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欲求长生,挥刀自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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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回。
话说石猴上得宝船,那些水手兵士熙熙攘攘,有百千之数,巡逻的巡逻,掌帆的掌帆,更有席地而坐的,呼喝饮酒嬉闹的,往来走动,各行其事,对猴子视而不见。
石猴左跳右蹿,见众人对他视若无睹,渐渐胆大起来,忽地攀上一员金甲武将肩头,扯胡须,搔鼻孔,搞得那人不住嚏喷,只是莫名其妙。猴子闹了一会,也觉无趣,正纳闷间,忽然听得耳边有人轻声道:“小友,你与我有缘,与他们却无缘分,管这等人作甚?”
石猴唬了一跳,回头看时,却是那长老,须发雪白,面如秋叶,正俯了身看自己,脸上似笑非笑,神气古怪。石猴心头一动,暗忖:此人举手之间便将我弄上船来,又说与我有缘,莫非他便是神仙?忙纳头拜倒,口里不住道:“老神仙,你既说有缘,想必也知我的意了。恳请慈悲,收我作个徒弟,提拔之恩生生世世不敢相忘也!”
那长老手摸猴子顶门,笑道:“果然是个天生地长的灵根,生就的聪慧。只是我与你虽然有相会之缘,却无师徒之分。我只是送你一程,若非如此,你怎脱得东胜神洲之境?你的师傅不是我。”
石猴似懂非懂,不敢多问,只得道:“老神仙,这是什么船?好生壮丽。”
长老道:“这是马三保的船。”石猴顺着他手看去,果然看见一位人,生得四平八稳,面如白玉,富富态态,众人簇拥着,指指点点看海哩。石猴笑道:‘这位奶奶倒好福相。“
长老笑道:“这和猴子委不识货!怎么赶着公公叫起奶奶来耶?”石猴暗笑:“这反了阴阳的,他是位老妈妈儿,不叫他做婆婆奶奶,倒叫他做公公!”又问:“这船要去哪里?”长老答曰:“遨游四海,来去自在。你要去哪,它便送你去哪。”
那石猴不得要领,正自思索,长老笑道:“你也莫要迷惑,只要随心所欲就好。我又不来管你。”
噫!这石猴毕竟是天生灵物,慧根非凡,听了长老这话,笑嘻嘻道:“我懂了。既是老神仙叫我随心而为,我便随心好了。”长老道:“正是,正是。须知随意自在才是你的本色哩。”
石猴自此便在宝船之上落脚,别人又看他不见,遮莫什么旮旯拐角,船头甲板上栖身便了。但饥渴时,便去厨房随意取食,闲时便听那些水手士兵谈论些海外风土人情,连同中土兴亡之事,不觉月余过去。这一日,石猴却来到马三保的房里,见四下无人,他随意惯了的,把些书籍笔记乱翻,也依稀认得几个字。忽然看到一本残书,封皮无字,却画了一朵巴掌大小的金色葵花,笔法细腻,栩栩如生,隐然竟有金光透出。
石猴便翻开书页,只见扉页上写了八个篆字,字迹暗红,仿佛血迹未干,看了叫人惊心触目,却是“欲求长生,挥刀自”第八个字笔画模糊,看不分明。又翻看下去,却见书上写道:
古今练气之道,不外存想导引,渺渺太虚,天地分清浊而生人,人之练气,不外练虚灵而涤荡昏浊,气者命之主,形者体之用.天地可逆转,人亦有男女互化之道,此中之道,切切不可轻传.修炼此功,当先养心,令心不起淫亵,超然于物外方可,若心存淫亵,不但无功,反而有性命之忧.此功若自宫,三年可成,若不自宫,则无法其练心法,徒具其形耳。
石猴看了半晌,不知身后燃灯所化僧人矗立良久,忽见石猴将那书往地下一掷,哂笑道:“此乃惑人之言也!若先自宫,便成五体不全之身,如何修得仙道?况且俺还要靠此棒儿成道,岂有割却之理。真是不当人子,不当人子!”
燃灯一旁暗叫可惜,正欲现出身形点化之,忽然脚下剧震,燃灯乃是上古金仙,自然如履平地,那石猴却立不住脚,掀翻在地。燃灯顾不得猴子,自出舱看时,只见数里外海面上一派荧火闪耀,滚滚浊浪里照出一物,似鲸非鲸,其形如梭,有数百丈长短,身后拖一条磷光闪闪的长尾,围绕船队缓缓游动,出没波涛,若隐若现。燃灯以慧眼观之,看出此物不似血肉之躯,又非金银铜铁之类锻铸而就,听上一根独角,额顶双目如灯,大众难以逼视。
诸艘宝船一齐开炮,刹时间海面上黑烟滚滚,火光四起,数发炮弹落在那物身上,直打得金火崩出,砰然有声。那物低吟如牛,嗡嗡怒吼,往来冲撞,早将数条宝船撞得大破,眼看沉没。
燃灯看了暗道:我不出手,更待何时。足底生云,起在半空,迎着那惊涛骇浪,把手只一指,一道金光飞出,将那物定住,任它马力全开,挣扎不得。又捻个移山诀,只见当空黑云盖顶,不住旋转,云层里现出阴阳太极之形,轰然碎开,云光中现出一座大山,有数里方圆,满山里电火飞扬,缓缓朝那物压下。
忽然只见那物脊背裂开,一人迎着风雨而立,灯光影里照见他面如古铜,双目深陷,手指燃灯,口里呼喝大叫连声。燃灯乃定光佛化身,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当下暗道:原来是他。此人乃印度小邦王子,虽然其情可悯,只是他横行海上,如此终是不了。此人之名,与我有缘,便收了他罢。把手一按,那座高山当头落下,轰隆一声,早将那物压下海里去了,激起白浪如山,须臾风平浪静,无影无踪。
燃灯以移山之术困住了那人,回顾身边,不见了石猴。原来方才混乱之际,石猴躲在船头只顾看燃灯与那物相斗,不提防一个浪头打来,将他卷落海中,此时却去何处寻觅。
燃灯掐指算来,微微叹息:“此猿毕竟与我教无缘,更兼时机未至,渡他不得。自去安顿船队,不题。
却说石猴被大浪卷入海中,他生来不习水性,一入水中,张口呼救,早吃了几口海水,四肢乱舞,渐渐没顶,沉了下去,只觉胸中憋闷欲绝,眼前一阵发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几时,石猴昏昏沉沉间只觉寒风透骨,当不住那冷,猛然睁开眼看时,只见脚踏实地,却是睡在一张大如席枳的洁白羽毛之上,离那海面足有千丈,直唬得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忽然见那海面阴云遮天,似有一极庞大之物当太阳挡住一般,猛然抬头看去,只见一只庞然巨鸟,白羽似雪,红喙如血,双翅展开,不知几千里,遮天蔽日。
那猴子唬得两腿一软,险些从那白羽上跌下,幸而双手死命抓住羽毛边缘,方才重又攀上,只听得那白色巨鸟纵声长啼,声音凄厉至极,却又如泣如诉。
忽然见那海面阴云遮天,似有一极庞大之物当太阳挡住一般,猛然抬头看去,只见一只庞然巨鸟,白羽似雪,红喙如血,双翅展开,不知几千里,遮天蔽日。
那白色巨鸟双足牢牢抓了一块巨石,纵声长啼,声音凄厉至极,如泣如诉。
一个盘旋,爪子一松,那石块翻滚旋转落将下来,原来竟是一座大山,山上苍松翠柏,亭台楼阁,景致无限,只见倒坠下去,一声轰然巨响,白浪滔天,落入那汪洋大海之中,又见那冲天巨浪中,千百条蛟龙惊起,趁着那浪涛直冲云霄,遍体五色鳞甲被那阳光一照,映得海面之上鳞光闪闪,色彩缤纷。
猴子看得目瞪口呆,又见那巨鸟引颈长啼,越发凄厉,随即掉头振翅望远方飞去,渐渐由大变小,看不见了。
正踌躇间,忽然又听得一声悲啼,急徇声看去,却是先前那只白色巨鸟重又飞回,双爪间赫然又提了一座大山,山上也是楼宇重重,隐隐有仙气缭绕。又见那巨鸟身后远远数千人尾随飞来,且追且叫,渐渐飞近,或鹤发童颜,或赤发蓝脸,一个个身穿道袍,手里仗剑,却偏偏与那白鸟始终相隔数百里之遥,似是不敢近前。
便听得为首一个红脸道人叫道:“大伙莫要怕这妖物,我等齐心协力,今日必要为三岛之人除此祸害!”

众道人齐声答应,顿时无数奇珍异宝飞出,成千上万,如冰雹一般朝那白色巨鸟打去,但见满天珠光宝器,焰光万道,将白鸟重重包围。上面又有五雷轰顶,震得天地摇动,声势好不惊人。
谁知那巨鸟任你千般法宝,无穷妙用,浑不在意,那些飞剑,灵珠,舍利,捆妖索,五行神雷,种种法器道术,接二连三轰在它身上,只是全然无用,连一片白羽也不曾落下来。
猴子置身巨鸟腹下,恰好被它遮住,亦不得伤损分毫,见那白鸟如此厉害,心中欢喜,暗道:“这一干道人模样的想来便是神仙了,原来也不过如此,这么一大群人围攻这大鸟,却伤不得它分毫,可笑可笑!”
又自语道:我听他说此鸟是什么妖物,原来这神仙不及妖物!我还修什么仙,访什么道?不如寻妖物学些本事,岂不更妙?
话犹未了,只见那为首道人忽然口里念念有词,把手一招,从那海中蹿出数百条五爪金龙来,皆长数十丈,张牙舞爪,上下飞腾,径朝白鸟扑来。
猴子何曾见过如此凶恶之物,正惊慌间,却不知这些龙蛇在那白鸟看来真如曲蟮一般微不足道,张口只一吸,早将那数百条金光灿灿的巨龙尽皆吞下肚去。
众道人大惊,齐发声喊,纵起各色云头便走,如那树倒猢狲散,一时各奔东西。那白鸟已不追赶,只将血喙张开,四下里尽情吸去,就听得惨叫声此起彼伏,那数千海外仙家,更不曾走得一个,尽数被白鸟吃了。
那白鸟将众仙吞吃干净,又将双爪一松,爪间那座仙山也坠入海中,激起千重波涛,万朵巨浪,忽然东风倒卷,霎时天地间风声大作,就听得风中有人吟道:
万事有不平,尔何空自苦?
长将一寸身,衔木到终古。
汝愿平东海,身沉心不改。
大海无平期,汝心无绝时。
呜呼!
君不见西山衔木众鸟多,
鹊来燕去自成窠。
石猴闻声看时,其时明月初上,只见那如雪圆月之下,万重波涛之巅,重重巨浪由远及近,转眼已到了山前,忽然齐齐向两边分开,现出一头庞然巨鲸,鲸头之上一名道装男子负手而立,与巨鸟遥遥相对。
那男子乱发飞舞,大袖翩翩,数百年的岁月,洗不净他身上的罪孽,却也洗不掉他一身的潇洒淡然。
执掌东海,朝觐日出,暮转天河,夏散冬凝,周而复始。
寂寞么?幸好,这数百年来有你这个对手相伴,却也不怎么寂寞。
巨鸟,白羽遮天,一声长啼钻上天空,一个盘旋,径朝申公豹俯冲而下。
申公豹满头乱发被那烈风吹起,几乎睁不开眼来,却神态自若,待到那巨鸟飞扑而至,突然把脚一震,那脚下巨鲸长尾倒卷,如一坐大山般狠狠拍在海面之上,顿时激起万重白浪,朝那白鸟倒卷过去。
巨鸟见来势凶猛,急忙向高空飞起,不想那重重巨浪忽地散开,尽化作一条条白龙,似是而非,成千上万,朝白鸟扑来,早将那精卫重重围住。
白鸟双翅连扇,想要将那些水龙驱散,不料尽皆有形无质,若有若无,又随聚随散,反一化十,十化百,百化千万,须臾便有亿万之数,转眼将东海上空几乎遮了,只听得群龙齐声长啸,一起从嘴里吐出无数水箭朝那鸟射去。
猴子看得心惊,不由叫出声来,却见那些水箭虽然来势凶猛,却被白鸟巨翅一扇,未及近得身前便纷纷消散,化作满空落珠,被那明月一照,落雨缤纷,恰似下了一场暴雨,一时间海面之上风雨大作。
如此斗了约莫半个时辰,只是僵持不下。巨鸟忽然一声厉叫,全身白羽倒竖,团团火气从羽下升腾而起,将周身笼罩,那些水龙惨声连嘶,纷纷四散逃窜,却挣扎不了几下便被那红莲业火一烤,化为丝丝白气而散。
那分水将军申公豹见破了他的水龙,心中暗赞道:好妖物,到底是上古妖神,虽是魂魄所化,我在海中苦修了这许多年,竟也奈何她不得。
正自踌躇时,只见那白鸟又将血喙张开,一股烈焰狂喷而出,已然烧到面前。申公豹急将舌间咬破,一口喷去,堪堪挡住,又是一口鲜血往那脚下巨鲸头上喷落。只听闷雷也似一声巨响,自头顶气孔里喷出一股弱水来,如同伞盖一般,将那鲸鱼连同分水将军一齐护住。
白鸟见了,又是一声尖啸,自半空里将那满腔的无穷业火着实喷来,将那海上烧作炼狱一般,四下里妖火纵横。那头巨鲸被烧得不住翻滚,竟然张口狂叫起来。申公豹在鲸背上立足不住,只得纵身起在半空,刚刚按住云头,却忽然见那巨鸟已然扑至,急欲躲避已是不及,眼看分水将军便要葬身鸟腹之际,那头巨鲸见主人危急,狂吼一声,巨尾猛然朝海面拍落,轰然声中,只见一个如山身躯竟从那万丈波涛中一跃而起,直上半空,挡在白鸟面前。猴子此时已随白羽飘远,远远望去,只见头顶一轮圆月下,一鲸一鸟当空相斗,那巨鲸将尾巴横扫,却被白鸟振翅飞起,早落在它脊背之上,双爪如钩,深深嵌入巨鲸肉里,直透脊骨。又将血喙在鲸鱼头上猛啄,直疼得巨鲸摇头摆尾,却挣扎不。申公豹被那火气烈风一逼,倒飞出去数里,见坐骑不敌,急欲上前时,却听得一声惨叫,只见那精卫一张如血长喙已然没入巨鲸头颅之中,那巨鲸双眼凸出,鲸尾一阵乱抖,忽然僵直不动。
白鸟双足用力,猛然将长喙自巨鲸头中拔出,顿时一股鲜红的脑浆从窟窿里如喷泉一般直上云霄。白鸟引颈长啼,双爪送开,那巨鲸尸身自半空里直坠下去,未及落入海中,又被精卫双翅连舞,一阵妖火夹风而起,须臾将那鲸尸焚烧殆尽,但见劫灰如雪,满天乱舞,纷纷洒落。
风烟散处,申公豹双手连连结印,一张奇形巨弩无中生有,渐渐从虚空之中现出形来,弩上搭着十枝长箭,根根长达千丈,非铜非铁,似是木头刻就的,箭身之上青气弥漫,阴寒透骨,却看不见箭头,前段只有一团团若有若无的水气萦绕,皆有数十丈方圆,正对了自己胸口。
白鸟急挥翅飞起时,不想全身动弹不得,又见不知何时双翅,胸前羽毛上血迹斑斑,似有一股股无形大力将自己牢牢按住,又如一条条看不见的绳索编织成一张隐形巨网,将身子紧紧捆在其中,分毫挣扎不得。
申公豹两只手不停结印,又自七窍里一齐喷出鲜血,浑似七条血龙一般将巨鸟全身盘绕,那鸟只觉得周身百骸似要被勒断一般,却无从破得这血咒,眼看着那弩越发凝聚成形,只听申公豹冷然说道:“你我相争数百年,不死不休,今日便叫你尝一尝这射日弩,看你今日怎脱此劫?”
说着双手一拍,机括发动,那十根青色长箭势如流星,挟着漫天风雷之声一齐朝射出。
巨鸟只觉得胸口骤然一疼,心中似乎要炸开一般,眼前景物随即模糊,渐渐只觉得如释重负,仿佛轻松起来,身子似乎就要随风散去时,耳攀忽然隐约听得猴子放声狂叫,声嘶力竭。
白鸟心中又是一阵剧疼,朦胧间只想得万不能叫猴子落入敌人之手,勉强又将翅膀扇动,却随即又是数支利箭射来,将左右双翅尽皆穿透,鲜血如雨,又化作烈火满天,转瞬即逝。
申公豹射日弩连发,精卫却是背向明月,那箭根根透骨而入,遥遥看去,却似将它生生钉在了圆月之上一般。又见巨鸟周身火起,转眼亮如朝日,熊熊火光中就见那白鸟之形越来越淡,终于彻底消散无形。
申公豹长吁一声,那射日弩忽然到处龟裂,旋即轰然碎散,块块迸裂,纷纷落入大海。
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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