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电话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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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最后一任老板王哥,曾经这样比喻爱情:爱情就像船闸,里面的水就是包容,决定了里面能够通行多少船以及多大的船——这当然就是指人了。牢固的爱情可以将生命之舟一级一级地提到更高的层面,而船闸里面那些水的多少,决定了能容多少船行驶,以及行驶时是否安全。
风月老手的他,能够有这样的见识,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而且针对他一向的语言特点,我对他没把“船闸里的水”说成“船闸里的荷尔蒙”也甚感惊异。他说过自己十三岁就进入非处男这一糜烂阶层了,我猜这大概就是他十三岁以前的爱情观,不过他从来都不肯承认这一点。不知道他夜生活习性那会子,我还善意地猜测,他的船闸里是不是就他自己这一只船,所以才有这等“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清雅。可没等过两个月我就明白了:他的船闸里千帆抢渡、争先恐后,隐隐有百万雄师。而他手拿舰旗指挥那些船,看似颐指气使,风头无两,却是自身浸在水中,载沉载浮,除了他那形体伟岸的骄妻,没有任何一只船搭载过他。他曾经问我有没有女朋友,而且没记性似的问过好几次。我记得自己说过有,也说过没有。我说有的时候他就摇头不止,愤恨地说“你俗了你俗了,没法和你志趣相投”。我很诧异,心说你自己有就不兴别人也有吗,这是哪跟哪呀!后来我就说没有,他就手摸光光的下巴做拂须状颌首赞叹,鼓励我别找,“单身是一种人生境界,就像没人到过的风景,自幽自洁,也是自我圆满的一种理想方式!”。提完这丧尽天良的建议,他就开始哀叹自己在爱情的道路上是个悲情的远行者,在多个爱情中辗转流离,“无人理解,无人怜悯,举世张望,惜无知音”。后来我就知道,他问我有没有女朋友并非是出于对我的关心,而是因为以自我为中心的人表达**强烈,有了什么想法就必须找人说,像是怀胎十月的妇女必须临盆生产,硬憋着非出事不可!我身为下属,忍受他几句废话不算什么,可他自我表白的那些就纯属文不对题了,我纠正过他几次说:“你是荷尔蒙泛滥时沦落的灾民,在女人的肚皮上乞讨流浪,和爱情无关!你在爱情大地上拾荒,远还不是收藏家!”他就哀求:“你不要说得那么露骨行不行!婉转,要晓得婉转嘛!你看我的每一份爱情,都是那么凄美!能理解我的人甚至都会为我的遭遇发出绝望的呼喊!你怎么就那么绝情?”他的爱情量词叫作每一“份”而不是每一“次”,大概也就把爱情看作是生日蛋糕,摞得层数越高越有面子,低了会让人看不起,而且恨不得每天都蛋糕层层的过生日。我说你这是在作贱自己,他就说你不懂,生命中不该缺少“**的呼唤”,我们要有“博爱的胸襟和恒久的爱心”!每逢此时我就不再说话,因为我知道再说下去,他就会恶狠狠地撕开温情的“婉转”假面,**裸、血淋淋地评论他的肉欲生平,他那所谓的“**的呼唤”也会变成**时的呻吟,成为他“凄美爱情”的例证,用以对我这爱情“毛坯”进行批判、打磨。
关于爱情的谬论,他还有一些,比如说性,他的看法是:缺乏物质的时代,**占绝大多数比例,是生命里的稀有金属,一旦出售必然获利不匪,这就是为什么女人一变坏就有钱;有了物质的时候,就沦为替补,这也就是为什么男人一有钱就变坏。人生有无价值就看你所获多少。在他的辞典里,这叫“物质决定性、情论”。没有爱情的人想的是温馨,有爱情的人想的是刺激,分手的想的是她的胳肢窝有股味——或者,他的时间不够长!当刺激都不能再成为爱情的助推剂时,那婚姻就该失事了。这叫“质量决定成败论”。
我对他荒诞不经的爱情理论没什么感触,却一直对他如何勾搭女人很费解。虽说他是有钱,模样也不差,但是他属于人家一见就知是个花心大萝卜的一类人,怎么还会有人上他的当呢?要说纯粹是为了钱,他的闺中密友中也有些是有钱的。他曾经对我传授“勾引**”,说你要看上某个人,别说自己是好人,——这我懂,现在社会流行“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就说自己虽然一直从不缺乏异**往,却是为了“寻找真爱”,花香朵朵奈何自己对她们都过敏云云!这倒也是,现在的爱情都在向快餐演变,越来越不成为耐用品,即便像是有真金一等货色的,又哪里来十年八年不会熄的火,经年累月地烧下去检验?真的假的那还不是凭嘴说!一谈起心得,他就口若悬河,光说不算,他还表演给我看:双手张开,面部很夸张地表达一种喜出望外:“遇到你,我那一直空虚寂寞的心灵终于找到最坚实、最有意义的填补!你就是我心灵沙漠里的一滴甘霖!看到你,我就看到了自己成为绿洲的希望!”我看着他投入地表现人性的虚伪,心想他说得只有一半对,他的心确实是沙漠,说人家是甘霖一滴也对,不过要成为绿洲,那非得“甘霖”们汇成倾盆暴雨才行。不过他的“空”不是竹子的那种空,可以一节一节地分开段落容人过渡,而是埋在污浊不堪的泥地里的莲藕,切开一看就知道,里面同时空着好几个位置,等人“坚实”地“填补”。虽然说我看不过他的“**”套路,不过也得承认,他的谎话也确实撒得老实、直白,不像那些流行歌曲,一张嘴就是“爱你一万年”。俚语说“千年王八万年龟”,那些人的爱一出手就是十只八只王八老鳖的寿命,听起来,也实在太容易引起人不厚道的联想。
我没有过丰富的爱情阅历,也就无从对王老板的爱情观做参照考证,不过客观地想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世界观,他的话大概多少也有些正确的成分。比如现在很多人确实是走马**乐此不疲,说明他的理论虽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正确,至少也拥有迎合低劣人性的实践意义。我看过一部外国电影,讲的是一个已婚女人和人发生了一夜情,但是却因此认识到了老公的可贵之处,因此更加爱他。结合王老板的遭遇,我想,他也许是觉得很多时候,自我囹圄的人都是需要一面镜子的,这样才能够看得清自己和别人,真是没有办法了,把第三者当作镜子借来照照也未尝不可。生命过程之中,偶尔借别人照照自己或者自己的伴侣无可厚非,只要不太出格就行。但王老板照得那么频繁,以致以照镜子都不再是手段而成了目的,同时把镜子当作记录人生的摄像机,竟意识不到自己的愿望与结果早已大相径庭,也就成了职业的三流**模特了。
阿抗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他说爱情其实是分年龄的:年少的时候看的是头和脚——脸蛋是否动人和走路是否身姿窈窕,也就是个朦朦胧胧酝酿冲动的幻想时期,年轻的时候就看中间了,大腿和胸脯,属于实用阶段,再往后——我就不说了,大家都知道看哪,属于考试阶段。随着年龄的增加逐渐向两边回归,最后到老的时候又回到脸蛋和脚——看褶子是否匀称和走路时会不会跌倒。他把这种爱情观叫做阶段论:预习、学习、考试、落第再复习,结婚就是录取了。这要放到王老板的人生辞典里,就该被叫做演习、实战、持久战了。我想他绝不会提到“建立政权”这个阶段,因为他从十三岁开始从军,转战南北,至今鏖战正酣,颇有“生命不息、战斗不止”的劲头,顾不上考虑打扫战场、开设占领区。
有句话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我想,这话要是真的,上帝为避免一天到晚笑口常开合不拢嘴,那就该体贴点,把世上的姻缘安排得人人顺心如意才是,那样才不会有人徒发红杏之思,惹他边笑边怒像个白痴。
上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我想他见到我的姻缘簿时,一定是喝醉了。而且刚和某神仙斗过嘴,要不就是急等着补某桌三缺一的空,就胡勾乱抹了事,全然不顾我的感受。
就拿眼前来说吧,如果我还没遇到过心澜,那么我该认定上帝是眷顾我的。可是我已经认识她了,他把这个千年不遇的大美人苏援拉到我面前,还要她对我美目盼兮浅笑倩兮颦眉怒兮什么的,难道我还能不受一点良心谴责地一一笑纳?这不明摆着逼我犯错误吗?他一个老人家怎么能就这么不厚道呢!而且要细说起来,我和心澜的事情,他老人家也肯定没考虑周全,因为我才刚刚把自己变坏一点,甚至还没坏到忘记竹声,他就把心澜拉过来了,让我连点用现实麻醉自己来过度的时间都不给,怎么说都有点过分!
我想,苏援的心思,不管对我来说是好事的迹象还是坏事的苗头,我都该兜头给她一盆凉水,不是洗脸盆,是澡盆!
但是,老话说得太好了——人生不如意,十常**,可见,上帝从来都不是那么厚道。
这不,“电话门”事件刚过去不到两天,他老人家又让苏援心血来潮给我开生日趴腿——我喜欢这么叫,也即过生日累到趴腿之意。她找了十几个人来帮忙,都是些年轻男女。有的嘻嘻哈哈的,我几乎没见过其笔直地站过。也有些看似深沉的,老是不说话,却又阅历太浅,嘴里总是兜不住骨子里的肤浅,三句话没说完就露了馅。他们忙里忙外的,又是扯彩灯又是吹气球,还抱来不知道多少的礼花炮,就是可以射出纸片的那种。我想,那些礼花炮要是都放出来,对那片绿莹莹的草地而言真不啻是飞来横祸、灭顶之灾。
要知道,我最烦人多嘈杂,尤其痛恨交浅言深虚与委蛇的。在这一点上,我倒是欣赏外国的假面舞会,假就是假,假得直截了当明明白白。而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这些年轻人,用打了三尺厚粉底的微笑和谦虚矫饰言语,田教授、田教授地叫,听起来就像买了廉价食品一样,让人无法放心消受,总怀疑它过期。我向苏援抗议过好几次,要她别搞什么生日宴会,她都不听。
我比竹声早出生一年,同月同日,因为一提起自己的生日也就等于提了竹声的,所以那个日子我埋得比小时候尿炕的事情还深。上大学后,每逢这个日子,我都过得很沉重甚至沉痛,像是后腰上缝进个大青石。同屋的同学们要给我搞生日宴会,我总是不答应,有时还会躲出去。苏援是怎么知道我的生日的呢?这个问题真叫人伤脑筋。我确信自己没对阿抗说过那个日子,对老罗也犯不上说,就算他可以查出来,他会告诉苏援不成?他知道这个苏援是谁啊?
不对,既然老罗可以和苏抗连上线,甚至会绕过公安机关替他解围救难,那认识苏援也就是理所当然的!——我怎么这么糊涂啊!我还等着他来救我呢,这不是白痴到家了吗?想了四五天才想到这一点,我真的有点佩服自己大智成愚。他们会不会是串通好的啊?那我可该有大麻烦了!
莫里兹的《七个铜板》上写:穷人在想哭的时候也是常常笑的!这一点我想也应该是真理,大概是属于上帝老眼昏花了没看见那一类的,没入得真理的殿堂,但是生活中拿来套用的话,一般都错不了。比如现在,我是穷人,也想哭,所以我就笑了。
“乐什么呢?梦见娶小媳妇了吗?傻呵呵的!”老七高声大语地冲我说道,听得我头皮直乍。我这么一个百毒不侵的人,对她这种脑袋一根筋的人的没大没小竟也无可奈何,实在叫人气破肚皮。看到那么多年轻人在场,怕吓着他们,我也不好立即发作起来,就皱了皱眉,于是又招来她一句话:
“整天愁眉苦脸的,谁欠你一百万块钱不成!”她说着转脸对那些年轻人,指着我说,“你说他奇怪不奇怪,我现在又没拷着你!”
大家都看着我们俩,我实在是不想和她过招,而且一听她说那个“拷”字就恼恨填胸,张口就喊道:“老五,老五!”
老五跑过来,低着头问道:“田教授,怎么了?您想要我做什么?”
我对他说道:“把我推到门外面去,这里太吵!”他刚要推,我又补充上一句:“别再叫我什么田教授田教授的,你没见过教授什么样吗?平均年龄都四五十了!——有我这么年轻的教授吗?”
他一楞,说道:“是二姐叫我们这样喊的!”
“二姐,二姐!”我怒道,“她是你哪门子的二姐?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老爷儿们,就不能站直了尿一泡!跟他们一帮女孩瞎起什么哄!”
“你说什么呢?”一个冷冷的却又带着点威严的声音飘过来。是苏援,她就站在离我不远处。
“我说你不是他二姐,我说错了吗?”我梗着头说道,“他姓什么,你姓什么?哄小孩也得有个章法吧?大哥二姐的,邪里邪气的不怕把人带坏了?”
因为苏援一说话,所有人都不再吱声了,所以我的声音就很刺耳。
“哎呀呵!真看不出来啊,口口声声不是教授,这倒抖起教授的威风了!”
没法和我的“真理辩论法”说理,她倒懂得避实就虚、以守为攻。
“威风不是光教授有的!”
“这倒也是。可我就奇怪了,那天见到王大海你怎么不发威风啊?”
一听到“王大海”这个名字,刚刚平静下来的众人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王大海?谁是王大海?什么时候见到这个王大海不发威风了?这里有内容!我的脑子飞速运转着:我对谁不发威风了?是那个下狠手打我的家伙吗?记得那天他说自己姓王。是了,应该是他!怎么他就叫王大海?这个苏援是怎么认识他的?连我开始没对他“发威风”都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我是没对他发什么威风——不过让他脑瓜开瓢而已!麻烦你转告他,别找我要医药费!因为见了他,我还要给他开一次!他是脑子有病的人,就得我这么治!”
大概是没想到我会对一个大恶人这么评说,人群没声了,像是都惊呆了,连苏援也大脑短路似的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好在屋里有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老七,总是出人意表,这时竟站出来为我说话:“说得好!他要再找你,我早想给他脑袋开瓢了!我们一起揍他!”就这么几句话,她都说得七颠八倒。老七把话说完,还把一个擂鼓的姿势做齐了,这才注意到苏援恶狠狠的目光,于是慢慢地蔫下来,手捂着嘴,眼看别处了。
苏援没想到自己人中竟有来作梗的,一时气不顺,就把火撒到别人头上:“你们都楞着干什么?还不给我干活去!”这个小洋楼里有个旋转式的楼梯,她说着转身就向那楼梯走上去,一边还在不清不楚地恨恨说着:“……怎么想的!给他过生日……这么辛苦,他倒……”
“别走啊!老七还没说完呢!你看她还在准备发言呢!”我奚落道。
苏援在楼梯半道上站住了,转过身,冷冷地看着我。她的几绺短发跑到了颊边,一双杏眼瞪得溜圆,像是只盯着猎物的金钱豹,看上去很有点野性的味道。她叫劲似的看看我,也不看老七,恨声问道:“老七,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老七无辜地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张口结舌。我知道,她如果不是对我睁着眼说瞎话的功夫表示叹为观止的敬佩,那就是在表达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无声愤怒。我还在为这一枪打了两只鸟得意,不防身边的老五期期艾艾地说道:“田教授,老七……没有想要……说什么的……样子啊?”他的话声音不高,但嗓音很厚实,所有人都听见了,有几个小点的孩子还笑了起来。
“我跟你说了,别叫我什么田教授!”
我怒气填胸,苏援却知道了原委,你看她一跳一跳地上楼去了,还得意地点着头,那样子别提有多嚣张了。
“田教授,我……”
“我……我不叫田教授,听明白了吗?”
“那我该叫您什么?”
“我们年龄差不了多少,你不用叫我田叔叔田大爷什么的,叫个田大哥还不会吗?”
“我知道了!田教授……哦,不不不!田大哥!我以后就叫您田大哥!”
“你也别‘您’啊‘您’啊的叫我——你就不觉得这么叫着很肉麻吗?”
“我知道了,田……大哥!”他说那后面两个字时,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够听见,不过这也就够了,其实我并不在意他叫我什么,关键是要听我的,而不是去盲从苏援。
“你们这帮小鬼也听清楚了,以后叫我田大哥,不许再叫我田教授!知道了吗?”
听到我对他们也发起了号令,几乎每个人都低着头,有几个被我的气势镇住了的听话小鬼应答道:“知道了!”
我抬头看看二楼,发现苏援正双手抓着栏杆死死地盯着我。她的嘴唇都看不见了,那架势,像是随时要从楼上跳下来和我掐架。
“小五子,推我出去!”见好就收吧,我想。
“老五,别推他!”楼上的人发话了,老五楞了一下,就停下来。好汉不吃眼前亏呀,我想,风紧,扯乎!我急忙转着轮椅的轮子,想把自己推出去,安全撤离。看我要逃跑,楼上的人边往下跑边喊道:“老七,老四,关门,拦住他!”
门还没来得及关上,楼上的人已经冲到我跟前了。
“你想怎么样?”
“你想怎么样?”
“我不想怎么样,我想出去透透气。这不犯法吧?”
“我叫这么多人来为你过生日,你还不满意!信不信我叫王大海来侍侯你?”

“哎呀!幸亏你想得周到,我还真有点想他呢!他的伤好了吗?我想他要是去治疗头上那伤,医生会把他的头发给剃去一块,你知道吗?我猜他现在是剃着光头,因为光剃一块的话,那就该像只掉了毛的赖皮狗。他那种人,是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展示秃顶的机会的,那显得多拽啊!新剃的大秃瓢上闪闪发光,威风凛冽,一手拿大砍刀,一手拿砖头——简直就是一个光头侠啊!不过我想他是不会来的,因为他头上的伤不会这么快就好,现在他头上应该还缠着纱布呢!一个光头缠着纱布,出了门,人家会以为他是睡觉跌到了床下,那还不丢死人了……”
“住嘴!”她气得几乎要跳起来了,“你说他今天不会来?”
“不会!我敢打包票!你们可以下注啊,”我冲着周围的年轻人说,“赌注压我身上,准赢!要是赌她赢——你们就准备打一辈子长工还债吧!”
有几个年轻人笑了起来,苏援一瞪眼,他们立即低下头拉下脸,却没几个人能停得了笑。
“你别后悔?”苏援瞪着我说道。
“我跟你说过了: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还会有什么可后悔的?”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你就打电话吧!希望你大海哥的耳朵没被纱布缠上!”
她立即掏出手机,翻开盖在里面寻找着号码。我一阵阵心虚和害怕,当然更多的是疑惑,但是嘴上却还说道:“我猜你连他现在的号码都不知道!”
“你就等着变成残废吧!”她说着,已经找到号了,拨了过去。
屋子里一片寂静,我能够听见老五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而且不用看,我也知道老七在发抖。准备战斗了,她该是很兴奋吧!
等了十几秒,那边还没人接,我虚张声势地说道:“别费劲了,他早就换号码了!你以为他这么个英雄豪杰会这么傻:打了人,连电话号码都不换,等着人去抓他?那他这个恶霸流氓也做得太不专业了吧!”
苏援还是那个姿势没动,脸却有点红了。
又过了十几秒,还是没人接,苏援的鼻尖上都有汗了。我知道,这电话肯定是没人接了,就幸灾乐祸地说:“他应该不止一个号码吧,你拨错号啦!”
我的话倒提醒了她,她如梦初醒般停止拨打,眼盯着手机屏幕,又开始翻起通讯录来。原来那家伙真的有不止一个号码!我心里暗暗叫苦:田弘啊田弘,你显摆什么小聪明啊,这不是给自己找打吗!你还没被那些家伙打够吗!
但也不能就这么露怯,我笑着说道:“我倒知道他一个号码,打了他肯定来。想知道吗?”
苏援已经找到了另一个号码,拨了过去,这不知是个什么号,她拨过去,通倒是通了,不过出现的却是电脑提示音:“对不起,你所拨打的号码……”
我开心地大笑起来——我太熟悉这句话了,而且也知道急等着接通电话的人听到这句话是什么心情。
“都告诉你他换号了,你怎么还用他过去的号码拨,你就不会换成他朋友啥的……”
我得意忘形的话没说完,自己也就不自觉得停下来了——我又犯了兵家大忌了!
这会子,苏援也不再掩饰,公开地接受了我的提示,开始重新拨号。我一时都有点蒙了,心说田弘啊田弘,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她现在是要找人来打你,你给她提示一次就够蠢的了,居然还给她第二次提示。你这可真是怕自己死不透啊!
但她拨的这个号码还是没人接,我想,大概拥有这个号码的人现在正在老罗的号子里吃茶。可总会有人没被老罗抓去吧?看她那样子,知道的恐怕还不止打我的那几个人,估计连那个什么王大海的老板的电话号码她都有。
苏援还在翻着通讯录,我却在这边敲起攻心鼓:“早跟你说了别费劲了!你想想,他手下被抓走那么多人,肯定是摊上了大官司,怎么说也要出去避避风头吧?谁会傻乎乎还呆在原来的城市里!——我是不会。不过看样子,你的朋友倒是会,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嘛!唉,可惜呀,就怕他已经被打成了脑震荡,那也就玩不了这样的高招了!”说完,我觉得该拉个盟友了,哪怕事实和我的逻辑相反,有人支持我理论的正确那也比孤军奋战强啊,于是加上一句:“老五,你说是不是?”
老五没想到我会大驾垂询,一时竟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恩恩啊啊的说不出话,等他张了口,刚说句“我觉得……”苏援已经知道该围城打援,遂发狠道:“住口!”两个字就把我的盟友给打退了。
“又是换号码又是不敢接的,耍我玩呢!你早说他已经躲起来了不就完了吗?”她终于不再查什么通讯录,忍不住开腔了。
“呵呵,我一开始就说了你找不来他,你就是不信嘛!”我心里一阵舒畅,笑嘻嘻地说道。
“哼!”她泄气了,转身走了几步,却又站住了,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电话拿起来,拨了一个号。
这下很快就通了,而且不再是电脑提示音。她的手机音量不低,我听得见里面的声音。
“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老二!”
“哦!是二姐呀,你找谁?”
“给我接大海!”
什么?还真找到这个活见鬼的王大海了!我感觉自己的头大了起来,身子开始沉重,轮椅也似乎已经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我竭力地不动,却事与愿违,轮椅不但发出更响的声音,而且前后晃动起来。我有点稳不住自己,感觉像是坐在一个大皮球上,而我又不是杂技演员。
苏援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丝报复式的微笑。我当然也不示弱,还给她一个满不在乎式的微笑,可是笑过了,我就觉得这个微笑很难称得上是合格产品,更不可能达到瓦解敌人战斗意志的战略目的——脸上的肌肉分明都绷住了嘛!我掩饰地摇了摇头,故做镇静地说道:“都跟你说了,他不在这个城市!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哪……”
“闭嘴!”
“什么?”这是电话那边的声音。
“我没说你。找到大海没有?”
“二姐!……”
底下的话我没听清,像是电话那边的人压低了声音。
“什么?”苏援听完那边的人说的话,脸涨得通红,“他怎么不告诉我?”
电话那边又说了些什么,我还是听不见。不过,电话那边的人应该不会把大海找来了,我长出了一口气。
可算又躲过了一劫,我想,我是个乌鸦嘴,不能再这么说话不过脑子,不能再这么弱智地给自己捅娄子了。电话几次没打通,那是万幸,现在最好一句话也不要说了,也该是看她表演的时候了。我正这么心有余悸地想着,苏援却开口了:
“大海!是我,老二啊!”她的脸色有点异样。
我几乎要站起来跑掉了!。
真的假的啊?怎么能真的找到那个天杀的大海呢?可是看苏援那样子,确实是在对一个人说话,而不是在表演双簧。
“是啊,我找你有事情!你能来吗?”
“……”那边的声音很低,但确实是有声音!不会真的是王大海吧?
“我这里有个你特别想见的朋友,他也特别想见你!今天是他的生日,你能来吗?”
还把我生日的事情提出来,这可真叫祸不单行啊!我想,我今天是在劫难逃了!让我接连栽在同一个人手里两次,老天真是不公!
回忆那天他去找我的情景,我又沮丧地想到一个更恐怖的现实:在我屋里讯问我的时候,那个叫王大海的家伙一个手指就把啤酒瓶盖挑开——这可是个会鹰爪功的主呵!就算他现在和我一样是个坐轮椅的残废了,伸伸手总还可以吧?那一爪下来,我还能有好?就算他十成功力还剩一成,和他对掐,我怎么说也是行动不便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掐不过他的呀!唉,可怜我的腿伤现在都还没好,想逃跑都跑不成,难不成要我旧伤没好又添新伤吗?老罗呀,你知道这个苏援是什么人,怎么会把我交到她手里呢?你既然知道苏援,怎么会不知道这个王大海?说你是在装糊涂没冤枉你吧?你既然抓了他们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漏掉了首犯,首恶必办胁从不咎,这个原则你都忘了吗?就算你们当天人手不够,没抓住他王大海,这都过去多少天了,连我都想得出他的可能行踪,你怎么就任他逍遥法外呢?
“到底要不要他过来?你们俩可是有日子没见了,老朋友了!这么重要的日子也不请他来好好叙叙旧?”苏援放下电话,笑眯眯地问我。
要不要他过来?这还用问吗!就算是脑子进了一太平洋的水,也没人会愿意让那样的家伙参加自己的生日宴会呀!我又不是让拳击手练功的靶人,要他过来干什么?来个鸿门宴吗?
可也真是怪透了,她怒气冲天,为什么会这样问呢?难道是还顾及着我的伤势不成?
我在那里不作声,面色一定难看无比。周围的年轻人都露出看热闹的眼色,有的还用手遮着嘴悄悄地对同伴说着什么,大概是在说我是个死硬分子,都到火车下坡这种时候了还不识相的生拉硬扛,说不定还真的是在打赌下注!
要不要他过来?我盘衡着。搁在以往,依着我好汉不吃眼前亏的脾性,再就该说:“麻烦了这么多人,已经是感激涕零,心都在跪着!就别麻烦他老兄再大老远跑来了!我腿又不好,招待不周,多对不起朋友!”等等耍无赖的话,或者还会即兴发挥,加点让人哭笑不得的噱头。可是今天,当着这么多年轻人的面,我要是丢了这个脸面,以后还见他们不见?他们今天兴冲冲地为我来了,教授长教授短地叫,我要是服软了,那以后在他们眼中别说什么教授了,岂不连个学徒都不如了!杀人不过头点地,瞧他们那样子,也不会就把我打得半身不遂或者弄成个植物人什么的。男子汉大丈夫,还怕点疼吗?他们接着臭揍我一顿,我就接着养伤呗!反正是他们打的,他们得养着我,还省了我做饭的麻烦!
我正在那里发傻,苏援在一边悠闲地踱着步。我眼珠四下乱转,想抓个救命的稻草,却哪里有!忽然发现楼梯下的那个角门开着半拉,里面有个人站在那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该不会是有人和她演双簧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立即把最后的那一丝侥幸放大到一万倍,并且自欺欺人地定性为“坚信”,鼓起勇气笑道:
“你说得这么让人害怕,搁在以往,我还真不敢答应你让他来呢!……”
“哈哈,到底还是怕了不是!”苏援得意地笑道,“就知道你小子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别那么嚣张行不行!我说的是以往,今天嘛……”
“今天怎么了?”
“今天要让他来,我有个要求,你得先答应我才行!”
“我就知道你会有要求!我替你说了吧,你的要求就是让他别打你,是不是?我当然答应你了,总不能大喜的日子让小寿星变成小灾星吧!”她在一边向我探着头,一脸得意忘形的讥笑。
“呵呵,你也太小看我了!恶虎猛龙都照过面,还会怕个小泥鳅?我说了我的要求,你会不会答应?”
“你说吧,我答应!就不信了,治不住你!”她的头一点一点地说着,愈发得意了。
“那我就说了!”我说着,指着那个半掩的房门,“你要是把那屋里的假小子叫过来,我倒愿意和她一起去找王大海!如果你找不来王大海,那得就叫屋里那个人来推我一天。怎么样?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你……”她勃然变色。
看到她措手不及的样子,我觉得气顺多了,心里说,这个宝,八成我是压对了。靠在轮椅上,这时发现得轮椅不晃了,我前后晃了晃。——怪了,这会子它倒不响了!
我接着自己的猜测发挥道:“唉!真不巧,人要是不能动,那听觉、视觉就灵敏多了。你一转身的时候,我就见她溜到那门里去了,看见你装模作样打电话,我在心里都笑得——窒息了!明白吗?所以,拜托仁慈点,你就别再装了!”说完了,觉得不过瘾,就打蛇随棍上:“而且屋里那个小姑娘的声音也太大了点,就算我在月球上,都能听见她的大嗓门!你没听见她早就露馅了吗?你和这样的人演双簧,不被她挤到井里,那还有跑吗?”
“什么,你听见……”
我这一击把苏援的脸气得煞白,她咬着嘴唇,浑身颤抖着,鼻子都气歪了!
——看来我又蒙对了。不过我可一点胜利的喜悦都没有。就这么拉倒吧,我心说,这大喜大惊、大起大落的,再这么搞几次还不把人心脏病给撩出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的事够多了,别给自己挖坑了,我的腿还没好呢,平路都走不顺,再掉到自己挖的坑里,别说爬出来,气也得气死在里头了!
“老四,给我滚出来!”苏援的声音高得吓人。她不去唱歌真的白瞎了一个好嗓子,我想。
听老五说,老四叫苏青红。青红是个个头不很高的女孩,嘴角有颗绿豆大小的美人痣,圆圆的脸蛋白里透红,像是刚熟了一小半的水蜜桃,就像她的名字。她一笑起来,就向后缩着,像是怕人羞她,肩膀微微耸起,颊边的几绺头发一闪一闪的,就如有个看不见的小人在她白皙的脖颈上跳绳,让我看着都替她痒,恨不得伸出手去拂拭顺了。哪怕是在笑得最开心的时候,她红红的小嘴也绝不会像老七那样张得大大的,就衬得那两排拉链般整齐的白牙就如镶在红唇中的温良细玉一般。
在情爱观上,我觉得美人如妙景美图,不见得每看一幅好画都要入得其中,成为画中美景的一部分,能够时时欣赏观瞻那也是人生幸事。早先和苏抗闲聊时,他把我的这一种情谊观批判为“意淫伪善,比强暴人家还可恶”。我认为他的论据不充分,遂一意孤行,寻找能够萌发热爱生活的种子的培养液。今天这十来个年轻人里面,除了呆头呆脑的老五,我就对青红感觉好点。我刚见她时还想,以后要是甩不掉心澜,真的结了婚,把青红招过去当个小保姆带孩子,定能够帮我培养点对生活的热爱,也算是差可满足点。现在一听得罪了她,我都感觉有点惋惜了。
老四慢慢挪出屋来,低着头也不说话,想来早在电话里听见外面的谈话了。她撅着嘴,沉着一张圆圆的俏脸——不用说,那也是对我连哄带蒙的手段深恶痛绝!
“你说话声音那么高干什么?小声点会有人吃了你不成!”
“我的声音不高啊……”老四急急地争辩着。
“还不高?他在门口,离得最远都听见了!这还不叫高吗?”
“哎呀,你也别发火嘛!其实,我也没听到她说话,那不是老七听到了嘛。老七人小,脸上装不住事,可以原谅嘛!你看她对我施的眼色,写成报告,都够出好几本书的了!”我说道,心里却在想,装个好人不算什么,捎带着打个坏蛋才要紧。
“老七,你……”
“什么啊……我根本……”
我看着一石二鸟成功了,心想我别再找事了,要不要把我这点读心术的把戏告诉她,来点顺水人情?
一看苏援横眉立目的脸,这念头就立即打消了,还是算了吧,看她那样子,已经气疯了,这要是让她知道了,我也不用等什么王大海王大河的来修理我,这里就该有人动手了!
“老七,你给我过来!”苏援气得直跺脚。
“我……”老七慢慢地蹭过来。
事情搞大了!我想,就此打住吧,在人家屋檐底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把人得罪光了!老七不过就是把我拷住了吗,小孩子家家的,又没什么恶意,和她计较什么呢?这报复也差不多了,别让她们因为我掐起来,到时候大家都难看。
“大家都是在蒙人,你对她发什么火嘛?蒙过蒙不过都是个玩儿,何必当真呢!老四,你说是不是?”
青红还没说话,苏援一脸的惊异和气愤地说道:“什么,你是……”
“我是蒙你的,你看不出来吗?”
“我……”
苏二小姐气得花枝乱颤,四下里张望着,像是要找个什么东西来打我,或者打她自己。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啊,我想,总不能说我胜利了还落她一顿打吧,那我岂不是冤者枉也!
“老四,过来,帮我推车!咱们出去溜达溜达,看看风景!”
老四看了看苏援,见她没说话,只好嘟噜着嘴,不情不愿地过来了,却又不敢推我。我一看这情势,心说这么着可不行,苏援脸上肯定挂不住,我还是和所有人结了梁子。就转过身对那帮各种表情都有的年轻人说道:“刚才呀,我和你们二姐是看你们干活累了,逗着玩儿哄你们呢。你们看了场好戏,都以为是你们二小姐被蒙了,其实是你们被蒙了,当了冤大头!——还在那傻呵呵地乐呢!”
年轻人中发出一阵炸了锅似的惊奇声,啊哦不绝。
这一手,漂亮啊!我心里想,要不要佩服自己一个小时,抚慰一下受到惊吓的身心?
听我那么一说,苏援的一脸愤恨消失了不少,不过她还是走到我身边,俯下身子,用低得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开始的时候,我好象听到你说,你有个号码可以找来王大海。你看,今天宴会的**,就让大家开开眼,由你打电话把他找来如何?”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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