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日,或者愚人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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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这个词,我真是无比痛恨。好端端的一个无缝人生,硬是就分成了一段一段,有形地丈量着人与生死原本无形的距离,一岁又一岁、一年又一年就成了一碎又一碎、一怜又一怜,让人徒生感伤。好事者们还功利地附加上成就比来比去,让我这样的懒且无无才无德之辈羞愧难当。如果生日里还有一些“不期待的变故”(钱钟书语),恰如吃饭时咬到了石子,就愈发让人恼火,那一年的潜意识里都会有心理阴影,觉得生途可畏,布满荆棘,无从下脚去纵横驰骋。
当然,如果你知道在自己生日的那一天,还会有一些冤家苦主之类的人来捣乱踢场子,甚至报仇,让你处于生死未卜的恐惧之中,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坐针毡、备受煎熬,你会不会连发明纪年历法的人也一起痛恨?
我会,我现在就痛恨着他们,虽然我并不知道古今中外那些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人是谁。
青红和老五推我一上午了,地上的草若是有自觉,那早该群起造反了,可我还没想出来到底该怎么办。
我说自己有王大海那个号、有找来王大海的那个能耐,当然是唬人的,这谁都知道,但是我给苏援台阶下,她怎么能这么不给我面子?看她那样子,并不完全是因为被我气的,一定是有什么心机。刚才,她从我身边路过,我试探了她两句,那意思无非是想与她和好,把这旧怨一笔勾销,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像是在说“走着瞧吧,到时再说,现在别急,忙着呢!”——这算什么事啊?什么叫到时再说啊,到时我怕就什么都说不成了!
闲着无聊,说了几个笑话,把一直冲我绷着脸的青红逗得直扭头乐,她还是不敢让我看见她笑,以示和我的对立立场。不过这种有趣的情境倒也挺不错,色狼们最喜欢这种欲迎还拒、半推半就的场面。我知道她对我的恨意早没有了,也简单的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那该不该让她去为我说句话,敲个边鼓?
唉!让个女孩去为自己求情,这事情还真有点难为我这个堂堂七尺男儿。可是不做不行啊,眼看火烧眉毛了!再不出招,真要丢人现眼了!好吧,是你逼我的,要出招就出狠招,狠到让你狠不下心来治我;出绝招,绝到让你没法拒绝我。
那,什么是狠招、绝招呢?
一时想不起来,先拿老五开个狠刀!小试一把,顺便把他支开。
“老五,你去给我倒杯水,再拿个温度计。水要六十度温的,低了我就泼你头上,高了嘛……我更是要泼你头上!”
老五一脸惊恐,不知道怎么得罪了我。
“还不快去!”
“我去,我去!”老五终于明白了我的意思,急匆匆地跑了。
“青红,过来!”
“什么事啊?”青红过来了,假意板着脸,但刚才听了我对老五说的话,一脸的笑意还留着三两分没褪尽。
“你们二小姐为什么给我开生日宴会?”
“过生日嘛,当然要热闹一下了,你又是新来的,是我们的客人嘛!表示欢迎还不是应该的!”
“那也用不着这样啊!二小姐对我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啊?”青红一脸茫然。
哎哟,该死!青红才多大了,顶多也就是个情窦初开的女娃子,她懂了我的话才怪。
“就是……哎呀,算了!”我换了种方法说,“你说我要是一直留在这里好不好?”
青红脸上闪过一抹红晕,想笑又不敢笑,“那得看二姐的意思了!”
“那你们二姐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怎么知道啊!”
“你想不想我留下?”
她有点措手不及,扭捏了一下,像是在想什么东西,老半天才说:“我嘛……当然……不告诉你!”
有门!女孩说“不”那就是说“是”,这个谁都知道。不过不能就这么单刀直入,还得绕个弯弯道儿。
“你要不想留我那就算了,过完了生日,我就自己走了吧!”
“我哪里说过不留你了……我……我……”
“我知道你们二姐恨我,——不过你还是希望我留下的,是吧?”
“不是,啊……是……不……我……”她被我的二难选择题搞得有点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听得我直想笑。
“不管是不是,我问你,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为什么你们都那么怕她?她怎么就成了你们二姐了?”
“你问这个呀!”她笑着说,“我和二姐本来就是亲姐妹。她教人跳街舞,认识了很多朋友,她比较大,他们就叫了姐姐。后来人太多,叫得都乱开了,没大没小的,还出去乱哄人、吓人。说姐要他们如何如何了,还说姐姐给他们排的是老几,有不服气的就打起架来,争那个名号!二姐就排了一下年岁,几个最熟悉、最要好的朋友就接着我往下排了。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没排上呢!有的还哭了呢!”她说到这就开始列名单,谁气哭了,谁找谁打架了,谁被撵走了,足有几十个人。
我听着头皮直麻,心说,这街舞要是教下去,迟早要拉起一支队伍了。想不到苏援这小女子竟然能把一坨人哄得团团转,还是挺有能耐的嘛!
“老七叫什么名字?”
“她叫许梦飞——其实她不是姓许的!她是随着许阿姨的姓,许阿姨可好了,但是……”
我不想听关于老七的任何事情,就打断了她:“你们排了号的,最小的是谁啊?”
“老九啊!”她指着正在大厅里吹气球、累得脸通红的一个女孩说,“那就是她啊!叫方远杞。她可聪明了!”
“还有老三,老六,老八呢?”
“老三是恩奎哥,我们都不常见的,就前一段见了一次。老六叫远槐,跟着三哥学功夫的——老六也就是远杞的哥哥,他老在外面跑,也不知忙活些啥。我们这里没有老八!”
没有老八,这很容易理解,叫着不好听。我又问道:“老大是谁啊?”
“我们这里也没有老大”
“为什么?”
青红四下看了看,确信没人看见她和我说话了,这才凑近我耳朵,神神秘秘地说道:“二姐不喜欢那个人,就把他抹去了,不让大家叫他老大!”
“那她干脆把她自己升为老大不就行了?”
“不行啊!”
“怎么不行了,总要有人做老大的吧!”
“哎呀,你怎么不懂,老大其实就是没有了!”我发现一提到老大,她就有些急噪,也有些不情愿和我说了。
“怎么叫我不懂?是你说得含糊,我没法弄清楚嘛!”
“我和二姐本是兄妹三人的,哥哥叫苏建,三个月就夭折了,后来我妈妈生了我们两个,就是这样了。”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一定是那个接替老大位置的人不合苏援的意,就不再提这个名号了。看来这还是这群姑娘们的伤心事呢,最好别提了。
“你们七个姐弟中,你最喜欢哪个?”
“都喜欢啊!最喜欢的,当然是二姐了!大家都喜欢她的。她人又好,又漂亮,还那么关心照顾我们……”
我有点想笑,被训成那样也叫“关心、照顾”,居然还用“那么”来修饰!
“是啊,所以你们就心甘情愿为她累死累活!”
“那当然了,”青红没听出我话里的讽刺,继续说着,“你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来给她干活,她都不理呢!今天她的电话都关机了——哎呀,”她一下捂着嘴,半天才说道:“我怎么把这个也告诉你了?二姐知道了,该要打我了!”
原来手机根本就没通!呵呵,小姑娘嘴快,连这都供出来了,看来我还是很会让人放松警惕的嘛!
“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你二姐的!因为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真的吗?你真的早就知道了?”
“那当然了,你看我当时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吗?”
“我看你那得意的样子,确实像知道些什么。不过我当时想,你说电话打不通的那些理由都很对——没想到你是在蒙人呵!”
“那不叫蒙,那叫胸有成竹!”
“现在是由着你说了,当时你一定很害怕吧?”
“有什么可怕的!我才不怕呢!我什么都不怕。——连你二姐都不怕!”
“哼,我才不信呢,你肯定会怕她的!对了,我问你——王大海的头真是你打破的?”
“那还有假,我把啤酒瓶摔到他头上,不是我打的还能是谁打的?我连他都不怕、都敢打,还会怕什么?不信你问——”
我一时真还想不到该让她去问谁,就反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头破了?”
“我见他了呀!”
“你见了他?你是怎么见他的?”
“我在他们开的酒店见了他的!”
“他有个酒店?”
“是啊,王大海很有钱的。那个酒店很高,叫海螺大酒店!”
她说了这个名字,我也想起来,正在搞新区开发的东郊确实有这么个酒店,看上去古色古香的,里面的服务生也都是彬彬有礼,前迎后送的,确实是个不错的酒店。没想到竟然是王大海这恶棍俗物开的,真是没天理。郁闷了一会,真不想继续谈王大海了,这时忽然觉得自己绕了个大圈子,却一句正题都没挨上,忙把一直萦绕在心的问题端出来。
“你和苏抗是什么关系?”
“你说胖哥呀!”一提起苏抗来,她忍俊不禁,又乐起来,想来是回忆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他是二姨家的孩子啊!他可逗了,可他现在老不带我玩儿!——说我是小女孩!前一段我去找他,姨妈说他和一个什么人住一起,就不回家了。——哼,那个人肯定很坏,把胖哥教坏了,坏得都不回家了!我见了那个人,一定不轻饶他……”
“你准备怎么不轻饶他?”
“我教恩奎哥教训他一顿!打得他求饶为止!”她恶狠狠地说,但她的这种“恶”也是种可爱的“恶”:歪着头,撅着嘴,像是玩泥巴的小娃娃被谁抢走了一块糖。我看着她,心里有一股把实话告诉她的冲动,看看她会怎么教训我。不过忍了忍,还是放下了。
“是你姨的孩子,怎么会姓苏呢?你爸爸和他爸爸都姓苏吗?不会是亲兄弟吧?”
“哎呀,你真聪明!他们确实是两兄弟……”
这么说,是两兄弟娶了对姐妹花!原来是这样。我心里一乐,不禁想起了一副奚落人的对联:上海广东姊妹花柳医院,中国南洋兄弟烟草公司。
“你在乐什么呀?”
看到青红一脸无邪的疑惑,我觉得自己有点没正经,忙问道:“没什么!呃,恩奎哥很厉害吗?”
“当然厉害了,连王大海都怕他呢!我那天去海螺,就是和恩奎哥一块去的,他一见我们俩,就怕得没了魂似的逃跑了!恩奎哥可厉害了呢,王大海连罗伯伯都不怕,就怕他一个!”
罗伯伯?是罗又明——那个老罗吗?我暗暗心惊,这里面怎么这么复杂!
“可是王大海不是也挺厉害的吗?”
“哎呀,你怎么知道的?”她笑起来,“你和他交手了?哦,是了,你打了他的头,当然和他交手了,你是被他打成这样的吗?”
这个问题难倒我了,说是吧,一个大男人,被别人揍成这样,就算对方人太多,那也太难为情。说不是吧,她问“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没法解释。
“我是……自己撞到门上了……”
“呵呵呵呵,怎么会自己撞到门上呢?你骗我的吧?”她笑起来。
我也笑着说道:“我撞到家里的门上了,那门倒了,就把我砸了!不信我带你过去看看。”
“哎呀,那你太不小心了!你……你疼吗?”她关切地问道,还低下身子摸着我腿上的石膏。“你的头还真够硬的,是不是比老……那个人的头还硬呢!”
连这种谎话都听不出来,不会吧!我心说,你家二姐那么聪明灵透,你怎么连一分都不及她呀?不过她这么好哄,倒是个不错的教唆对象。但是她要说的“老”什么的,明明只说了一半,到底是指什么?是不是想说“老大”?——他们这里忌讳这个称号,都不敢说的,所以她才说了一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这个“老大”该是个会铁头功的家伙了!
“对了,老五叫什么名字?还有老七。”
“五弟叫恩则,老七叫赵飞!”
“你喜欢他们吗?”这是没话找话,就想把话转到我的路上去。
她又俯下身子,咬着我的耳朵说:“我喜欢……”不过她后面说的是什么我都没听见,也根本就法听她说什么。因为她的几丝头发钻到我耳朵里,随着她的说话不停微颤,搞得我身子直发麻,像是被理发的电推子震着一般。她说完了那些实在是让我听不清的话,站直了身子,低着头,咬着下嘴唇,双手绞在一起,眼睛看着一边,偷偷地笑。我一下明白了:她是喜欢老五恩则了,要不就是那个老三恩奎。
“我忽然有个想法,你想不想听听?”
“你说吧,我听着呢!”
“这是咱们俩的小秘密、悄悄话!别那么大声,好吗?”
“好!”她的声音立即很夸张地压低了,看那样子,似乎我身后就有人。
“你知不知道你二姐有个炸弹?”
“什么……炸弹……她怎么会……”她脸上的笑一下全没了,几乎是惊叫起来。
“别那么紧张!”我急忙说道:“是炸弹,定时炸弹。我没骗你,那个炸弹是我在医院发现的,那时已经剩下不到半小时……”
“啊!?”她又叫起来,像是听老爷爷讲故事的小孩听到了危险处。
“你怎么又叫了?”
“我不叫了!”她捂着嘴,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炸弹引信已经被我拆掉,没法计时了,也就不会爆炸了——不然我早就挂掉了。”
“哦!吓死我了!”她拍着胸脯说。她的脸红扑扑的,在脖颈边跳舞的那几绺头发就跑到嘴边了。她也不去拂弄一下,害得我替她着急。
“你要我做什么呢?”
“你去找老五,就说是我说的,要他听你安排,你们去找找那个炸弹,看看可能在什么地方。”
“要我偷给你吗?”
“我可不要那东西,也不敢让你们去偷——你找到了,千万别动它!告诉我在哪,带我过去就行了!”我想了一下,觉得苏援要把那种东西藏起来,那该不是一般的地方,就问:“你知道你二姐有什么秘密的藏东西的地方吗?”
“这个我可不知道,她的东西我一向都不敢乱动的,她住二楼,从来都不带我进她屋里去。”
从不让人进的屋子?该不会就藏在那里面吧?
不会的,那一定放着什么好东西吧,或者就是她私人空间,所以不让人进,炸弹那么危险的东西,不该在那里。
“还有什么地方?”
“还有嘛,没什么地方了——除非是地下室。可爸爸从来都不让我们到那里去的!爸爸连二姐都不让进地下室。”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那里面是实验室!”
“都有什么实验设备啊?”
“这个可不知道,爸爸从来都不让我们进去。以前也只有刑伯伯、罗伯伯可以进去,爸爸和罗伯伯吵架了后,现在连罗伯伯也不许进去了。”
“罗伯伯是不是总喜欢戴着个眼镜、很神秘的、每次见面都像换了工作的一个人?”
青红露出惊喜的神色说:“哎呀!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我会猜的!”
“真的吗?你快和爸爸一样了!”
“你爸爸什么都知道吗?”
“当然了,你的生日还是他告诉姐姐的呢!姐姐求了他好几次他才去查到的。”
“他怎么查的?”
“他到地下室,也不知怎么的,就查到了。——哎呀,我不该跟你说姐姐的事,姐姐又该骂我了!”她又捂住了嘴,睁大了眼睛看着我,却明明是在笑。
去趟地下室就能查出我的生日?不是开玩笑的吧?那里面到底有什么?
地下室?我心里老大一个问号,这个地下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你就去地下室附近看看,也许在那能发现什么东西。记住,要是真发现不认识的东西了,黑黑的,有个小液晶屏幕,像个电子时钟,有这么大……”我比画着说,“你们千万别动那东西。——你和老五偷偷地过去,不要让别人瞧见了!”
“我知道了!”
接到了这么个神秘的任务,小姑娘紧张得浑身直发抖,她低着头,像是暗下了几次决心,这才抬起头,还紧抿着嘴把头点点,这才从我身边走开。
“站住!”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
糟糕,是苏援!
她听见什么了吗?
“你们俩嘀嘀咕咕的干什么呢?你这鬼鬼祟祟的又去干什么?”
我转过轮椅,看到苏援已经拦住青红,面无表情地盯着她。青红已经是呆了。
“我让她去给我……”
“闭嘴!你嘴里没一句实话!我要信你一句话那就算是傻到家了!青红,快说……”
“我真的让她去给我找……”我急急的想拦住苏援。
“我叫你闭嘴!我问她呢!快说!”
“我……”青红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我腿疼,让她去给我拿药的。这都中午了,我该吃药了!”
“是这样吗?”
青红忙不迭地点头:“是啊是啊,我是给他拿药去。”
“去拿的什么药?”
“拿的是……”
“你别说话!”
“拿的是……”
正在这当儿,老五端着个小盘子过来了。
“田哥,我把水弄好了,还有你的药!”
这真叫祸不单行!
“你们演的好戏啊!我看你们怎么收场!青红,他是不是叫你拿晚上的药,或者明天的药啊?你倒是去拿药啊!”
“我叫你弄杯水,你就弄了这么半天,害我疼这么久,止疼药拿来了吗?”我说着,冲青红挤了一下眼。
“哎呀,没有,你没说要那种药啊!你光说弄水来,我就等水凉了,端过来了。”
“青红,他到底要什么药?”
“是……是止疼药啊!”
苏援忽然明白她问的那句等于白问,可我已经把她绕过去了,她气咻咻地冲她妹妹喝道:“演的好双簧啊!那就快去拿吧!——但愿你知道家里的什么劳什子止疼药在哪!”说完,看到青红一路小跑走掉了,她又走到我身边,盯着我说道:“我警告你,少打我妹妹的主意!否则,我要你后悔一辈子!”

“这是在你的地盘上,我会打她什么主意?我敢么!”我干笑着说,“哎呀!你也真是的,你少打我的主意我就烧高香了!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我敢打谁的主意啊,你说呢?”
“哼!你知道就好!老五,给我看好他!”说完要走,却又转过来,指着我对老五说:“把他推到屋里去,别让他在外面打鬼主意!他这人,鬼得很!一不留神就会上他的当!”
老五端着盘子站在我身边,像是高级饭店里的一个侍应生,看看我,看看他二姐,又看看青红,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苏援又走过来说:“算了,你把药拿进去,我来推他!”
“哦!好!”老五端着盘子进去了。苏援开始推着我向屋里走去,一边还说道:“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想的是什么——我知道你想跑,但是我告诉你,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追回来!你跑不出我的手心!”
“说得这么吓人,一点都不像是给我过生日的人说的!”我笑道,“你还说过要帮助我完成我的工作——就这么帮我的吗?”
“我开始是那么想的,但是现在我发现你这个人太狡猾了,而且你是在干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我一定要制止你!”
“你不会软禁我一辈子吧?这不合法!”
“我高兴,我就软禁你一辈子,关得你‘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谁都不会知道!就算有人知道,也没人会阻拦我,因为你是个危险分子,你干的事情更不合法!”
“这是以暴易暴!”
“我不和你扯那么多,你就乖乖地给我呆在那,我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我都气晕了,心说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哪?不行,我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我看过一本书,里面有这么一句话,我特别喜欢,一直想对一个人说,你想听吗?”我扭过头对她说。
“什么书啊?告诉你,别和我耍滑头啊!”
“唉,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呢,你费了那么大劲把我从医院里掏出来,就为了把我再关起来?”
“哼哼,你说吧,反正我不会相信你!”
“算了,不说了!”
“要你说了,你又拽起来了,我跟你说,我最烦你这样人了,犹犹豫豫、婆婆妈妈的,哪像个大老爷儿们!”
“你又不信,我说了还不是白说!”
“行了行了行了!我信你一次,不过只给你十秒钟,十秒之后就不信你了!快点,十、九、……”
“我爱你,为了你的幸福,我、我——三、二、一。对不起,你给我的时间不够了!”
“什么?”她一下喊起来,幸好我们还是在门外,没人听见她的惊叫。我猜也许还没人见过她的这个样子:她的脸涨得通红,大概有生以来第一次失去了那任何情况下都成竹在胸、盛气凌人、游刃有余的傲慢气势,她开始变得手足无措、语无伦次起来。
“你……你说的……我……”她喃喃道,估计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看西洋景般瞅了她好半天,她才算现了原形,奇怪地问我:“你怎么不说完?你在哪看的那本书?那书叫什么名字?”脸还是红红的。
“没时间了呀!你说过只信我十秒的,我就只说十秒了!再说底下就是谎话了。”
“你——你什么人哪?有你这么计较人的吗,我说十秒就十秒了?我又没掐着秒表,那还不是由着你说。”
“哎呀,你看你这态度……你你你!”我装着难为起来,“你这么个态度让我怎么说嘛!”
她把轮椅又转过来,推远了,然后转到我身前,蹲下来看着我说:“好了,我相信你!我愿意听你说完,你想说多久就说多久,这总行了吧!”
我得承认,她蹲下的那姿势都比大卫雕像美。唉,女人心,海底针,这话一点不假,我心说,至于这美人心,那就是海底针的针孔,不脱去一万层皮,那休想穿越它!
“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你要答应我,我就说!”
“你说吧!”
“咱别来那个**,行不?”
我的话有点歧义,她一时没听明白,又羞又怒地说道:“你说什么!?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满口……”她忽然想起自己说的话来:“哦,你是说那个事情啊,我早忘了!”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你现在可是说忘了,到时说又想起来了,那时我又拉不长你拽不扁你,你说我该怎么办?”
“你……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我也不要你怎么样,我只问你一句话,王大海来了,你怎么办?”
“他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叫他没一根骨头是全和的!”
“那好吧,不过我现在不想说那句话了,你弄得我没心情了!”
“你什么时候想说,我就什么时候听你说!”
这倒不错,我想,只要你想听,我一定会说,我会让你听得惊叫连连的。
比如,你刚才要是逼我说那句话,那屋里的人就等着受惊吧,因为我想说的那句话是:我爱你!为了你的幸福,我愿意放弃一切——包括你!
你要问我这是在哪本书上看的,那我告诉你,是我在北京路公共厕所的墙上看到的。
我一直认为,如果在主流文学之外,再设个下流文学奖,那么,北京路公共厕所的墙就是获奖作品陈列薄。
墙上的其他话还有,比如“活着好累啊,连吃X(此处省略一个字,那种地方会有什么字,大家想吧)的劲都用光了”,再比如——算了,想来你也知道在那地方诞生出来的文学因子有什么味道和特色,那些你不会想听的,光我刚才那一句就够你受用好一阵子的了。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房间的里里外外终于都布置好了,举目一望,红红绿绿的气球中彩灯闪烁,喜气洋洋,倒真让人有纸醉金迷之感。我被苏援推到屋里的时候,大厅中间已经摆好了一长溜桌子,我们就在那简单地搞了个自助餐。老五给我端水喂饭,非不让我插手,说什么“二姐说了,今天什么都不让你动。让你像个皇帝一样,过完自己的第二个本命年的第一天”。唉,连我的本命年都查出来了,想来别是什么也就差不多都知道了,他们是不会怕我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就按他们说的做吧!让人喂饭搞得我如坐针毡倒也罢了,那个老七还给我系了个白色的餐巾围脖,拿着奶瓶让我喝牛奶。我拼死不喝,她还“乖啊乖啊”地劝,让我出够了洋相!万般无奈之下,我叼起奶嘴,脑子里就开始恍恍惚惚的,感觉像是时光倒流,自己又回到一岁的光景——就差坐在摇篮里了!重新从一岁开始生活谁不想啊?可这“一岁时分”,周围都不是我认识、我愿意亲近的人,举目无亲,我伤心得直叹气。虽然说老大不情愿,但是毕竟当了“皇帝”,我也就忍了,只可惜录音机里不停地放着《祝你生日快乐》这听烂的乐曲,弄得我直倒胃口。我叫换个曲子,哪怕是《百鸟朝凤》那么闹的都行,苏援却执意要放这个曲子。我花了十二分的口才、三十六计几乎都用遍了,态度也从循循善诱、义正严词一路下滑到无赖狡辩、歇斯底里,说得我口干舌燥最后只有喘气的份,却无法阻止她成功鼓动那帮小朋友,彻底将我逼到“寡人”的位置。唉,真是一场灾难!听着那洋曲子,我只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哪,放着更好听的不听,没法说!他们那里知道,在我们这些“老革命”心里,这根本不是过生日——明明是过愚人节嘛!
好在青红也帮我找到了那个定时炸弹,算是这场灰暗灾难中的一点亮光。真是难以想象,苏援竟然把它放在楼顶的杂物柜里!吃完了饭,我被老五推到外面草地上享受阳光,听青红说了这个地方,惊得都呆了!看着青红一脸的激动,等着请赏邀功,我却连句赞许的话都说不出来。心里暗暗思忖:苏援也太粗心了,这要是有个雷电光闪的,那一屋人岂不全报销!虽然现在天是晴得不错,可我冤得都到这份上了,谁敢保证老天爷不会忽然正经一把,替我发一下雷霆之怒?就算他不屑为我这种小角色费心,现在可是惊蛰时分,打几个雷就是他的活,他要是来显示一下公事公办的一面谁投诉他去,这时节,干这个可是他的本分!而且——老话说得好——天威难测不是嘛!更何况,下面已经打打闹闹得像地震了一样,苏援就不担心那玩意儿随时可能会爆炸?
“我费了好大劲才找到的,这么大,像个皮老虎!”青红兴奋地向我比画着说,“原来姐姐喜欢把东西藏在那里,等一会,我要好好去检查检查她还藏了什么好东西!”说完了,一脸的憧憬,仿佛那里有个拉着匹白马的年轻男性。
“千万不要再去了,那里很危险!”
“我不怕!”她豪迈地说道,“我现在也已经是连炸弹都不怕的人了!”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你去了,万一被你姐姐看见,我的事情就砸锅了!”
“你的事情?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计划是什么啊?”
说实在的,我真的不忍心拒绝她,可我确实还没什么切实可行的计划。我知道苏援把炸弹拿回来,这已经成了又一个让我头疼的问题了,就算老罗可以原谅我不辞而别,但定时炸弹这样的问题,绝对非比寻常,不能拿一般的东西来作比较。苏援他们说到底是年轻,可以做事由着性子,我可早已经是成年人了,哪怕这炸弹是老罗他们安的,没有确实的证据,我也只有交还给他们,他们打落牙齿往肚子咽那是他们的事情,仅仅凭着一点怀疑就似匿高度危险的爆炸品,怎么说都不是明智之举!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啊?难道我们不是好朋友了吗?你不是说这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吗?”
“小四啊,不是我不告诉你,是没法告诉你。你长大了就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可以随便告诉别人的,哪怕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你的……”
“哼!我知道,你是嫌我小了。其实我早就不小了,我都……”
“田哥!”老五忽然开口了,我一回头,看见他冲我挤了挤眼睛。我明白了,是苏援来了!就大声冲青红说道:“你去给我拿个橘子吧!”
青红刚离开,苏援就过来了,她支开老五,看着他走远了,这才对我说道:“怎么我不在她就在,我一来她就走?你们到底在搞什么呢?”
“我让她去给我拿……”
“行了,别胡扯了!又是拿止疼药是吧?我推你一上午,你说让她去拿止疼药,一直到下午吃饭那会子,她都没拿来——你也这么大人了,就算哄人,也找个有心的来哄好不好!”
“你怎么这么说话啊!她还是你妹妹呢!你看她那么小、那么年轻可爱的小人儿,我哄她干什么?”
“哼,‘那么小’、‘年轻可爱的小人儿’!是人小鬼大吧!”
“你越说越不上路了,你怎么能这么说你妹妹呢!”
“我是不该说她,我该说你才对!她是小,是年轻可爱,就是因为你呀——”她用指头戳了一下我的头说,“她现在变坏了!都是你教坏她了!”
“怪不得人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们姐妹俩说话都一个样!”
“她说什么了?”
“她说,有个人把她的胖哥教坏了——对了,苏抗在哪儿呢?”
“想知道吗?答应我一个条件就告诉你。”
“别了!我不会告诉你那下半句话的!”
“你怎么知道我想说什么?”
“都写你脸上了!你的脸那么……”
“住口!不许说我脸大。我的脸不大!”她一下捂住脸颊,像是一放开会膨胀似的。
“唉,宪法都说了保障公民的言论自由,到你这都被剥夺了!其实脸大点也不错啊,你看青红,脸如玉盘,青春曼妙,活脱就是一个月中仙子嘛!”说到这,一见她一脸怒气,我忙改口道:“好吧,就算你的脸不大……”
“不是‘就算’,我的脸本来就不大。少跟我打马虎眼,你说是不说?”
“你威胁我是不是?我还告诉你了,我这人吃硬不吃软的,你对我越厉害我就越不当会事儿!”
她没话了,过了一会,她才期期艾艾地问道:“你觉得,青红的脸型,真的好看吗?”
“好看啊!”
“真的好看?”
“是啊!大大的脸盘,就显得又丰满又健康,白里透红,如诗如梦,当然好看了。”
“哼!”她别过脸去,不想再理我了。我想这打击够她受的,现在倒是个进攻的好时机,就干咳了两声,说道:“不过呢,我一见那种脸型的人,就像见到了个小妹妹,特别喜欢,不过心里是不敢过分亲近的,我总怕……”
“怕什么啊?”她像是看到了希望,眼中放出光彩来。
“你知道,小妹妹什么的,总是很任性,很不懂事,只顾自己开心,不会照顾别人的心情,所以我虽然喜欢那样的脸型,但是……”
“但是你不会去亲近她们,是不是?”
“你真是聪明的——人!”我本想说“聪明的女孩”,但是觉得那太肉麻,就改了口。
得到了“皇帝”的表扬,她脸上竟然第一次露出一丝羞红,不过这红来得快去得也快,也就两三秒的光景,连个过度都没有,她就忿忿说:“你说不会去亲近,还不是和她交头接耳、唧唧喳喳的。”
“你真是冤枉我了,你知道我和她说什么吗,我和她是在说——哎呀!我是个大男人,不好意思说出来,可是要说出来,你又该不好意思了!”
“你想说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你刚才不还是和她偷偷摸摸地在这说话?你们在说什么?”
我故意逗她道:“你别逼我行不行!”
“不行,你得告诉我,不然,你别想知道苏抗在哪!”
“好吧!我告诉你。”我装着左右看了看,然后示意她弯腰。她低下身来,耳朵凑在我嘴边,那股曾经让我忌讳不已的气息又占据了我的嗅觉。但奇怪的是,这次她给我带来的,却是一种难以抑制的麻痒。全身三百六十五万根汗毛,都像听见了DJ音乐的舞迷一般,有股想立即起身跳上一段的冲动。
真是见鬼呦!我心说,这二十多年,你都白活了不成,真刀真枪的时候到了,你那老僧入定般的涵养功夫却都哪儿去了?我深吸了口气,平定了一下心神,低声说道:“我是在打听你!打听你喜欢的、不喜欢的,打听你的年岁、生日,我是……”
我停了下来,那迫在眉睫、完美无瑕的脸在我眼前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我的话一样。我问了一句:“你听到了吗?”她的眉头疑惑地皱了一下,而后,脸却就开始慢慢红了。她听到了!
她直起身,脸已经成一块红布了,却丝毫不去掩饰,她昂着头,有点轻蔑地说:“我说你坏,没说错你吧!”
“那是我的事,和你不相干——现在该告诉我,你那个弟弟在哪了吧?”
“哼!说到底还是为了这个问题!”
不好,这鱼狡猾狡猾的,看样子是要溜!谎我都撒过了,你溜了那怎么行?那我还不如问别人呢!我趁热打铁道:“其实我还有好多话,不过不好意思对你说,就比如刚才那下半句话,我说的是‘我是……’”
“行了,别说了!你嘴里乱跑火车,说什么话会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她像是脚底踩着了火,急忙把我向屋里推,一边还对我说道:“今天这里有好多人呢!你别那么无耻,什么乱话都乱说!我告诉你,苏抗现在就在他自己家里!今天他也会来的!”
“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我这么多人都找了,不找他来怎么行!不过他可能要晚点来。”
“怎么了,还有人监视他吗?”
“一时说不清楚,他来了你问他吧。”
“你别那么急嘛!等一下,你推得我风驰电掣、两耳生风的,我都害怕了!”
她慢了下来,却不敢再呆在我身边,径自向屋里走去,还没进门就喊道:“老五,老五,你该干什么,都忘了吗?去干你自己的活!”
唉!我叹了口气,心里想,女人啊,她们的天敌都是爱情!无论多么坚强或者是可恶的女人,其共同的命门都是爱情,经不起哪怕最细小的那根羽毛的轻轻一碰。
可是,你知道我想说的是什么嘛,就像见了老虎一样跑了?
你知不知道,我想说的那下半句话是——我是骗你的!
你听完多好,以后搞出误会来,我担当不起啊!
不过,这话是该对她说,还是对我自己说?我有点疑惑。
老五老也不来,也不知在忙什么。春日下午的两三点,阳光正好,我一个人在外面,却没心思去独享它了。
这玩笑开大了,我有点心惊肉跳地想,怕是不好收场啊!田弘啊田弘,你说你把老四老五都摆平了,问他们中哪个不行,非要去问她苏援,还这么问,这不是给自己下套吗?怎么办,怎么办?老五,老五在搞什么,怎么还不来?一时间,我感觉没了老五做我的智力参照,我什么都想不动了,自己也有点不习惯了。
“田先生,好自在啊!”
从我的身后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是谁呢,声音既熟悉又陌生?我转过轮椅,看见了一个年轻人,他的双手都插在质地颇佳的西裤裤兜里,上身的西装是披在左肩上的,还不伦不类地戴着个礼帽。他嘴里叼着一根烟,他看着我,一脸的坏笑。
我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可是看了看周围那真实的一切后,我悲哀地发现,不,我不是在做梦,而且,更悲哀的是,我认识他!
刚得到这个结论,就听见轮椅止不住地发出一阵阵的咯吱咯吱声,听那令人心碎的声音,没散架也差不多了!
王大海!
不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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