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韶华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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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后,我终于醒了过来,浑身疼得像正在被炮烙,秦宰相糟践岳元帅大概要的就是这效果吧!我费力地回忆着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什么也没想起来。睁开眼,透过红肿的几乎要连成一线的眼皮和缠在头上同样几乎要连成一线的白纱布,我看见一个人守在旁边,不由得有了一点欣慰——不管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我的眼睛还是好的!
“你醒了吗?你感觉怎么样?”看到我已经醒过来,那个眼泪汪汪的女孩开口了,“为什么要和人打架呢?”
这是谁的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我和人打架了吗?我和谁打架了?为什么?我刚要问,嗓子里却一阵发紧——那里是肿了,疼痛不堪,像是被人塞进了个铁刺猬。我尝试了好几次,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喘气声。
“看他们把你打成什么样子了,算了,你不要说话了……”女孩低下头,发出呜呜的哭泣声。
“……竹声……不要哭……”我终于嘶哑着把话喊了出来,而说了什么,我却又不完全知道,好像那些话本来就是在我心里的,现在只是把它送了出来而已。
“住声?好的,好的,我住声,我不哭……”女孩擦着眼泪,俯过身来望着我说。
“……你……不是……竹声……”
“我是心澜啊,你不记得我了吗?”女孩忍不住又流出了眼泪,呜咽着说:“谁是……竹声啊?”
“你不是……我的……竹声?……你是……谁……”
“我是……你的心澜啊!”她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哦,是心澜!那么竹声去了哪里呢,她为什么不来看我?我的眼睛模糊了,一切都摇晃起来,变得虚幻起来,一点都不真实了。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一点一滴地沁出来,把我胸中的某个地方打湿了,而我眼前的声音和色彩都开始变幻起来,让我一阵阵地眩晕。
这是在哪里,如此熟悉?前面的那个小女孩,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我,她是谁?莫非就是竹声?我追过去拉住她。我看清了,是的,是竹声!我和竹声背着小书包,一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是要去五里外的学校。来五里,去五里,上学,放学,我们都是在一起。这感觉是那么清晰,我似乎还能听见她轻快的脚步声,似乎还能从她凉凉的手中感觉到手心那里的一点温暖。在那条小溪边,我和竹声绾起裤脚,手拉着手一同趟过去。我还记起那一次她一下子歪倒在水里,把我也带倒了。狼狈不堪地爬上了岸,我们俩笑啊,好像打娘胎里出来就没笑过似的,笑得是那么开心,笑得没有力气把衣服里的水拧出来,笑得泪光闪闪。我真喜欢听她的笑声,她的笑声是那么让我心醉呵!有一次我给她做的木头文具盒掉到水里,我们俩在河边追,她跟在我身后边哭边跑,等到我把文具盒捞上来,里面的东西都没有了,她却破涕为笑。那挂着泪珠的笑脸红扑扑的,就像我送给她的熏好的柿子。还有一次刚下过大雨,我背着她小心翼翼地过那条涨了水的小河,她趴在我的肩上,小辫子就垂在我耳边。我说脖子痒,她就轻轻地给我挠着,却没想到把辫子拿开。我说你别挠了,你再挠我们就要掉到水里了,她却还在挠着,她的手是那么轻柔,我几乎都要倒在那水中了……
那是什么时候呢,小学?还是初中呢?想不起来了,一想就头痛如裂,身子也像是正在被巨大的石块碾碎。可一想到自己还是在和竹声在一起,身子又暖洋洋、轻飘飘的,再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像是在尽情地吃着那甜滋滋的柿子,吃了一个又一个,我们吃不够,而柿子也吃不完……
竹声吃过我送给她的多少柿子呢?记不清了,柿子是我们每天的早饭,秋天是刚熏出来的,而其他季节则都是柿饼。竹声对我说小哥你不要老吃柿子呵,老师说老吃柿子会得病的呢。我说你不就老吃柿子吗,你吃我也吃。竹声说你早上可以在家里吃饭的啊,把柿子给我吃就行了。我说你吃不上早饭,我也不吃早饭。竹声的小嘴一瘪,泪水刷地就流下来了。我急忙说竹声你不要哭,不要哭,我以后带早饭给你吃,我们一起吃就行了。竹声的哭声更大了,一边哭一边哽咽着说要不是我爸爸被煤窑里的气给熏死了,我就能吃上早饭了,我能吃上早饭,你就也能吃早饭了——我们就不用老吃柿子了!我说竹声你不要哭,不要哭,老师说坚强的孩子才是好孩子,以后我给你的孩子当爸爸,你的孩子就有早饭吃了。竹声止住哭声说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吗。我说我骗你我也被煤窑里的气给熏死。竹声急得跳着脚说你不许死,不许死,你死了你的孩子就没有早饭吃了,我的孩子也没有早饭吃了。我就说我不死我不死,我给我的孩子当爸爸,我也给你的孩子当爸爸。竹声甜甜地笑了,我也笑了。哈哈哈,嘿嘿嘿!我们笑得那么开心,笑得心都疼了,笑得流出了眼泪……
竹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早饭的呢?大约是她又有了新爸爸以后吧,那时我们已经上初中了。那一年竹声病了,病得两个眼睛大大的,病得连路都走不动了。而我们的学校更远了,我不能背她去上学了。我去看她的时候,人生的一些事情,我们都明白了些,对那些孩童时候说过的话,想起来也都有些脸红。我对她说等你病好了,你爸爸同意你去上学了我就还背着你去。竹声说好,我喜欢你背我。我说为什么,你想把我累死吗。竹声说你的背好宽好平,暖暖和和的,像我家的床,我一靠着就想睡觉。我说你要喜欢在我背上睡,我就一直背你。竹声说我不敢睡呵,我睡着了就感觉不到你身上的热了,再说你也会累死的。我说你睡吧,没关系,我不怕累,你想吸我身上的热我就让你吸,你什么时候想让我背我就什么时候背你。竹声停了一会说我会死吗?医生说人都会死,小哥你说我会死吗?我说你不会死,不会死,我还要背你去上学的,你死了我背谁上学呢?我死了你都不会死的。她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说你不许死,不许死。我问她为什么,她怔了半天没说话,可是脸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红了,像是熟透了的柿子……
眼睛好痛,不过周围开始变清晰了。竹声那红扑扑的脸蛋消失了,什么东西在我眼前晃动。
哦,是心澜,是她擦去了我眼角的泪水。“你怎么了,想起什么来了?你痛吗?”看见我流泪,她温柔地俯在我身边问道。
想起什么来了?不,我没在想,刚才的那些难道不是真的吗?我不是刚刚和竹声在一起的吗,她还说要我背她的?难道是我的回忆,我的幻觉?痛?是的,竹声,你去了哪里,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好痛啊,这撕心裂肺的疼痛完全超过了身体被摧残带来的感受,你知不知道?!
泪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疼痛使我麻木,让我觉得屈辱,我想喊可是喊不出来,我着急,不过是使自己更加无法控制。
那一刻,疼痛让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我不想忍受那痛苦,如果我能动的话,我想我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
一个白忽忽的光出现了,后面是一个黑糊糊的影子,这是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身心都是难耐的痛,我想我的余生都将带着这痛的烙印。
“……他的身体还是很结实的,断了三根……”这是白光在说话,“你放心,肋骨会好的,不会影响……他会和以前一样的……这都归功于……锻炼和……他满身都是伤口……你们……是怎么搞的……你们不要……情绪激动会……”
黑影也说话了:“……至少有十几个人打,那些人都是……他和所有的人打……我们的人……去晚了,……太乱了……看不清。这个年轻人是……你们一定要……尽快恢复……”
“……我们会尽全力的,你放心……”白光的话。
“谢谢你们!”
这是谁?白光消失了,看到那个黑影还站在那里,我吃力地想着。
心澜俯过身来在我耳边轻声地说道:“许书记来看你了!”
许书记?我不认识什么许书记,许书记是谁?他知道我痛吗?
“小田同志,你好!”黑影走到我的病床前,轻轻地握着我缠满绷带的手说,“我是市委副书记许则工,我们市委的常书记和另外一些同志已经来看过你了,你一直没醒。”
我那伤痕累累的手上一定还插着针管,他握起我的手,我的脸顿时就因为疼痛而扭曲了,可是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今天他委托我来看望你。这是我们最好的医院,这里是绝对安全的——门口就是二十四小时的武装警卫,楼下也有!希望你不要担心,安心养伤……还有……”
“……我的……手……”我龇牙咧嘴地忍着疼痛挤出一句话,许则工连忙把我的手放下了:“对不起!我把你弄痛了!”
我觉得他还是把我的手拿着的好,虽然那也很痛。他把我的手放下,一阵疼痛几乎使我昏厥过去。
市委?市委是干什么的?我和市委有什么关系吗?我是大领导吗?看着眼前渐渐变得清晰的这个人,我心里的某些影像像是复活了。哦,这是一个领导,又一个不知道该归到中年或者老年的大领导。
一阵恐惧袭上心来,我挣扎着要爬起来,嘴里艰难地说道:“……老罗……本子……”我这样动着,身体一阵阵剧痛,与其说我是在说话,不如说是在呻吟。
“东西都完好无损,电脑,还有手机,我们替你保管着呢,没有人会动你的东西的,你放心养伤吧!”许书记一边说着,一边和心澜把我轻轻地放到床上。
我静了下来,听见许书记对心澜说:“我们已经给你请过假了。需要什么,就直接对我说!”说着把一个什么东西交心澜,大概是他的名片。许书记在屋里又检视了一番,见我没什么要说的了,就离开了。
周围一片安静,静得像是我和竹声走过的山路。我的大脑终于重新工作了,尽管还十分困难。记忆在一点一点地恢复。我是在哪里?不是在山路上?对了,许书记说是在医院。我为什么到医院来了?那个医生说我满身是伤,我和人打架了吗,心澜说我和人打架了。打架?是了,我是和人打起来了,当时有几个人闯进我的屋子里,似乎还把门撞倒了。他们为什么要打我?我为什么和他们打起来了?实在想不起来了,头痛如锯。痛啊……
“谁是竹声啊?”心澜轻轻地问道。
竹声?我的疼痛消失了,可一想到自己已经回到了现实中来,另一种痛就涌上来,把我淹没,让我几乎无法呼吸……
谁是竹声?我的心里什么时候会有这个问题吗?竹声,哦,我的竹声!她就像是一个印记,在我的手心里、在我的瞳人里、在我的背上、在我的生命里深深铭刻,我的一生都将保存着她留下来的色彩和气息,保存着她青春芳华的的芬芳。
“竹声是我的同学……”
“是你的中学同学吗?”
是的,竹声是我的中学同学,也是我的小学同学,她就住在离我家不远的一个小院子里。她出生的那年,她家门口那已经开花的竹子又开始冒笋了,所以她爸爸给她起名叫竹声。小学五年里,我和她吃同样的早饭,在同一个教室,共用一把伞和课桌。我们一同走过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跨过那条小河去上学、回家,我们一同了走过那段如诗如梦的岁月里的每一个清晨和黄昏。我有多少次成功,那里面就有多少个竹声的鼓舞和欣慰,我有多少次失败,那里面就有多少个竹声的安慰和激励,我有多少次感动,那里面就有多少个竹声的影子!
“竹声……是我中学的同学……”
“她……漂亮吗?”
竹声当然漂亮了,我想不出世界上还有谁会比我的竹声更漂亮了。她脸庞的每一处都是那么精致,让我总也看不够,我甚至有时想,到老了,竹声会有皱纹吗?皱纹在她的脸上是怎么生出的呢?她的皮肤那么光滑,皱纹怎么会落在她脸上呢?这问题让我那么迷惑,想看她的皱纹是怎么出现的就成了我不愿离开她的一个原因,这一点我从来没对她说过。当然那时竹声还不曾问过我会不会离开她,是呵,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哪里会想到两个人是终究会分开的呢?在我们的心里,两个喜欢在一起的人是永远不会分开的。
是的,竹声是漂亮的,漂亮得让现在的我心痛,但在漂亮之外,她有更多东西是让我无法忘却的。小学毕业那年,她生了一场病,足足煎熬了她一年半,这样她上初一的时候,我已经上初二了。她又去上学那天,是我和她爸爸把她背着走过那段山路的。那时她很虚弱,也很瘦,几乎比在上小学时还要轻还要瘦了,但是她是那么高兴啊!她不停地用她的辫子挠我的脖子,把我痒得几乎要飞了。可我请求了半天,她才把手伸过来,轻轻地给我挠着,后来她不挠了,就在我的背上静静地睡着了。我感觉肩膀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我的汗水还是她在睡梦中流出的眼泪。为了不在那弯弯的山路上把时间耗去,也为了把功课补上来,或许还是为了别的什么,竹声一上初中就开始住在学校里,每个月才和我一道回家一次。那时学校里只有几个人住校,周末的时候,老师们都回家了,偌大的校园就显得空荡荡的。一开始我提出也住在学校里,可是她坚决地反对,说我会影响她的学习,我说我比你学得早,只会帮助你,怎么会影响你学习呢。她说你只好玩,就会影响我了。我只好放弃了。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忍受那些孤独寂寞的时光的,那时的夜可真长啊,而她也只是个孩子啊!上初中的时候我们还没有周六休息的规定,她重新上学一个月后,每个周日我都会像平时一样地走七八里的山路,赶到学校给她带去吃的东西。尽管我每一次去她都会要求我以后不要去了,但是每一次我都还是和她一起做功课,把她落下来的东西补回来,然后一起吃着甜蜜蜜的柿饼。带着霜的柿饼可真甜呵……有一个周末我回去得晚了,那已经是露重霜冷的深秋,我病了,一周没有起床,等我能上学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周末了。我不顾家人和竹声她爸爸妈妈的反对,带着他们给她准备的东西,挣扎着爬下床,摇摇晃晃地在山路上走着,觉得一切都在摇晃。在趟过那条小河后,我冷得浑身发颤,脚轻飘飘的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头却重得像有一座山在上面。我还没来得及把裤脚放下就晕了过去,醒来后已经是中午了,我看见竹声趴在我身上哀恸地哭泣着,她的那条辫子就在我脖子边一动一动的,竹声一边哭一边说着你不要死,不要死啊。我轻轻地把她的辫子握住说我怎么会死呢,我还要给你送东西呢,我还有牙呢,等到我没牙的时候我才会死的。竹声见我醒了,很高兴,可是听了我的话却又哭了起来,说你不许死,你不许死。我说那好吧,我没牙了也不死,可是我怎么吃东西呢。竹声说我喂你呀。我说你也没牙了怎么办。竹声说你也喂我呀。我们俩就笑了,笑声伴着丁丁冬冬的河水远去,阳光照在我的身上,暖洋洋的,那一天就像是在童话里……还有一次周末下起了大雪,我在山路上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路上不知道摔了多少跟头,赶到学校已经快中午了。那时雪还在下着,远远地我就看见竹声站在教室外面,她小小的身影在那高高的教室前、在那风雪里显得是那么消瘦,似乎随时都要摔倒。我急忙跑过去,却一下子滑倒了,给她带的东西也撒了一地。我站起身来,看见竹声拼命地向我跑来,一边跑着一边哭着。我还没把掉在地上的东西都拾起来,她已经咯咯吱吱地踏着雪跑过来了,我拿着空袋子对她说你看我多没用,我把你的东西弄掉了。她一下扑过来抱住我说我以为你不来了,我以为你不来呢!我说你看你把东西又弄掉了,我还得重捡。她说我真怕你不来了呢,真的怕!我看着她冻得红扑扑的小脸说我怎么会不来呢,我不来你怎么办呢,你把我放开吧!她却还是死死地抱着我说其实我知道你会来的,会来的,你看你把脸都擦破了,流血了。我说你看你脸上都是鼻涕,这么大的人了还流鼻涕。她松开了我,有点害羞地说,你不也是吗,我一摸脸上确实是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我的泪水还是她的泪水,也不知道是血还是雪。她把我的手拿开,拿出她的小手绢细心地给我擦着,她的手真轻、真温柔。那雪还在下着,落在我脸上又化成水,我仰着脸,她就怎么也擦不尽。而我却希望那雪不要停,她就可以一直拂拭着我的脸,我们就这样站在雪里,一直站到没牙的那一天,一直站到死去……

“你……爱她吗?”心澜的呼吸有点急促,问得很不自然。
爱?我当然爱她,她是我的竹声,我怎么不爱她呢!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对一万个人说“我爱你”,就可以得到一万倍的牵挂的话,那么我宁愿对一个人说一次,宁愿守侯着那一份的幸福,把其他的都舍弃。不管这一份幸福会来得多么艰难,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而我要把这话告诉的人,自然就是我的竹声。我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她的呢,是情窦初开的初中时代,还是两心怯怯的高中呢?分不清楚,因为她在我心中似乎一直都是最牵挂的人,她身上发生的事也都是我最关心的事,而我在她心中,大概也应该是如此。可是,我们从来都不曾说过什么,我们为对方所做的那些事情,都被自己视为最自然的,就像为自己的亲人所做,甚至根本就是在为自己而做,从来就没想过她是谁,他是谁。我们闭上眼睛都会知道对方在哪里,在做什么,仿佛对方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当然,我和竹声的感情也并不是一帆风顺的。上高中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一个女生很喜欢我,但是她没对我说,我不知道,也不喜欢她,只知道她叫方子合,大家都叫她方子,一些大胆的男生就叫她“方盒子”。那次我参加学校的运动会,跑三千米,方子就站在学校的操场边,手里拿着水杯,每次我跑过去,她都会给我鼓劲加油,还把手里的水递给我,那水她一定早就准备好了,都是温的。从那以后我渐渐地对她有了好感。我那时真的感到惊异,原来在竹声之外还有别的女孩存在,而且和竹声是那么不同。方子的家是县城里的,她开朗活泼,聪明而善解人意,有时温柔得像一头小羊羔,圆圆的脸蛋似乎永远都会挂着笑意,有时生起气来又让人害怕,一甩手就走人。她乌黑的头发从来不扎起来,就那么瀑布般地任它泻下来,她说这样会显得她的脸更白,其实她已经很白了,比所有我们这些从山里来的孩子都白。她从不穿旧衣服,她的衣服都是新的,而且一天一换,让那些从山里来的女生们羡慕不已。那时大家都住学校里了,我不用给竹声带东西。周末的时候,方子就带我去县城玩儿,还带我去一家挺大的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那是我第一次陪女孩子看电影,兴奋之情难以言说。那天从电影院出来我模模糊糊地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爱情吧,爱情真好!那以后我整天想着和方子在一起,至于在一起是看电影还是干什么就不管了,只要和她在一起就行。她有时会要我帮她写作业,后来干脆让我把她的作业全包了。她教会了我跳舞,教我如何把皱巴巴的衣服抻直,抻得无论从哪个方向看都只能看到一条直线,她说这样看着才像个大人、才时髦。当然她也教会了我抽烟,我的第一支烟就是她给我的。和方子抽烟第一次被发现后,老师罚我们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做检讨,这对我们这两个已经成为“时髦的大人”的人来说是不可容忍的,我和方子逃学了。我们俩躲在学校的后山上,她满不在乎地说抽烟算什么,我还会喝酒呢。然后她变戏法似的拿出一瓶酒,用牙咬开了,喝了一口说你敢不敢喝。我说我敢喝。她把酒递给我,我就也喝了一口,一股火辣辣的水呛得我满脸都是泪,但我毕竟把那口酒咽了下去,方子就夸我“好样的”。我们俩把酒喝完后她说抽烟喝酒都不算是成了大人了,真正要成为大人还得做一件事情。我问她是什么。她说你亲我一口我就告诉你。那时我还没亲过女孩子,不禁有点害怕了,感觉她是个坏女孩,可是刚喝了酒,脑子里晕忽忽的,这个想法一闪就过去了。我就鼓起勇气亲了她一口,她有点生气了,说你弄了我一脸的口水。我羞愧得无地自容,正不知道该如何向她道歉的时候,她却忽然说你真的不知道怎么成为一个大人吗?我疑惑地盯着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只见她一脚把空酒瓶踢开,然后慢慢地把衣服解开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光着身子的女人,她的皮肤真白,像一团白光,晃得我直发晕……看到我恐惧得手足无措,她就拉着我慢慢地倒在草丛中。她的手像章鱼一样缠在我身上,还在我身上到处游走着,我几乎要无法呼吸了。她一边解我上衣的扣子,一边说我知道你喜欢那个竹声,她也喜欢你,可是你成了一个大人了,有了我,你就不该再喜欢她了,也用不着喜欢她了。听到竹声的名字,我的血终于爆炸了,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跳起来,我把她脱下来的衣服一把搂起来扔在她身上,飞一般地逃走了,心里又恐惧又屈辱……后来家里人不知道从哪里了解了我抽烟逃学这件事情,我爸爸来到学校,不知道和老师说了什么,把我又揪回到课堂上去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抽过烟,也再没碰过酒,在教室里我会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连下课都不愿意出去,老师都夸我变了,可是我的学习成绩却一落千丈。因为我老是想着那天在山上的事情,我的眼前是黑板,可心里却是那白花花的一团……和我相反的是,竹声的成绩开始名列前茅,后来每次考试都远远超过了第二名,要知道,我以前是和她一样优秀的学生啊!我逃避着竹声,觉得对不起她,虽然我什么都没做,可还是逃避着她,每次碰到她我就匆匆离开,开始还说是作业没有完成或者是有别的事,后来干脆什么都不说,只要碰到扭头就走了。我也不理方子,她更不理我——我的成绩下降后,她又找了一个男生好上了。我恨方子,但是我不知道这仇恨从何而来,不知道该如何消除这仇恨。我觉得自己变了,不再是小孩了,但也不是大人,那么到底是什么呢?我率意轻狂的心又不知道。方子引诱我的那件事情过去三个月后,有一天上完晚自习,竹声把我拦住了,她把我带到操场上。那天晚上天上有云彩,一弯残月时隐时现,她乌黑的辫子在月光下一闪一闪地,像是暗中的一颗颗星星。她问我说你为什么不理我,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吗?我说没有,都是我不好。她说你的成绩是怎么回事,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到底是怎么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你呵,家里人都很担心你呵。我粗暴地说你不用管我,我知道该做什么,我又不是小孩——你以为我还是以前的那个小孩子吗?她被我的话惊呆了,大大的眼睛里波光粼粼。我不想看她的那个样子——方子从来都不会是那个样子的!我说完就气呼呼地转身就走了,我想去找方子,可找到她该做什么又不知道。是和她继续以前的交往,还是打她一顿呢?我的心乱成一团麻。我没找到方子,她并不在自己的寝室里,想来又不知和谁出去约会了。我问了她寝室里的每一个人,都说不知道她去哪里了,其实我根本不用问,方子很少回寝室,她和寝室里的其他人关系也不好,她们是不会知道她在哪里的。宿舍里的灯一个个地熄灭了,我的心也暗下来,越来越暗,终于暗到没有一丝温暖的色彩。我回到操场上,那时月亮已经隐到云彩里去了,那里黑乎乎的,也看不到竹声了。我像被蒙着眼睛的驴子一样在操场上一圈一圈地跑着,我听见风呼啸着从我耳边吹过,而心里却寂静得让我要发疯。那天我不知跑了多少圈,直到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累得我再也抬不起腿来,累得我泪流满面,最后一头栽倒在跑道边的沙坑里。汗水和泪水让我的脸上都是沙子,嘴里、耳朵里、鼻孔里也都是沙子,连心里似乎都装满了沉甸甸的沙子。那天夜里,我觉得自己被世界遗弃了,觉得自己就要死掉了,我孤独而无奈,伤心又彷徨,禁不住羞愧地掩面而泣。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许是嗓子里吸进了沙子,也许是再没有眼泪了,我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我看见一个人在跪在我身边,正默默地流着泪水,我惊骇地坐起来,发现那是我心爱的竹声!她一直都没走!我一把抱住她,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我哭着说我要死了,竹声啊,我要死了。竹声一边把我脸上的沙子拂去一边哭着说你不会死,你不许死,我不许你死……在哀痛的相拥而泣中,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是那么地爱着竹声,我不能没有她,就像她不能没有我一样……
那以后我的学习慢慢地开始回升,但是学习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已经落下那么多了,而且是在关键的高三,所以我就没能和竹声考上同一所大学。但那一段时间是我的一生里最美好的时光,那段时间充满了我苦涩却终究甜美的回忆,那是我如梦如歌的青春韶华,那也是我和竹声在一起的最后一段时光……
“她是个好女孩,我知道,你是爱她的,你是不会忘记她的……”
“是的,我是……永远不会……忘记她的……”
不对,刚才是心澜在说话,我怎么该说这些!我强忍着疼痛抬起头,费力地看着四周,可是白茫茫的病房里已经只有我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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