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冤家路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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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我得承认,有些人天生是我的对头、苦主,见了他们,我总是会陷入一种令人厌恶的状态,比如现在,我遇到眼前的这个王大海,我感觉自己就有点失常。
上次事出意外,仓皇之中没顾得上仔细瞻仰王大海的尊容。现在,他像进了肉铺的苍蝇,围着我这个不是屠夫的人直打转,倒让我把他脸上长了几个粉刺都看得一清二楚。
应该说,这个响马头子长得并不十分令人厌恶,事实上那张国字脸红扑扑的,红与白错落有致,肯定比我更招女人喜欢。他的眼睛不小,也不呈三角状,里面透着点吊儿郎当的邪气,看样子还是个花柳中人,却只有一两条鱼尾纹,抬头纹也不过两三条,比我的还少,想来是吃得比我好的缘故。他的胡子刮得入肉三分,于是下巴干干净净,让我老是想起“一丝不挂”这个不雅的词。他的上唇上留着一抹青灰,大概是他那有点勾的鼻子增加了他塑造个人形象的施工难度,这是他脸上唯一看上去不干不净的地方。从这也可以看得出,他的年龄应该比我大个七八岁。他的衣服一尘不染,褶子笔溜笔溜直,大概是一天一换一洗一熨。他穿得比我整齐、光鲜,要说优雅什么的,那他算不上,不过,不远处就是一屋子的天敌,他竟然还知道怎么让自己的举止从容不迫,反把我搞得紧张兮兮的,真是老天无眼。
乍一看他的样子,不知道的人可能会以为,他是来应聘世俗江湖片三四号配角的、刚毕业的大学生。不过,揭下他人模狗样地戴着的礼帽,看见他那因为打架斗殴才缠着纱布的头,就会知道,这家伙是个心狠手辣的斯文败类的理想范本。
看到他那拜我所赐的纱布都跑到帽檐外了,我真是由衷地开心。
王大海颠着流氓闲汉步走到我身边,看着张口结舌的我,他笑嘻嘻地摘下香烟递过来。见我没有反应,他干脆把烟塞在我嘴角边夹着,一边把我往树林里推,一边还说着:
“老朋友,别来无恙啊!”
对于烟酒,我的态度是截然相反的。我不反对抽烟,但喝酒就不行,按说酒一般都是不甜不咸的,苦涩不堪,怎么会有人喜欢呢?我一直觉得那股辣水是上帝施的魔法,专门骗人的,而且被骗上当者都有点类似穿着“皇帝的新装”的心态。关于酒的不好,老祖先们已经总结出许多言简意赅的结论,比如酒后乱性、酒后吐真言(打废了都不招,两杯辣水一灌就招了,误事不少、害人殊多!),再比如:喝一辈子酒丢一辈子丑(下联是“抽一辈子烟烧一辈子手”,我认为这不合乎事实,除非他喝醉酒了,忘记弹烟灰、扔烟蒂,否则怎么可能烧了手?——还是因为喝酒)。抽烟让人清醒,提高工作效率。就算像老实人们说得那样,抽烟会得呼吸疾病,那也是慢性的,反倒可以时时督促人去锻炼身体,以对抗生命的沦落,而喝酒让人糊涂,误事伤身,属于烈性毒药,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呢!
当然,数落了这么多喝酒的不是,我还是要做个老实人,不去骗大家——我不喜欢喝酒的根本原因是我的酒量小,一沾酒就很容易无可挽回地滑进烂醉如泥的深渊,绝充不出那种“拿大碗来”的豪气干云的气概。虽然似乎也说过“我没醉”的话,大概也没有人会相信。就不说端起杯子了,一闻到酒精味我就上脸。想一想,一张本就无可观瞻的脸无声无息地变得红扑扑的,像是正在偷东西被人当场抓了个现行,把我本就不高大完美的形象败坏得更加一无是处,怎么说都让人对喝酒深怀戒心。而且,我这人三杯酒一下肚,就容易把费尽心血挑出来、夹起来的菜发送到错误的器官去,屡屡留下功败垂成的遗憾,尤其是我请客的时候,吃亏不小,引为深恨。别人喝多了会头重脚轻,而我喝多了,明明感觉是头脚俱轻,其实相反,往往会被地心引力“摆平”——实在是恐怖无比。更难堪的是,人家酒量不高的,喝个半斤八两的才出事,那叫喝“高”了,我若是喝到二三两,就不是“高”了,严格来说已经是喝“飘”了,随时可能来个激流滂沱、大吐胸中块垒和细软,以致主宾骇然、狼狈逃窜!总之,喝酒对我而言——恐怖!
我好多天没抽烟了。在医院时,我是体无完肤,头上缠满了纱布,自然无法抽烟。来到苏援这里,老七得了这位二小姐的话,盯我比盯个贼还紧,一应有害健康的事情都不让我干。长久没吸烟,对我的身心健康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每天早上醒来,我都会觉得自己呼吸的空气像是比别人少了点什么,加之口中发干,手脚发痒,甚至会很丢人地在不知不觉中流出口水——老五给我擦过多次了。想抽烟的时候,那真是一段百爪挠心的时刻!
人怎么可能不吸烟呢?那么多烦心的事情无法处理,那么多奇异怪诞的头绪无法厘清,怎么能让一个人干巴巴地什么都不干,那岂不是一种无罪的刑罚?怎么不该找点什么填补他的思想,填补他胸中的心扉(我一向以为,所谓心扉,当然就是心肺了)?让一个人没着没落的,就那么苦等着、瞎想着,这真是一场悲剧,哪怕有个东西把他的手占住也行啊!
我抽了两口烟,思维顿时进入了另一种状态,不过并不是最理想的状态,所以我这时才想起来该高喊救命,我还在犹豫该不该用我从来都不擅长的美声唱法做一次响遏行云的尝试,这王大海健步如飞,很快就把我推到树林深处。一路颠簸,搞得我始终没有准备好。他估计我叫也没人听见了,这才停下来,走到我面前,瞅着我,一脸不怀好意地笑。
我泄气了,眼前暗了下来,就像此刻的心情。
一屋子的人哪!我心里骂开了,都是瞎子、聋子、哑巴吗?楞是没发觉有人来偷袭搞破坏!不让搞生日趴腿你们非要搞,根本不关你们的事,你们劲头倒是挺高的,该你们干的却没人干了!现在主角没了,看你们怎么办!我倒是看你们怎么来给我过这个生日!
可是,你们没法办没关系,大不了来个暴饮暴食,把准备的东西狂消费一通,我可该怎么办?我可是已经无可挽回地被这个流氓头子推到树林里,连那座小洋楼都看不见了!
前面我说过,见到某些人,我总会有些失常。现在见了他,尽管我抽了烟,但还是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言语失禁。我拿下他塞到我嘴里的烟,看了他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
“你……还……当着流氓呢?”
“什么……”我这鬼使神差的话让他措手不及,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苦差使!不是吗?”我对自己说了什么还是没法有效控制,不过我知道自己的表情应该还是比较关切那一类的,虽然我知道谁都能看得出来我的微笑是硬挤出来的——将就吧!
“啊?你……你小子犯什么毛病了?”瞧他看我的那样子,像是开始连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了。
“我……我……我怎么了?”我这才反应过来,却早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看着他一脸迷惘的样子,我比他还迷惘:“对不起!我怎么了?我刚才说什么了?”
“你小子真是个欠人往死里揍的主!”他指着我说道。
“唉!”我叹了口气,说道:“看你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打工攒点钱,讨个老婆过小日子不好吗?还像小混混似的打打杀杀的,你就不觉得这样很无聊吗?——你是不是没事就搂着电视看,是港台片看多了吧!?那种片子,其实该有选择地看,我给你推荐几部啊,比如……”
“住口,你……你……”他上下打量着我,眉毛开始半吊起来。瞧那样子,我这几句话把他那股子流氓的狠劲勾上来了,如果不是因为这么轻易地就找到我了,让他心情很好,他可能立马就要动手整我了。
“其实我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妨碍,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想干什么你去干就是了,我跟你说啊,那屋里……”我回头示意了一下说,“一屋子漂亮小妞,都等着你这样的好孩子呢!如果他们对你不友好,我还可以帮你通融一下,你不知道,在这方面,我有路子……”
“打住!”
他强烈的反应让我感觉很失败。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一听到我说的话,总是会露出我不期待的表情,总是会做出我不欢迎的举动。比如此刻,王响马的嘴有点歪了,眉毛全吊起来。他凶巴巴地盯着我,把袖子撸起来,露出上臂纹着的一条青律律的龙。不过,挺漂亮的西服窝出了几个褶子,让我看了替他心痛。
“好漂亮的一条壁虎!你在哪纹的?”我指着他的胳臂面露喜色地说道。
“壁虎?”他看了看自己的胳臂,又看看我,“你他妈的脑壳这么大,是有病水肿的了还是怎么着了?读过书吗?这是条龙!六爪神龙!什么眼神!——壁虎?”
“对不起啊,大哥!对不起!我在精神病院呆的时间太长了点,脑子有点不大好使了,都怪那个……就是那个谁,你知道吗?他把我……”
“别他妈的和我套近乎!上次你把我的头打破了,到现在还没好利索,一下雨就疼得我满地打滚。今天老天开眼了,好歹让你又撞上我了,你说这个帐咱们该怎么算吧?”
听说他满地打滚,我真是打心眼里高兴,不过还是一脸无辜地说着:“冤枉啊,冤枉!我这腿都被你们弄折了,别说你那个破头下雨才疼——哦,对不起,我不是说你的头本来一直就是破的,我是说你的头怎么那么不经打——我这两条腿就是晴天大日头的都还疼得要命。你还有精神在地上打滚,我这腿疼得——这么说吧,我疼得想打滚都打不成,真是羡慕你!你能跑能跳的,还要找我算帐!唉,算了,我就不说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了!”
大概从我的诉苦中找到了一点平衡,王响马竟然没有打断我的话,所以我继续说道:“你打滚的姿势一定很拽吧,是不是你的小弟整天都在模仿你?——对了,还有,我还没说完呢,我的肋骨也被你们打断了,还有胳臂、锁骨、股骨、鼻梁骨、肌腱拉伤、指甲毁容等等。医生说,我就是好全和了,生活也不能自理,我的律师团也说了,就算判你们死刑、立即就地执行,我至少也得找你们先索赔个三、五千万的——这还不加上精神赔偿……”
“打住!”他吼起来,还一步跨上来,吓得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可惜轮椅不是智能的,无法和我心意相通,否则,早该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之夭夭了。
“三、五千万是吧?三、五千万是吧?我这就还给你!不就三、五千万吗!老子还给你!老子加倍还给你!死刑是吧?就地执行是吧?我这就来就地执行!”他咬着牙恨恨道,把一直拎在手上的衣服一下摔在地上,然后解开腰带扣,抽出一条宽宽的皮带,对折了一下,还拽了两拽,皮带发出啪啪的清脆撞击声。这声音刺激了他的大脑,他兴奋起来,高高地轮起皮带,铆足了劲就要往我身上招呼。
“等一下!”我喊起来,而且下意识地举起双手,像是要徒劳地挡住他的皮带。
他像是知道我的反应,果然停下来,脸上很自然地露出讥讽的笑。我知道,如果他明白我为什么要让他等一下,他的皮带抽过来,那只会更狠。
我要他等一下,却不知道该让他等什么。我看着他做出充满张力的动作及愤恨表情停在那里,充满了戏剧的表现力,自己甚至都陷入一种极其不合时宜的期待,期待着极具爆发力的突发事件的发生,像是看到了留了悬念的一集电视剧中的尾声。
该让他等什么呢?最好能等个十天半月的,真太困难了,就是等几个小时也行啊!真该死,我一时竟然想不起来!好在我看到了手中夹着那支香烟,就慢悠悠地放到嘴边,抽了一口,还夹着这烟指着王响马说道:
“我叫你等一下,你尽可以等一下!你看我有一点想跑掉的心思或者可能吗?你想打我,我不会逃跑,也不会叫人——我要是叫一声,我就不算人!”
我说的话,前面都是假的,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跑不掉,最后这句倒是实话——要叫人,一声哪够啊!我绝不会只叫一声,好吃好喝的都打嘴里进,养嘴千日,用嘴一时嘛,夹枪带棒的咱不会,高喊救命那可是每个人生存在世的压箱绝活!
“哼哼哼!你倒是跑得掉啊!等我出了肚子里的那口气,你再说也不迟!”他说着又把皮带举起来。
“我只说三句话,你听完再打也不迟——你听不听?”我还是用夹着烟的那只手指着他。
我的神态大概和目前的状态极其不相符合,他疑惑地盯着我,看那样子是有些了动摇了。但对一个流氓的念头来说,动摇终归是动摇,和放弃那想法完全是两码事,他们的顽固狠绝,那可以和咱们的XXX(此处省略三个字,党派名称)员有得一比。我还得再加把劲,把他的注意力从打人上转移过来。
“我说的话,不仅每一句都和我自己有关,而且和你也有莫大的关系。听不听在你,要不要我说也在你。——我要是被你打得说不出话来,你可别说我没提醒你。”
他一动不动,像是盯一只忽然会说话的大猫,看了我半天。他脑子里一定是转着如下的想法:这小子真真假假的,到底想说什么呢?他跑是跑不了了,我且听听他会说什么!他转完这些念头,嘴里不屑地说道:“哼!谅你也不敢和我耍什么花招——告诉你,敢糊弄我,那你就等着后悔吧!你说吧——就三句,拣要紧的快着点说!”
“我……”我咽了口唾沫,费劲地开口了,“其实我……这不算一句啊!我什么都还没说呢!”
“有什么话快点说!呆会儿,你可就说不了这么利索了!”
“我知道,我知道,第一句,第一句,我想说的是……我想说的是……”
见鬼!我想说的是什么呢?
上高中的时候,老师们常对我们说:在古时候,你们就已经是秀才了。现在想起那句话,感觉到一种极为难的感慨:都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可那毕竟是说不清罢了,总归还是有得说!像我这个秀才遇到流氓了,就连说话的权都被压缩了,甚至无论说什么,说完了,还要拿皮带来打——为什么没个秀才来总结“秀才遇到流氓”的谚语呢?那会是什么结局?有什么最有效的忠告?有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可以避免皮肉之苦的至理名言?没有,不是我学问浅,真的没有!

——你要问我是咋知道的?这话说来就有点长:自打上中学时发现当国家XX(此处省略两个字,高级公务员,一国一个)的梦想破灭后,我的理想就立即走向反面,那就是,当一个高标准严要求的合格流氓,为世界留下一个集古今中外流氓无产者之大成的一代宗师,宽人恕己、生命不息、愤斗不止、死而后已——读者朋友们,您千万别满处说去啊,我可还没结婚呢!这么说吧,凡是和流氓一词有关联的字、词、句、思想潮流、发展趋势,我没有一点不是付出了极大的心血去关注了的,比如说——这种时候就不举例子了。只可惜后来,世事难料,阴错阳差的,我连当一个假冒伪劣流氓的这个理想都没实现,竟成一个大俗人了,一想起来,真是让人唏嘘感慨得涕泪横流、悔恨交加、夜不能寐。为什么没有秀才遇到流氓的谚语,现在,我是总结出来了:一定都被流氓揍得说不出话,写不成字了!
唉,今天让我穷秀才再一次遇到这种恶贯满盈的流氓尖兵,真是流年不利啊!我狠狠地抽了口烟,心想田弘啊田弘,你为什么不说还有三十句,或者干脆有三百句话要说,为什么那么小气,说只有三句话呢?这不是给自己出难题吗?
这家伙给我的是什么烟哪?我抽着那烟,疑惑这烟怎么燃烧的如此飞速,这还没抽两口,就快到过滤嘴了!
我该对他说什么,他才不会对我下毒手呢?说打人触犯了法律、违反了道德禁忌?算了吧!这些人都是视法律为粪土,干的都是杀人放火、放债抽头、诲淫诲盗、践踏道德的勾当,凭的就是对法律的蔑视或者仇视、和法律不遵守规则地赛跑才混得个如鱼得水、飞扬跋扈,对他说这些那无疑是对牛弹琴。那说什么?说琴棋书画?拜托,熏陶他们情操的功课早几十年就失效了,如果有效果,他也不会干这行啊!这三句话,我可该说什么呢?慷慨陈词?对了,有个老革命好象写过一首诗,里面有“任脚下响着沉重的镣铐,任你把皮鞭举得高高”两句。现在这情形何其相似啊:我是身残,虽然志不坚,但是手无寸铁面对强敌,而且,你看他那副皮带举得多有水平!不用化装就可以上镜了!这和几十年前那幅场景多像啊!我现在是没戴镣铐,要套那句诗,那就该是“任腿上缠着沉重的石膏,任你把皮带举得高高”!不过,拉倒吧,那不过是给他当个笑料罢了,就算他不以为我是丑人多作怪,我这一“慷慨”,不在他心里树立起个酸臭的书呆子的形象那才怪呢!这事情要是传出去,我就彻底没法活在这个星球上,不一头把自己撞死,也该移民了到太阳系外去了!这个人,我可丢不起!更何况,在文学作品里,出现“皮带”这种不雅的词汇,总让人觉得有点隐忧,比如,有钻牛角尖的人可能就会问:皮带?谁的皮带,是被打者的,还是举皮带人的?被打者有皮带,为什么不抽出来反抗、拼个鱼死网破?如果是打人者的,那他站在那里,还忙着干打人这种大动作的力气活,他的裤子不掉下来了?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但是我该说什么呢?
——不对呀,凭什么要我说呢,我不该说什么,我一张嘴,就等于是把自己的路堵死了呀,我得拖时间,让苏援他们发现我失踪了来找我。就算他们没心没肺地把我丢一边,我也要给他们一个良心发现的机会和时间嘛!
要拖时间,就应该把这王某人的话匣子打开,让他尽可能地多说才行啊!
可这会子工夫,对着这么个主,皮带已经朝我举起来,都火烧眉毛了,能让他说什么呢?
对了,最好是让他来个人生表白,从小到大都来个“听流氓说那过去的故事”,真不行,来个冒牌大学生的自我介绍也行啊,挨一分钟是一分钟。
打定主意,我抽了口烟,又装着咳起来。咳得我嗓子都有点疼了,这才感觉到,咳得有点过分了,我咳的这几口和大领导们讲话前拿腔捏调地清嗓子的频率有得一比。
“嗯,嗯,嗯!这个,这个,大海呀……”
“大海是你叫的吗?”
“这个……哦,对不起,王哥,是王哥!”我陪着笑,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傲慢神情。他大概也不喜欢我这么“王哥”长“王哥”短地叫他,不过他的文化程度估计也不高,可能也没想出什么更贴切的称呼,也就把那一肚皮鸟气给忍了。
“王哥呀!这个……”
“别在这磨洋工——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好好好,我马上放——不不不,我马上说。”我又嗯了两声,说道:“我可听人夸过你了:你从小到大,那真是好汉做定,好事做尽——从来都是欺负那些没能耐的人,欺负那些比你小的、没你力气大的人。那人还给我举了好多例子,说某某人比你厉害,你就没敢动他,还有谁谁比你牛,你见了他,扭头就跑了。有一次,你见了个人,更是连裤子都没来得及套上,就……”
“什么,我……我他妈见谁会跑?你少往我头上泼大粪!”
“你看你,别急嘛,我这半句话没说完,你就嚷嚷开了,让人一看就知道是电视看多了,书又读得少!——给人看见了,这留下的印象多不好!你以后还要娶媳妇不是!”
“你……”他把手里的皮带握紧了,看那样子,随时可能会抡过来。我一激灵,立即回过神来,感觉后面那几句话说得多余了。怎么能够这么攻击这么个恶霸呢——这是犯忌了,大敌当前,一点把握都没有,就把自己全都暴露了,还把敌人惹毛,这怎么行?要注意!底下再说话,千万要注意了!
“他们都说,你怕那个……那个……那个谁,还有那个那个……那个谁!”我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对自己虚拟出来的观点和论据十分肯定。
“谁?他妈的,老子怕过谁?你说清楚!”
“就是那个谁嘛!”我把头微微一昂一扭,把这王大海看作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看到我的不屑,王大海果然沉不住气,他指着我跳了起来,用了最大的嗓音,凶巴巴地吼道:“你、你、你……你给我说清楚,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呢?我心苦笑着说,我他妈也想知道啊!我要是知道那个谁是谁,卖了身也聘他来当保镖了,会等你这活该给阎王爷当鞋垫的小子把我薅到这树林里?这虽然不是风高月黑夜,可艳阳高照,绝对是杀人放火天,不信你看看我面前这主就知道了,比杀人还可怕呢!
我还没想出来谁是我们都认识的而且很厉害的主,一阵歌声不知从什么地方传过来。那是几个女人兴冲冲却又浪里浪气的歌唱,她们的嗓音脆脆的倒还不错,可惜歌词淫不可耐,虽然用了古文中起兴的手法,听起来却甚是无厘头:
“新一代的洗衣粉,新一代的人,新一代的XXX(此处略去三个字),洗澡不关门,为什么不关门,门里有X(略一字,表性别)人!”
我四处张望,却什么人都没看见。这一段完了,王响马已经听出来了,他把草地上的上装又拎起来,掏出一部手机,这时那手机里面还在唱着,不过已经是另一首曲子了:
“我有一头小毛驴,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拉上它,带它去赶集……”
底下的歌词没听清,因为王响马已经把手机拿在手中,估计也是个俏皮的色情小调。我听了那几句倒是很好奇,不知道这头“从来也不骑”的“小毛驴”到底会推动底下的风月故事如何发展。可惜王大海按下接听键,开始接电话了,只听他口中硬硬地问道
“谁?什么事?”
那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王大海立即跳了起来:“你敢把我怎么着?我就是要干!”
说着,他看也不看我就把胳膊一抡,手中的那条皮带带着尖利的风声冲着我飞过来!刹那间,他手臂上那条龙也张牙舞爪,似乎正在向我扑来……
一时间,我真的有点吓呆了,竟然忘了躲闪,就那么楞楞地坐着。直到皮带的铁口环从我的鼻尖前几厘米扫过去了,然后又扫了一次,还没有打着我,我这才下意识地“啊”地一声往后一靠。
他没打着我!
他没打着我?
这么说他还并不打算开始折磨我?看他的这份准头,怕是练过九节鞭、双节棍什么的,他要打我的话那一定是指哪打哪。其实就不说他练过武术什么的了,我现在在轮椅上动都不能动,他可不是指哪打哪吗!任何人都是想打我哪就可以打我哪!
可能是电话那头的人听见我的惊呼了,和王大海说了什么,这王大海不再抡皮带,却得意地笑道:“你也听见了?呵呵,我就这么干了,你怎么着我吧!”他说着,拿着皮带的手提了提裤子。
大概是电话那边的人开始放狠话了,王大海不再笑,而是很快和对方争吵起来。双方都不时打断对方,话都说得不完整、清楚,我听了一会,也没听出那边的人是谁。趁着王大海转过身的当儿,我做了几次想把轮椅转走的努力,却根本不可能——我一身是汗,手脚竟都有些软了!我心里暗暗叫苦,这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求生的本能反而没有了呢,田弘啊田弘,你可真是没出息到家了!
我正在做着最后一次能力,王大海转过身来了,虽然他并没有看着我,却还是把我吓的不轻,一身汗都出齐了。我口干舌燥,一时间言语又开始失禁了。
“看你打着电话,还拿着皮带,挺累的,我替你拿着皮带吧!”说完我自己都有点不敢相信,这叫什么话呀!
王大海被那人纠缠得有点糊涂了,竟然真把皮带递过来!嘿,难道是歪打正着了?我刚要伸手去接,王大海却醒悟过来,闪电般把手又缩了回去,还狠狠地盯了我一眼。
“你想干什么,还想打我吗?”他不再理会电话那头的人,用拿着电话的手指着我问道。
“不……不是,我是想……”见鬼,我还处在言语失禁的边缘!
“你想干什么?”
“我是想……我是想让你腾出手来……打电话……”这个干巴巴的理由当然太无厘头了,我马上接着说道:“你的裤子也快掉下来了,我是想让你……提提裤子,你总不能不穿着裤子打人吧!”
王大海下意识地又提了提裤子,却不再理我,又去打他的电话。他拿着手机听了两三秒钟,那边却早已经挂了,王大海愤恨地盯着手机,转着圈地吼道:“竟敢挂我的电话!竟敢挂我的电话!”他吼着,手中的皮带还一下一下地抽打着草地,他手上的力气真大,一皮带下去地上就多一道坑,他抡得还飞快。一时间,草屑纷飞,烟尘四起,看得我是魂飞魄散——刚才那皮带扣从我鼻子尖飞过去,带的那风那都扫得我鼻子生疼呢,这要真抽到我身上,那不立马掉一层皮!
我心惊胆战地看他对着地球发火,不由得苦着脸想:这是谁啊,怎么这么不懂事?明知道我在他手上,时刻都要受刑罚,干嘛要挂人家王大海的电话呢,这不是火上浇油吗!你好歹多说一会,也好给我留点时间想想办法,让屋子里的那些人来找我啊!
王大海大为光火地抽了十几下,这才停了下来,他狠叨叨地盯着我,嘴已经歪得不象样了,也不知是恨我还是恨那个挂他电话的人。
“现在这世道,这就有人这么不懂事,不懂礼貌,哈!”我谄媚地说道,“怎么说也不能挂人电话啊!人家正忙着呢,不是吗!”
“你……我……”他又抡起皮带,却不知该往我身上招呼还是继续欺负地球。这正印证那句老话:伸手不打笑脸人!打我左边脸,我把右边脸也转过去,这是某些人借上帝他老人家之口说的。以前我一直以为被打那人是残疾,因为脸上发痒,不得不让人家占点便宜,要不就是想让那人手腕脱臼。现在看来,似乎有些道理呵!
“我还真没碰到过挂我电话的人呢!”他忿忿地说道,“他妈的,书都读到**里去了!”
“那人是谁呀?以后见了他,我得说说他!一点礼貌都没有……”
“这他妈是礼貌的事吗?”王大海突然打断了我的话,瞪大了眼睛吼道,“这他妈是礼貌的事吗!”
我一下反应过来,对,这不是关于礼貌的事!是否讲礼貌并不是这些响马之流注意的,他们看重的是面子,是那种身为黑帮老大的尊严!
“也不看看什么人,像王哥这样的人,人家想打电话巴结都还来不及呢!他居然……”
“住口!”他忽然阴恻恻地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打你了!”说着,他的脸慢慢转过来,冷冷地盯着我,像是一头准备发起致命一击的狼。
这什么人哪,说翻脸就翻脸!我发现事情开始不妙了。
“你……你……什么意思?”我的声音颤抖了,汗又开始涌出来。
“我什么意思?你说我什么意思?”
“你……不恨那个……那个……挂你电话的人了?”我这话又说得心口不一,完全是无意识冒出来的。
“我干吗要恨他,他又没招我惹我的。不过让我逮着机会了,哼哼,我会好好修理修理他!”
“那你为什么你恨我呢——我也没招惹你呀?”
“谁说我恨你了,我也不恨你!我爱你还来不及呢!”
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三?能够得到这种人的爱意,真不知道该说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还是八辈子积下的孽债!
“你……不恨我?那你……也要……修理我了?”我怯生生地问道。
“你很聪明嘛!”
我聪明个大头鬼呀!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说不恨,却要咬牙切齿地去“修理”?这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这么矛盾的逻辑都会遵循,也不怕得了人格分裂?
“等等!”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道,“等等,我还有三句话没说完呢——咱们说好的,我说完这三句话,任凭你发落的。你是道上混的,黑白通吃、有名有姓的大人物,可不能不守信用啊!”
“谁说我不守信用了,给你一分钟,三句话,够你你说了吧!”
一分钟?
天哪!神哪!妈啊!不行啊!还剩一分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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