子无痛的度过一生。”
“灰天宫里住着据说是构造了这个世界的天神。它们认为,只知劳作,而没有感觉的人才是它们最好的子民。”
“而镜像廊……”
星的声音怪异起来:“它们觉得只有照入镜子中的镜像,虚幻成美丽的可以给人品尝的痛才是完美的痛。它们喜欢的是痛的镜象。”
他轻轻捋着自己那不象是尘世中男孩所应有的十指,“但我们精灵族却认为,痛苦是用来感受幸福的唯一途径。没有痛苦,也就……没有了幸福。”
他的眼抬了起来,亮晶晶的。砂望着他——星是一个与自己完全不同的精灵,他的痛感是最敏锐的。星忽然笑了,看着那一天一地的昏灰,笑道:“小砂,别不高兴了,我给你变一个魔法看好不好?”
砂抬眼望向星,怎么,这个笨精灵原来也会魔法?
“这是我会的唯一的魔法了,但它好象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
星微微的笑着,他的笑好象是星光。然后他说:“闭上眼睛。”
砂闭上眼睛,眼里还残存着身外那灰蒙蒙的操场,半黄不绿的草,与扬尘天气的景象。
可隔着眼皮的遮挡,他还是看到了星那伶柔的十指动了起来。他的十指是灰白的,透着一点银色,那十根手指轻轻地象在飞舞。然后,砂眼中所有的残象都不见了,只见得到那手指,银白的手指。然后,他听到星说:“听!”
砂耸起耳朵来听。
一阵唏唏簌簌的声音开始很小,然后,它慢慢地响起来了,却依旧不浓。
那是什么?那是什么?砂静静地在听。那是……象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了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响起全世界所有细雨的唏簌声……
这就是星的魔法吗?
好久好久,星说:“睁眼吧。”
砂一睁开眼,就吃惊地发现:自己身边的操场不见了,身边……只有草地,无穷无尽的草地,全世界所有的草地都延伸在自己身边了。
而天上,零零丁丁地下着细雨,只濡湿人,却不浇透人的细雨。
砂伸出手,到处都是清新。他吸了一口气,全世界所有的绿都吸到他的肺里面了。
——全世界所有的细雨绦荡尽了全世界所有的尘埃;
——全世界所有的绿,濯浣着全世界所有的清新;
星呢?
什么都没了,除了雨和绿草,只有星还那么单纯、那么美好、那么清晰地坐在自己的身边。
砂听到自己在心底呻吟了一声。他心里所有的隔膜都消逝了,那绿,那雨,那风,似都可以透体而过。他觉得,他与星是这世界最唯存的两个透明的生命。
这是——永恒……
一点泪把砂心头最后的一点防护都冲落了。他在心里低低的呻吟了一声:还有比这更美妙的魔法吗?原来星是很笨,它只会一样魔法,那个魔法却可以把人带入……永恒。
星却轻轻开口了,他的唇里喷出了一点白汽,浮在草地上,象蒙蒙的雾。只听他说:“喜欢吗?可惜,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可以给你表演这个魔法了。”
砂愣愣地抬起头。
“因为,我要走了。”
砂的眼看向星,他觉得自己可以看穿它,因为它是透明的。
星说:“毕毕受了伤,他逃走时,留下了一点点痕迹。洛可可和灰天宫的人没有再来找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嗅到了毕毕逃走时留下的精灵的痕迹。”
“这一次,他们大概终于可以找到通往精灵国的路了。”
“精灵国,精灵国在最近一千年来,已经很脆弱了。他们要去毁了我们脆弱的精灵国。”
“我虽然是一个没有什么本领的最笨的精灵。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回去。那是我的家,也是好多好多喜欢精灵的人们的精神之家。我没有什么本领,但我也还想为它一战。”
“我要尽力保护我所在意的。所以,我要走了。”
他的声音脆弱起来,透明得象全世界所有的细雨都正在里面穿过。
“但你知道,我是一个魔法最少最笨的精灵了。我这一次走,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我可能会从此……耗散成虚无,象你所说的。所以,这一次,可能是我最后一次给你表演这个魔法了。”
砂的心里忽有什么裂了的感觉。那是什么感觉?怎么他以前从来没有感受过?象是,心里猛地有什么地方一空,永永远远也填不上了的感觉。那感觉是如此尖锐。
星忽然笑了,它伸手轻轻拂在砂的脸上:“但我会记住你,这样的眼,这样的眉毛,这样的肤色。以后,我一见到小麦快熟时的麦田,就会想起你;闻到一点点麦熟时的气息,也就会想起你。因为,我是你的精灵……”
他说着,身体就在变,在从一个男孩再次变成一个精灵。然后它象是在飘散,眼睛笑笑地看着砂。
空气中的星已慢慢不再存在,留下的最后一点实象就是它的笑。
那笑还在,精灵星却不在了。身边,魔法还在继续,全世界所有的细雨唏唏簌簌地落在了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所有的绿,所有的空灵,所有的永恒。
砂的心底一空:你给我看到了永恒,怎么却把这永恒留给我一个人,让我觉得它是如此的空……
要开学了,这里是跟精灵国不同的尘世界,刷老人说这是个尘世界,可砂的心里只觉得好空,虽然尘世界中的一切都那么踏实得伸手可摸。
九月一日快到了,不知精灵国的纪年却是用什么,也有九月一日吗?也有学校吗?也有操场、灰尘与课程表吗?
砂忽然决定旷课,他要去找星,他不能让那么无助的精灵一个儿面对精灵国的破败与毁灭。他找到了刷老人,说:“我要去精灵国。”
“你知道我怎么才能去到精灵国吗?”
刷老人静静地看着他。
“别去,你是我见过的最快乐的孩子了,因为,你不会觉得痛。你为什么要去精灵国?你要知道,你去过一次后,你就永远不会再象现在这么快乐了。你可能会,真的知道什么叫痛。”
他抬起一双眼:“其实,那不是痛,而应该是——痛苦。”
“你还小,不知道痛苦的破坏力究竟有多么大。”
“你是唯一获得了我魔法灰尘的孩子,你又是唯一的没有痛感的孩子,为什么一定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呢?女巫洛可可已熬好了她所有的法力,她头上的头发从没有象现在这样的墨绿。何况,追踪在她身后的还有灰天宫点起的十万天兵。”
“精灵国现在是宇宙里最危险的地方了。你快快乐乐,平平淡淡地生活,上学,读书,这样不好吗?”
砂没有回答什么,他的眼中却全是执拗。
他只是再次地问了一句:
“请告诉我通往精灵国的路。”
刷老人却叹了口气:“可我,只认得所有尘埃中的路。只要尘埃飘得到的地方,我就知道。但我不知道精灵国在哪里。”
“因为那里,没有尘埃。”
他想了一会,又想了一会儿,最后,又想了好久,久得他的手上都生出一层新的灰尘了,他才开口说:“但我知道,去精灵国的路一定是从异度空间开始的。你如果要去精灵国,只有先到异度空间。”
“不过,你可要小心,那不是人类可以去的地方。你小心自己到了那里,会变成一颗真的砂子。那你就永远永远,回不来了。”
异度空间?
——砂抬起眼想道:异度空间!
《星砂笺》之8
H、精灵路
“可我不知道异度空间该怎么走?”
刷老人若有深意地看了砂一眼,“你的脖子上不是有一颗‘精灵星’?吗”
——砂想起了刷老人的话,夜、操场里,那个星曾施过魔法的操场,他轻轻地从自己的领口掏出了那粒星砂。他抬首夜空,心里默祷了一会儿,然后才低声念道:“星砂,星砂,我是你的主人。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体现……完整是破碎的另一种体现……展现你的魔法,带我到异度空间里去,带我到异度空间里去。”
那粒星砂在砂的两手间浮了起来,一点晶蓝亮起,蒙蒙的光,它似眨着眼,在问砂:“你确定吗?”
砂看着它,点了点头。
那星砂忽然亮了,一点光先耀在砂的眉心,然后,那光似乎把砂缩成了一点,又似乎把他耗散成虚无。
星砂似是在跟少年砂说着话:“咱们要走一条很长很长,也很短很短的路。”
操场上的砂,消逝不见了。
瘫黄滩上的砂,出现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好奇怪好奇怪,世界上——不、宇宙里还有这么大这么大的一片沙滩?
可沙滩边没有海,沙滩上也没有天。天在哪儿呢?啊,天在沙滩的边缘,湛蓝成一片,原来天和这沙滩是平行成一面的,天就是沙的海,沙就是天的滩……
这宇宙,原来还有这样一片沙滩。
这沙滩是一种瘫软的黄色,象是,象是千千万万年来千千亿亿个每天落下的太阳最后都瘫软酥死在了这个沙滩上,剩下了那一抹黄。这个沙滩就是那样一种黄,瘫黄。
砂茫茫地站起:这里,就是异度空间?
与所有的空间都不在同一维度的空间?
好大好荒凉的一个空间呀!
荒凉得都没有荒凉这个词了,因为它已荒凉得没有了语言。
砂忽然感到一种害怕,这是一个没有方位的沙滩,到处都是沙,一粒一粒的沙,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东西南北。
他忽然感到一种压迫,在这样一个地方,他觉得刷老人说得果然不错,他自己都快变成一颗沙子了。
但这里藏有一条通往精灵国的路!
砂再也耐不住那一份寂寞了,他忽然大叫起来:“精灵星,精灵星,我来了!路在哪里,路在哪里?你现身吧!”
可这里是个没有回声的地方。不是因为这是在人世的沙漠里,没有障碍,所以也没有回声。而是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空气,砂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忽然第一次这么强烈地感到害怕起来——这是个什么该死的地方?除了那瘫死的黄沙,与远远的湛蓝得象海一样的天,这里还有什么?

砂几乎哭了起来。但瘫黄滩上,忽然下起了沙子,那是时光之沙。每一粒,或大或小,都象是一世一劫,一甲子与一轮回,最小最小的一粒都是一百年、一千年。时光之沙就这么打在少年砂的身上,打得他的心都空了。怪不得刷老人说,异度空间是宇宙里最永远的永远。时间在这里都成了最无意义的沙粒,整滩整滩地下着,整滩整滩地下沙。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永远’?
砂忽然抱起了自己的两只手,默默地念着他所会的关于尘埃与星砂的所有咒语,可、一句也不管用,一句也不管用。
他开始觉得绝望起来。他在这里站了多久了?时光之少那么不停地下着,是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还是一亿年?
沙雨终于停了。砂的心头忽有灵光一闪,他轻轻地念出了一句:
“当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了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
这是一句星的咒语,这一句管用吗?如果它还不管用,自己真的要在这瘫黄滩上立成一个没有感觉的沙子了。
可眼前的景色忽然变了,沙滩还是那片沙滩,宇宙还是浮在沙际边角处的蓝。黄没变,湛蓝没变,可沙滩上,忽然多了一个俯着身在拣着沙子的少年。
那是星!
——精灵星。
它默默地低着头,不知在拣着什么,象是在抚平什么痕迹。
它是在消泯毕毕受伤后留下的痕迹吗?好湮灭那条通往精灵国的路,好避免洛可可与灰天宫的追踪?
砂大叫起来,可异度空间里,原来还有无数的空间。他的声音与感应都穿不透那层层叠加的空间,星听不到,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砂只有无力地看着星远远地一颗一颗地抚拭着沙子,抚拭着毕毕留下的通往精灵国的痕迹。
这个沙滩上一共有多少颗沙子?星它能将之一一拭净抚遍吗?
砂忽然又一次觉出了星的傻。它真傻,这个世上,再不会有比它更傻更笨的精灵了,多么无用的事,多么无望的事,它却还在那里默默地尽力地做。
哪怕它是一个最没有什么魔法的精灵。
时间就那么一劫一劫地划过,划过远远的精灵星弯着腰在沙滩上洗着痕迹的身影,划过呆呆地站着远看着的砂的短发,几世几劫就这么过去了,仿佛一弹指间。
一弹指间就这么过去了,仿佛几世几劫。
瘫黄滩所在的异度空间里,没有时间。
一声笑忽然在空中响起。
然后一团墨绿色就燃烧起来。那墨绿最这宇宙间最妖异的妖异,最诡怪的诡怪。星感觉到了,但他没有时间抬头,只是加快地一粒一粒地在洗着沙子。
砂也远远地看到了,他是第一次见到女巫洛可可真正的巫术。
天!
她的头发漫天漫地飞舞起来,似要把这整个异度空间燃烧起来。
墨绿色的燃烧。
“星——你快跑呀!”
她是所有精灵的克星!她会要你的命的!
可星还在加紧地一颗一颗地洗着沙子。
女巫洛可可的声音可以穿破异度空间里所有互相闭锁的空间,她的笑声一阵一阵的,象一千座玻璃房子一间接一间的倒下。砂终于有机会了,他趁着那被她笑声所震破的空间出现的裂缝那一开之际,一步一步向星飞跑而去。
女巫洛可可的手里拿着一根手杖,那是所有巫毒凝成的一条蛇,那蛇是黑色的。
她的手一挥,那手杖的尖端,蛇口中的信子,就象一道黑光一样的窜出了,它是黑的,却能吸光,吸出的光照亮了所有还没有来得及为星拭净的沙子。一条银白的路就在它的追踪之下向瘫黄滩深处蜿蜒,直到蜿蜒进湛蓝的宇宙之海里去。
那是精灵路,那一定就是精灵路!
砂的脸色变了。
他要阻止她。
可他没有魔法,他所有的在这个空间里也施用不了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星的眼睛变色了。
那是——破碎。
砂的心里也在破碎。
可星忽似长吸了一口时光。他的形体忽然变了,变成了一个瘦瘦的男孩的身影,他忽然在沙地里坐了下来,坐在那条蜿蜒的银白色的精灵路上,坐在那蛇杖黑信探出的路的尽头,瘦瘦的身影硬硬地挡住了这世界最可怕的女巫和她手里蛇杖前伸的路。
但他没有魔法。
他没有进攻的魔法。
也等于没有抵御进攻的魔法。
洛可可的黑蛇在她的头发里黑得发碧了。
星的眼睛忽然笑了,他向空处看了一眼,似看向尘世间。那一眼,象含着泪的微笑与含着笑的忧伤。可一眼之下,砂只觉得,他看向的正是自己。
那本该在尘世间操场上的自己。
然后星的嘴唇动了。
他轻轻地念了一句咒语。
那是他催动起他唯一会的,但精灵界却没有别的人会的最没用的魔法。他的嘴唇轻轻地在动:
让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
“让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
砂听不见它的声音,却从唇中读出了他的语言。
女巫洛可可张狂地笑了:“就凭你一个童子级的精灵,还想挡住我的路?我要把你烧成虚无,烧入腐烂,烧入灰尘。”
她浓绿的头发一时就向星卷去,象世上所有浓密的死水,锈沉沉的,带着可融化最坚固金属的热与腐蚀,烧了过来。
星静静地抬起眼,他的眼神象透明的,他的整个人又变成了那样的透明,可他银色的十指在飞舞,指到哪里,哪里就一片绿草生出了,在这瘫黄滩上生出了。
然后,细雨来了,点点滴滴,唏唏簌簌,悠悠荡荡。全世界所有的细雨落在了全世界所有的草地上。那么空透的雨,那么空灵的绿,就在他银色的十指下发出了。
那一条银色的蜿蜒着的通往精灵国的路就这么被绿草遮盖住了。
砂猛地站住,他终于看到了全世界最美好的景色——在那瘫黄之上,在那遥不可捉的湛蓝之外,在女巫那墨绿色的浓发下,那绿就那么生发出来了。
星——精灵星的魔法原来是这样的。
洛可可的脸色忽然变了。那草地,那细雨,落着这世上所有生灵都不忍踏破的宁溢。她要踏入吗?她要一脚脚毁坏掉这样的绿吗?
那绿,与她自己头发的绿是如此不一样啊!
那草地漫天漫地的在生长开去。那细雨无忧无虑地在生发开去。女巫已经浓腻了几千年的心中忽裂了一丝缝,露出了她久藏之于内的最珍贵的汁液。
那汁液滋长着那绿,似乎在她心头所有的缝隙上长出枝蔓。
她的泪滂沱而出。
——象所有母亲一样,象一个母亲所能有的那样,最滂沱,最恣肆地泄出。
——宁,我终于懂得你小小的心里的世界了。
——当日,在你心底的世界,原来是这个样子吗?或者它不是雨,不是绿,不是草坪,而是别的色泽,别的绝美。你为精灵所诱,是要创造与滋润这样的一个世界吗?
她一头墨绿的发在瘫黄滩上簌簌而动。
——精灵,它们给予女儿的原来是这些吗?
《星砂笺》之9
I、那痛苦象一支响箭
灰。
别样的灰。灰沉沉的一种声响爆开了。那象十万天兵搅动的车马的声威。
——灰天宫来了,灰天宫的天将们来了!
草地上的星一抬眼,他的眼中充满了绝望。
十万天兵,灰天宫居然出动了十万天兵!那绝不是他的小小魔法可以抵挡的。
空中传来灰沉沉地大笑:“女巫洛可可居然破不了这个小小的魔法!她心动了,她心疼了,可笑啊可笑,可笑的人类,他们就是修成了最高级的巫术,还是有这么软弱的感觉的。”
然后,只听得车轮声,轂声,铃声,轴声,马蹄声,嘶鸣声,盔甲声,刀枪声,响成一片,磨擦成一片。
那声音来自空中。
然后,那被他们从空中碾压出的声音的灰尘就落下来了,无可阻碍,极为可恶,但难以抵挡地落下来了。
声音的灰尘,车轮子的灰尘,马蹄的灰尘,金属的灰尘……种种种种,都落向星身边的草地上来了。
这个魔法,这样的绿,这样的雨,灰天宫的天将们也不愿落在上面,怕一不小心,会伤了自己。
——这个魔法真古怪,象全世界的细雨落在了全世界的草地上——也真好笑,灰天宫的人再也想不到这宇宙中还有精灵习炼这么脆弱的魔法。
这样的魔法能拿来做什么呢?
但那脆弱也自有它的一种可怕,看看女巫洛可可就知道了。所以他们不下来,他们要用灰尘压垮它。而不让它得一缝之隙侵入他们那闭锁的内心。
草一叶叶,一片片地蒙上了灰。雨,细细地,挣扎地在一天飞灰中下着,却挣扎不出泥泞的命运。
那灰还要向精灵星的身上侵去,可一到他身边,那灰就散了。
可漫漫的草地中,渐渐渐渐,被灰压出了一条银白的路了。
那是精灵路。
在尘灰的刺激下,显出的精灵之路。
毕毕留下的痕迹之路。
精灵星却在勉力挣扎着。
它在尽自己一个精灵所能拥有的所有脆弱的法力与魔术,所有的生命与汁液在做最后的挣扎。
一个最没有魔法的精灵在孤独地守候着一条精灵之路。
一个童子级的精灵在阻挡着十万天兵通往精灵国的路。
他在阻挡毁灭。
阻挡灰天宫。
可它的身子为什么在颤?为什么象是越来越透明得不可成形?为什么摇曳得都难以凝聚了?
它的力尽了吗?
砂在心里嘶吼:不要!
——他不要这样!
哪怕对面是灰天宫的十万天兵。他也不要精灵星耗散成无形。
然后,他听到了一点耗散的消息——那不是破碎,而是耗散。精灵星力尽了,它要耗散成虚无了?
再也,再也没有了?没有了精灵星,没有了他的眉毛他的笑,什么都没有了?
可仅仅半月前,它还大笑着说:“我是我!”
远远的宇宙的海里忽然腾起了一道光。
那象是星光。
可那不是这宇宙的星光。那光让砂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它,来自于‘无’界。
难道,那一缕‘无’界的光穿越过‘有界’与‘无界’的最坚韧的膜,就是要来引领精灵星回去的吗?
返回‘无’界,返回那永远的虚无?
那光颤抖着向星扑来,它起于湛蓝的宇宙之海,来自遥远的渺无凭依的‘无’界,窜上瘫黄滩,穿过细雨,穿过灰尘,穿过已经快被灰覆尽了的草地,向星接引而来。
它颤抖得象一线痛苦的音韵。
它的光不可为所有的物质反射与吸收。灰天宫的劫灰也阻挡不了它。
但它忽然抖动了一下,怎么,在场的人还有谁可以将这‘无界’的光加以引动?
砂的心里忽似涵纳进了一点什么。
接着,他的心里裂心裂肺地一痛!
那是痛,真正的痛。
原来——痛是这样的……
砂忽然一口咬破中指,一点血流出,他一下把它滴在手里从颈口强崩下的‘星砂’之上。
只听他叫道:“我以尘埃与星砂的灵力起誓,以‘大千’起誓,以我所有的生命起誓,我要……”
——他在召唤,他在召唤他所有的魔法。他就是拚力也要一试。
然后,他的心窍忽似开了。
“我要弓!”
他用那粒星砂划破了自己右臂上的伤疤,沾起那一点灰白的尘埃,醮着血,在空中张手一划。
空中忽凝固起的是一把灰白的弓。
那是‘大千’所化的这世上能有的最强韧的弓。
这是他的弓。
然后砂手里的‘星砂’划过一条直线。
他在给那弓上弦。
一条晶蓝色的弦。
那是‘星砂’所有灵力所化成的弦。
接着,他一招手。
那才腾跃而出,来自于‘无界’,掠入瘫黄滩,划破劫灰的那一道星光就向他飞来了。在他强力的感召下飞来了。
——少年砂以尘埃‘大千’的魔法凝弓,以晶蓝为弦,以星砂定准,以骨脉凝虑,接住了那道星光,搭在弦上,然后——
他向着空中就是一射。
他感到心里那一道撕裂的痛。
他要射出的就是这一缕痛!
星光射出了。
那是一道痛苦的光。
那痛苦,
象一支响箭!
……
尾声:
瘫黄滩上平静了。所有的灰尘都已消散,所有的绿,所有的细雨,所有的草地,连同灰天宫的天将,连同洛可可,都在那一声响箭之下消散。
他们败退了。
在那一声痛苦有如一支响箭掠过之时。
一条银白的路蜿蜒在瘫黄滩上,一头伸进湛蓝——那是通往尘世间的路,路的尽头是学校,是操场,是排球网,是尘世间的一切……
而另一头,却指向一个空茫的所在。
——精灵国就在那里吗?
两个少年,砂与精灵星在那银白的“之”字形的路的拐角处坐着。好久好久,砂才开口说:“我终于知道了痛苦是什么了。”
“它是阻挡所有强权的力。”
“是我们可以射出的箭。”
“当我知道了痛苦是什么……”
他看了眼尘世间,想起昏黄的灯下睡着的桉桉,心中感到了一点温暖。他又回头看了眼身后指向精灵国的路,用心感受着精灵国所有的秘密,和那淹没着它的所有的湛蓝。他又静静地看了一眼星,低声道:
“也就终于知道了幸福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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