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思君不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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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徒然凝于空中,保持着“怪蟒入蛰”的姿式,人,却恍如雕塑。
牛角声在夜空中悠悠作响。大批汉军如潮水般向前拥去,我被人潮推拥着身不由已地向前去,宛如没有灵魂的人俑。
是幻听?还是作梦?抑或是我思念太深所以疯了?
不可能是他,不应该是他!我设想过千百种可能发生的情形,但绝对不是这一种!两千年重新来过,一切都应该是新的。连刘陵都变了另一张面孔,为什么他仍是原来的立场?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浑浑噩噩地茫然四顾,人群、官兵、刀剑闪着寒光,呼喝声叫骂声,紧闭的城门,城墙高高的阶梯上,士兵一个个跌下来,好像下饺子一样。
面具,虎头面具,狮面面具!
他们在向城墙上冲。
“不要走!”我尖叫着突然清醒过来,身体里似乎涌出无穷的力量,推翻前面人墙,一时间呼痛声连天我却恍然无觉,人象踩在云雾里,软绵绵轻飘飘的,不知怎么顺着阶梯就上了城墙。只看见三道人影跃下城去,接着是举着一盏火把的小霍,我不假思索地紧跟着跳下去。
远远的身后,传来城门轰然开启的声音。
前面三人变成三个黑影,跑得很快,中间的那个显然是被两边的人拖着跑的,估计不是刘迁就是刘陵。我跟小霍死咬着不放地追赶着,穿过官道,越过田野,到底拖着一个人,他们的速度快不过我们,距离越拉越近。正快速奔跑之间,小霍忽然把火把递给稍微落后的我,他则举起了右手平端,拳头向前。
“你干什么?”我紧跑几步跟他并肩,莫名的紧张,难不成他的拳头是机关炮?
小霍沉着脸不吱声,突然拳头张开,“嗖”的一声,一支箭从他袖子里射了出去。前方的虎头人倏然矮身,箭支射空,但遭此一阻,我们之间的距离又近了一些。
这种精巧的袖内机关,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袖箭!想不到一代名将霍去病,居然也搞这种玩意儿。
眼见得小霍又抬起右臂,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这次目标换了狮面人。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一推他,“嗖嗖”射出两支箭,本来两支都是射向狮面人的,被我一撞一支歪了,另一支却无巧不巧地射中了中间的人。
“哎哟”的痛呼声传来,是个女子,应是刘陵。
“你做什么?”小霍扭头怒视我。
“捉活的。”我只好强辩。
三人停了下来,虎头人将刘陵背到身上,狮面人则手持长剑返身迎向我们。二话不说,剑闪寒芒,刺向小霍。
我斜刺里杀出,迎向狮面人,一面对小霍叫道:“快去追刘陵。”
小霍哼一声,掉头就走。狮面人欲出手相阻,被我突然一记“佛山无影脚”踢向头部,仓促后退,这一来失了先机,小霍已远远追了下去。
现在只剩我跟他两人,我一手举火把,一手持剑,全神贯注地盯着他。
“你看什么?”狮面人不悦地问。
“你究竟是不是晏七行?”我悬着心,沉声问。
狮面人露在面具外的眼睛一怔,问道:“晏七行是何人?”
“你真的不是他?”我有心“刷”地沉下去。“有种摘下面具让我看看。”
狮面人冷冷地说:“但凡见过我脸之人,都已不在世上。”
“我一定要看。”我坚持。
狮面人一抬手,作了个“请”的手势。
我将火把长剑一扔,插到泥土中,双手成拳,端在胸前,脚下弹跳着,挑衅狮面人。如果他自诩英雄,应该弃械跟我比拳脚。
狮面人讶然望着我的举动,不明所以。
我告诉他说:“这个叫作功夫,所有的招数,我保证你长这么大从来没见。”城里过招时,他发现他对我的太乙玄门剑法十分好奇,习武之人对武术天生有种狂热,他也不例外。
狮面人略一沉吟,冷笑道:“你想以此相诱?”
我点点头,说:“我打不过你,可不代表我杀不了你。只是我一不是官二不是兵,没必要。所以跟你立个赌约,十招之内,如果我打不着你,就算我输,我任你处置;如果让我打中你哪怕一拳半脚就算你输,就要除下面具。”
这么说不是因为自信,是因为我知道,十招之内沾不着他,之后就更不可能。这次纯属抱着侥幸,想凭他见所未见的新奇功夫短时间内赢得一招半式,亦属可能。一旦输了怎么办?我又不是君子,自然不会乖乖等死。
“被我铁腿踢中不死不伤者,这世上除你再无他人。好,我答应你!”狮面人一口答应。转头看看远处,指着笼罩在夜色下的树林说:“敢去吗?”
耳边已有马蹄声如雷,从山后滚滚而来,不消片时汉军骑兵就到面前,那片树林,的确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有何不敢?”我拿起火把长剑,跟着他走向树林里。穿过树林,眼前是山崖,崖下流水声隐约相闻。我们相对而立,夜风掠过,吹起头发,战斗前的寂静里充满着难耐的激昂。
狮面人没有象我那样,把剑丢到地上,而是很郑重地还剑入鞘,放在身边的大石上。
真正的武士尊重他的武器。
我不是武士。
敛气凝神,我放松着身体,脚下轻松的移动着。截拳道的步法每一次移动都是有意识的,或许是为了发动攻击,或许是为了摆脱对手对你的攻击局面。
现在,我在寻找对方的漏洞空隙。
狮面人先是抱臂打量,然后在我身周围踱着步子,步履沉稳,下盘扎实,他在观察,他的目光落在我不断移动的脚上,随着我的跳跃不断地泛着精光。
我忽然出招,直拳猛击他小腹。狮面人反应机敏,双拳十字架起向外一挡,同时翻转侧踹,我轻快闪过。第二招却是正宗的谭腿,闪电般迅猛,三连环踢下盘。狮面人对于这种看上去小鼻子小眼却偏偏刁钻凌厉的腿法很不能适应,只得一退再退。
我挥拳下劈,他起掌一托,单掌拍我肋下,掌际生风。我倏地左环绕步滑过一旁,五指如勾擒他手臂,他反手欲抓我手,这却是个虚招,我收手缩腹,竖脚尖踢他左腿“足三里”,这是个**位,中者下肢麻木不灵。
狮面人对于我的进攻方式已经摸着点门路,双腿踏步疾转,乱中有序,接下来就要反击。可惜晚了,我铺垫良久只为一式,乘着他的注意力都在下盘,突然发难,“佛山无影脚”高踢头部。
所谓的“佛山无影脚”无影的真正含意,是指它出招速度快,令人无可防备。谭腿重在中下盘,我借谭腿腿法误导他,而佛山无影脚重攻上盘,尤其是头部,这一脚要是踢中了,轻则昏厥,重则丧命,单看本身的腿功造诣。
狮面人大惊,想有所动作已经来不及,仓促之间抬手来挡,这一脚我用了八成力量,正踢中他挡在头前的左臂,闷响接着轻微的“咔”的一声,狮面人“蹬蹬”后退几步,差点没稳住。
“你怎么样?”我收势立定有些担心,那“咔”的一声,不会是骨折了吧。
狮面人放下手臂,轻哼一声,说道:“你赢了。”
我微微一笑说:“那么,请履行诺言。”
狮面人毫不犹豫,抬手摘下面具一抛,借着插在地上的火把之光,我看着他,呆住了。
面具下,是一张脸,红黄绿蓝相间的花脸!
我嘴角抽搐,怒指道:“你,你……”
狮面人咧嘴一乐,露出森森白牙,说道:“你让我摘下面具,我遵守信诺。”
我一时语塞,是呀,刚才我说要他除下面具,谁知道面具下还有面具?这个人照比晏七行要狡猾多了。我不死心,说道:“我问你是不是晏七行,你不肯回答就算了。那我再多问一句,你可认识晏继、扶雍?或者,赵秀娇?”
“素无所闻。”狮面人面无表情,想也不想就回答我,露在花脸外面的那双眼睛在朦胧的夜色中,如夜雾一样难解。
我半信半疑,却又不能再做什么。伫立半晌无言,失意的感觉黏稠地沾在心上,特难受。
狮面人看着我欲言又止,忽地转身要走。我下意识地按按腰间的枪,又颓然中止了动作,扬声说:“我叫洛樱,如果有一天,你记起来晏七行是谁的话,到长安找我。”
狮面人头也不回径直离去,只丢下一个字道:“好。”
燃到头的火把挣扎着闪出最后的耀亮,“扑”地熄灭了。眼前一片漆黑,这是黎明前的黑暗。我虚脱般地跌坐在地上,心冷如冰,脑子空白,精神近似失控了似的。胸膛里却象有团火在烧着,烧得我全身三万六千个毛细孔都在往外冒烟,好像地上那个火把头。

他不是晏七行?他是晏七行?
我看不出来,我不知道。
晏七行!
我应约而来,可是晏七行你在哪里?
我沉浸在冰与火的悲伤里,不知过了多久。晨曦如同温柔的少女,缓缓地揭开暗夜之幕,升上云天。我迟缓地站起身,注视着那抹明亮,忽觉脸上凉凉的,一摸竟是眼泪。
我叹口气。人不是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吗?伟大的爱情,原本就得之不易对不对?好像我跟他这么伟大的爱情,更要经历无数艰辛了吧。
“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我对着朝阳大声呼喊,笑了。含着泪花。
走进树林,我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办。
突然,凌厉的剑气带着风声,向我袭来。我大惊纵身跃到一旁,定睛看时,却是怒目圆睁俊面通红的小霍。
“你疯啦?”我震惊不已。“干什么拿剑刺我?”
连珠炮似的,霍去病把心中的疑问统统抖搂出来:“半夜三更,你身穿夜行衣潜去正殿所为何事?昨夜我箭射狮面人,你为何阻止?之后将我支走所为何来?你对他手下留情处处维护,洛樱,你跟那狮面人究竟是何关系?”
“我……”我没办法回答。正想着如何自圆其说,小霍已等不及,撩剑分心再度刺过来。
“喂,你还来?”我叫着,手忙脚乱地去应对,胸腔里的那股火似乎又烧了起来,很难受。“我跟他没关系,我又不认识他。哎……我真的没维护他,就算是有,我也只是想弄清楚他是谁,万一你要真把他杀了,线索不就断了吗?喂,你小心点!你还真想要我的命啊?”
在这树林里,两人打起来了。我哪有闲心跟他打架呀,口里胡乱地叫着,抽冷子扭身就跑。
“站住,别走。”小霍负气,提剑就追。
跑了老远觉得很累,停下脚步指着小霍说:“你,你别追了,你答应别追,我就不跑。我就告诉你原因。”
一边说,左手按住不知为什么翻涌不已的胸膛,用持剑的右手去捋鬓边凌乱的头发。
小霍忽地睁大了眼睛,眼神儿上飘向我头顶:“你上面……”
上面?
我抬头看上面。
妈呀!
我发出哀嚎,丢下手中剑抬脚就跑,向小霍的方向。
“嗡嗡……”好像直升机的声音,冲着这边飞过来。
当然不是直升机,是马蜂!
我抬手的刹那,竖起的剑捅了挂在树上头的马蜂窝,这下惨了。
小霍受我连累,两个人拼命地向前逃,不辩方位,那群马蜂疯了一样,拼命地在后面追。我们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到山崖边,没路了。
是变落汤鸡还是蜂窝煤?
我选择了后者,显然小霍有志一同,两人没半分迟疑,纵身跳到下面的河水中。
河水没过了身体。我睁着眼睛,看到小霍水中的脸,他在努力的屏息,瞪着我还是一脸敌意。我向他摇摇头,意思是“事情不是你想象那样的”。他白了我一眼,别过头去。
耗尽最后一点空气,我跟小霍“哗”地冒出头来。两人对视一眼,看见他的狼狈一样,我不禁一笑,小霍则气哼哼地扭过头去,我的笑容凝在嘴角变成尴尬。
“我真的没做坏事。”他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解释着,他冷冷的不理我。
**的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小霍坐在石头上,把靴子脱下来,倒出里面的水。又把衣服脱下来,拧干。我有样学样,脱衣服的时候小霍竖起眉眼口气很冲地叫道:“你是女子,岂能在男人面前脱衣服?”外带一脸厌憎。
我“刷”地脱掉外衣,露出里面的中衣,狠狠拧了两把搭到石头上说:“你什么时候当我是女子了?”照我的意思是什么中衣外衣全脱了,湿漉漉的粘在身上是人都难受。“再说了,女人怎么了?谁规定了男人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我们女人的面袒胸露腹,而女人就不可以?”
小霍给我气得涨红了脸,忿忿地说:“因为我是男人,而你是女人。”说罢索性把中衣脱下来,赤膊示威给我看,以示男女之别。
“你那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都是你们这些封建男人强加给我们女人的。”我也来气了,可惜不满可以表达,中衣还真不能脱,不是不敢,是不好意思。
光着脚丫子坐在暖暖的大石头上,跟坐在对面同样光着膀子赤着脚丫的小霍偶一对视,立刻别过头去。
过了一会儿,我实在忍不住了,咳嗽几声清清喉咙,说:“那个,昨夜吧,其实昨夜我是想救那俩小孩儿。哎,你不觉得这个诛连的制度太残忍太不人道了吗?人家小孩儿还那么小,他们的爸爸爷爷犯罪,关他们什么事儿对不对?我就是想……把他们给救出来,然后让他们隐姓埋名,糊里糊涂过一辈子算了……真的,我真是这么想的,绝对没别的意思不骗你。”
小霍沉着脸,不动声色地听我的表白。
我只好接着往下说:“哪儿知道就这么巧,碰到那帮人劫囚。不过话又说回来,幸好让我给碰上了,不然说不定就得逞了。这个,不大不小也算是桩功劳对吧……”
小霍似乎打定了主意,低着头就是不出声,不发表意见,其实心里一定在分析我的话多少含金量。
“至于那个狮面人……”不知怎么,我的心跳开始急剧加快,呼吸突发地变得粗短,脑门上一下涌出一片热汗,眼前的一切都有点模糊起来,我只得停止说话,跟这种难受的感觉抗争着。
老半天没听我说话,小霍有点奇怪地抬眼看我,见我脸色熬白,不由站了起来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我闭了闭眼,再睁开,心跳恢复了正常,眼前的一切也清晰了。“就是有点累了。”
我看他一眼,恳切地说:“小霍……”这个称呼脱口而出,自己也呆了呆,霍去病明显地扬扬眉,可说出口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小霍?”他毫不掩饰眼中的疑惑与……警戒。“你如此称呼我并非第一次。”
“啊,对不起,我们那边的人的习惯。”苦笑一下,觉得脑子有点木涨涨的。“姓之前加个小字,比如说小张小李,噢当然了,如果对方年纪很大就要叫老张老李,那,你年纪青嘛,我……不好意思,霍大人。其实我想说的是,总之我的意思是,我绝对跟那些人没关系,也不打算跟他们有关系。你要相信我。”
口里有些干,又有点咸,我吞口口水,谁知没咽下去,另一种水如巨流突然从喉管里冲出来,“哇”的一声吐出口,是血,殷红的血。
我抬起脸,太阳**突突地跳动着,眼神开始涣散找不着焦距。我看到小霍跳起来,看着他匆忙地套上靴子抢步过来,一把扶住我摇摇欲坠地身体。我又一张口,还是血。
“我知道了……”我想起来了,狮面人那一脚,他曾说过被他踢中的人非死即伤,到了我这儿,却是后知后觉。我的脑袋嗡嗡地胀痛,胸口也隐隐闷疼,意识很快陷于半昏迷状态,却仍能感觉到小霍把我背在身上,他甚至连衣服都没来得及穿,就这样赤着上身,背着身着中衣的我,飞跑起来。
“那一脚,他是脚下留情了吧。”趴在他背上,我心想,却不知不觉地喃喃说出来。
小霍气闷的声音隐隐传来:“若非我向他射去一箭,你早已身首异处,他会对你留情?作梦!”
噢,原来如此。
“我问你,寿春城戒备森严,你救那两个孩子后,打算如何处置?”小霍一反常态,这样子奔跑的同时,还不忘问我话。
我浑浑沌沌的,本能地实话实说:“刘陵的寝宫里,有地下室。”
“你跟那狮面人真的无任何关系?”
“当然没有。我只是怀疑他……是我的故友。”昏昏沉沉地,神智仿佛去了不知名的空间,有云有雾,什么都看不清。
“洛樱?洛樱?!”隐约的呼唤声,是小霍。
“啊?”我迷迷糊糊地应着。“我,没事,听着呢。”
“马上到了,你要支撑住。”
杂乱地马蹄声响起,有人马来了,我模糊地想着。接着,我被送到了马上,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风一样地飞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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