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思君不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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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所有的人都吓呆了。
奇怪的是,官兵们见到眼前的情景并没有吃惊咆哮,他们很镇静地左右一分,有拖着八具汉军官兵尸体的官兵进门来,将尸体丢在一边,动手开始剥他们身上的衣服。
他们不是汉军!
我正震惊间,看见最后进来一个人。那人一身校尉官服,脸上,带着雕虎头的青铜面具。
刘迁刘陵迎上前去,喜不自禁。
“你果然有信。”刘迁说。
我猛然省悟,刘陵所指的救兵,就是他们。我一下慌了,现在怎么办?
虎头人开口说话,听声音十分成熟,鼻音颇重,说道:“日前接到消息,狗皇帝要张汤不必将你们解押长安,就地审断,就地处决,诏书明日就到!我们本拟路上劫囚,如此只好提前动手。”
在场众人皆大惊失色。我也暗暗吃惊。
望着刘氏兄妹发白的脸,他安慰道:“放心,我已布置停当,保证万无一失。”说着摆摆手,立刻有手下将那些官兵身上的衣服送上来。
我下意识地向殿后门那边望去,那边也有人来,将剥下来的衣服送上。看来前门后门,都已经被他们的人控制。
“请各位改装。”他说着,目光停在我身上,上下打量着一身黑衣黑巾蒙面的我,毫不掩饰诧异。“他是何人?”虎头人问刘氏兄妹,面具后的一双眼睛精光闪烁。
“他不是你的属下吗?”刘陵忙着往身上套衣服,闻言微讶。
“我是曾经受过淮南王恩惠的人。”他们人多势众,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放下孩子赶紧申明。“也是想来救人的。”我心里矛盾得很,是保持缄默,还是向汉军示警?刘陵刘迁不可放,可这两个孩子怎么办?
我的装束跟行动显然使他们相信了我的话。而且时间紧迫,虎头人也没心思追究我。
凡是有头脸的,都换上军装俨然汉军士兵。两个孩子一个较高,也马马虎虎穿上一身,小的那个则象个包裹一样被背到身上,这边准备妥当,立刻鱼贯而出——撤退!
“我们呢?我们呢?”其余微不足道被撇下的内侍宫女大惊失色,纷纷围上前来出声质询。
虎头人一言不发,一挥手,伪装的官兵们早有准备,突然向众人撒出白色粉末,强烈刺鼻的气味顿时弥散在空气中。我心知不好,赶紧以手捂鼻倒跃数米远,却见其它人等纷纷瘫软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
我捏着鼻子向虎头人怒目而视,幸亏我机灵,否则即使有面巾阻隔,依这种药性之烈,下场也一定跟那些人一样。
虎头人看了我一眼,眼内精光再度闪过,微笑着问道:“你随我们出城还是留在此处?”
寿春全城戒严,他们竟有本事出城?难不成有内鬼?我心里暗暗震惊着,如果是这样,麻烦可大了……
“出城。”我说。
我猜这家伙之所以有这种好心,无非是因此地不便,想出城再杀我。丹心墀之后,竟还有这种可以跟朝廷对抗的神秘组织。孩子以后可以再救,但绝对不可以让他们离开!
跟着他出了正殿,站定在庭院当中,我深吸了一口气,扯着脖子慢悠悠地大喊起来:“来人哪,有人越狱啦!!!”
虎头人倏地转身,腾身跃起,剑泛寒光恶狠狠刺向我胸膛!
我早有准备,转身就逃,连着后空翻翻到台阶上!虎头人一击落空,再度挺剑跃起……
这时,大批官兵火速赶到,王宫内外灯火通明,将正殿院子团团包围。霍去病虎步生威而来,面如严霜抬剑一指厉叱道:“何方匪类,胆敢劫囚作乱?”
我跟虎头人相隔不远,感觉上就象指着我一样,可惜那感觉竟是真的,“全部拿下!”话音刚落的下一秒,霍去病的剑已经带着风声向我刺了来。
“喂……”我想喊“不是我”,剑气暴烈逼得我全力抵挡。小霍的剑快,剑剑不离要害,根本不容我说话的功夫。
他一动,所有官兵都动,杀声顿起,分不清敌方我方,满院子身穿军装的人打成一团。不懂武功的妇孺们尖叫着,四处奔逃,反而暴露了目标更易于捕捉。
虎头人起手杀了两名官兵,百忙中冲着我叫道:“阁下今日相助之恩,他日必百倍相报。”口中打着呼哨,边打边退。
我暗暗苦笑,心想幸亏一直带了面巾,否则这个麻烦可惹得头大了。小霍听他这么一说,攻击更加迅猛,迫得我连退几步,心中也自惊诧,几天没见,他的功夫似乎又有长进。
借着后退之机,我终于一把扯下面巾:“我是洛樱。”
霍去病一怔:“是你?你为何这身打扮?”
“还说?再说人就全跑了。”我眼尖,看见那两个孩子正被四名小霍口中的“匪类”护卫着跟在虎头人后边向后宫方向去了。
霍去病瞪了我一眼,提剑呼喝着兵丁们追过去。而宫院里被抢回的一些囚犯则被官兵们驱赶着,返回正殿。
我呆站在原地想了想,觉得今夜这事自己实在是办得不漂亮,不但结下个大梁子,而且最糟糕的是,我没法跟霍去病解释。人家若问我:“你为什么黑纱蒙面一身夜行衣半夜三更来到正殿?”难道我要告诉他:“噢,我是来救那两个孩子?”
可话又说回来,若不是误打误撞地,也不会碰上劫囚。如果让他成功,小霍也脱不了干系。
唉,事已至此,惟今之计只有尽力补救了。
我叹口气,懊丧地随后追过去。
虎头人等从王宫后面已经被他们控制的角门出宫,我追出去时,整个寿春城已经乱成一锅粥,街道上全都是打在一处的官兵,根本分不清谁是谁,战团不断向城门口移动。
虎头人那张面具在火把中格外醒目,跟他激战一处的,正是霍去病。两柄利剑一如游龙灵蛇,一如奔雷电光,不时激起点点火星。
小霍的剑法,或者根本就不能称之剑法,那个时代还没有门派之分,所谓剑法,其实就是一个人用剑制敌的习惯,而这种习惯可能是在实战中得来的经验,也可能是日常训练时悟出的招式套路,总之目标只有一个,就是战胜对手。所以古代的剑术较比唐宋之后的武功观赏性较差,但非常的直接实用。(还有一种叫作剑术的东西正好相反,观赏性强,但制敌的效果不佳,估计就是司马相如擅长的那种。)
小霍出剑刚猛浑厚,攻击速度快,剑剑生风,如果他手中所持是玄铁剑,威力一定更加强劲;虎头人则剑走轻灵,招式凌厉古怪,处处透着诡异,令人无从捉摸。小霍只有十九岁,爆发力攻击力全有,唯一欠缺是临敌经验尚浅,而虎头人听声音应有三十几岁,时间积累出的功力与经验都不可小觑。虽然目前看上去势均力敌,但他出两招,小霍才能还一招,再过得一时三刻,一定落败。
他既然不是虎头人的对手,很明显我也不是。
虎头人不愿恋战,但每次想退,都被霍去病逼了回来,小霍的缠人功夫我领教过,那叫一个麻烦,除非他愿意或让人打趴下,否则谁也甭想下场。这小子,就是有股韧劲儿。
我冲入战团,是唯一一个身上没穿军装的人,双方都不知道我是敌是友,刀剑一齐向我招呼。我不吱声拨开几剑,踩着正亮剑扎马步士兵的腿一跃而起,踏着众人的头、肩膀,冲向战团中心———小霍与虎头人。看准时机,待人到跟前,借脚下肉梯之力冲天而起,以剑化刀,“力劈华山”从头顶劈下去。

所谓看准时机,是因其时小霍正剑扫虎头人下盘,他不想当无头鬼就得当断脚鸭。
生死关头,虎头人居然去挡小霍的剑,根本不理会大祸临“头”。眼见他的脑袋就要被劈成两半,一柄利剑悄无声息地破空而至,待我发觉时已到眼前,从我欲落之剑锋下不过一寸之处穿了过来,真指咽喉!
我的人在半空,我的双手握剑正向下劈,来不及回势也来不及躲避,除非有第三只手第二支剑,否则我必死无疑!
喉咙上已感觉到森寒的剑气,我闭上眼睛,大脑一片空白地等待剑尖刺破咽喉的那一刻。
我感觉一凉,脸上一凉,接着仿佛有颗巨大的木头在胸口狠狠的撞击,整个人飞了出去,我听到无数人的惊叫,飞出去落地的身体将正激战着的人压倒一片。
呼哨声响起,牛角声也响起,接着混乱的脚步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洛姑娘?洛樱!”有人在摇撼我的身体,不断地叫着我的名字。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我倏地睁开眼,看见小霍的脸。
“我没死!”我问。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点头道:“你没死。”
脸上凉凉的,面巾没了。那一剑没刺中喉咙,而是挑飞了我的面巾;撞击我的也不是木头,而是随后来的一脚!
“我怀疑城门的守卫中有他们的人。”我对小霍说。
“我已料到。”小霍面带关切。“你受了伤,暂且退下休息。”
“我没事。我要看看是哪个王八蛋踢我。”小霍扶着我站起来,胸口的疼痛感在渐渐减轻,只是胀胀的、木木的。
乱匪已被汉军团团包围。
张汤也已赶到,正在指挥军队。对方仅十几人浑身是血,护着刘迁刘陵。我看到两张面具,都是青铜面具,不同的是前一个是恶虎,后一个是狮面————一招就打败我的人。
狮面人没穿军装,一身普通的青衣,身材高大伟岸。那身材,我怎么瞧着有点儿眼熟……
那边,张汤已经扬起手中剑,指向包围圈中的人叫道:“彼等深夜劫囚,犯上作乱,已是死罪难逃,若肯弃械投降,本官可上表朝廷,免尔诛连之罪,否则,今夜尔等必立毙于此,他日亦必灭尔九族。”
劫囚者与囚同罪,张汤倒也不全是出言恫吓。
虎头人嘿嘿冷笑,只说四个字:“废话!动手!!!”
张汤手一挥,官兵一拥而上。
这十几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自然不是善与之辈,在官兵的围攻之下左突右杀,剑剑狠毒招招夺命,尤其是那两个面具人,凡近其身者尽都死于非命,无一存活。一时间腥风血雨,死人无数。
“你们两,保护洛姑娘。”小霍召来两名士兵。
“不用。”我拒绝了他的好意,拿起一柄剑。“你,虎头,我,狮面。”
这个狮面人的身形越看越熟悉,我一定要看看他到底是谁。不待小霍应允,我已冲了出去。一招“拨云见日”悄无声息直刺狮面人后背。他偷袭我在先,我也就不必对他客气。
狮面人头也不回,背后却象长了眼睛一样,单剑向后一摚,类似“苏秦背剑”,剑身却奇准无比地挡在了我刺出去的剑尖上。同时抬右腿,踢飞了前面一名汉军士兵。我立刻圈转长剑,拦腰横削,狮面人一个侧空翻避过,我侧跃回手剑,直刺对方肋下!
这三剑一气呵成,说得繁复其实快逾闪电不过间隙之间。狮面人刚刚站定,我剑已刺到,他侧身一倒,右手撑地,又避过一剑。借我招式用老回势收剑,狮面人一跃而起,长剑光暴,削我右颈。
他用剑刚猛,得手反攻就要取我项上人头,分外凶险恶毒绝无半分迟疑。我横剑向外挡格,“砰”的一声,两剑相交,震得我连退三步手臂发麻,狮面人遂冲步上前,连连出剑,刺、劈、砍、撩、削、挑,快逾无伦,我反应奇快,一把剑上下左右前后翻飞,只听得“砰砰砰……”两剑的撞击之声不绝于耳,外人看起来以为棋逢对手,其实他一直在进攻,我一直在全力防守,根本没得反击,这样下去,我非死即伤。
我生平所遇对手,晏七行属第一,但面前这个人,用剑比晏七行狠,出手比晏七行毒,杀气比晏七行重,总之功夫比晏七行高出太多了,跟他硬碰硬的话,我根本没办法撑过二十招。最好的方法是以柔克刚。
两名士兵的突然偷袭给了我喘息的机会,两把环首刀分别从左右两个方向砍向狮面人,结果狮面人人比刀快,闪电般地跃起,两腿分踢二人,刀未落下,两人已被踢得飞了出去,再也没起来。
他的腿功实在威力精人。
可我怎么没事?
来不及细想,剑法一变,手分阴阳,身藏八卦,步踏九宫,这个是乙玄门剑的基本要求。我凝然不动,以静制动。
中国传统的武术,我最精于武当剑法,起初学它时不是为了制敌,而是因为武当剑法非常好看,而且外练筋骨皮,内练精神气,对人极有益处。但是说到临阵对敌,我从未使用过,倒不是觉得它杀伤力弱,而是这么美的剑法用来杀人,实在是大煞风景。
今天委实是迫不得已,教我武术的教官曾说过:敌人比你弱,要以刚克柔;敌人比你强,就要以柔克刚。这句话现在才真正派上用场。
我忽然持剑起势不动,狮面人颇为讶异,也立定了望着我。周遭风虎云龙如何变幻,仿佛已经成为了身外之事,我跟他的眼中,只有彼此。
“啊!”惨叫响起,仿佛信号,狮面人挺剑刺来,力拔山兮气盖世,简直有霸王之风。
待剑刺到,我已脚下生风,“紫燕穿林”绕到他身后。接着“回身取宝”,剑从腋下穿出,看似飘摇不惹轻尘,却蕴含寸劲直刺后心。太乙剑讲究剑随身走,以剑带步,人剑合一,快慢相兼。所谓“翻天兮惊鸟飞,滚地兮不沾尘,一击之间,恍若轻风不见剑,万变之中,但见剑之不见人”。至于何时快何时慢,单看时机而定。人以为快时,偏偏慢若杨柳扶风,人以为慢时,却突如蛟龙出海。我习剑多年,许多传统的招式都被我篡改了许多内容,随时添加随时删减,用起来真如行云流水,任意挥洒。
狮面人侧身躲过,抢步快攻。他快我也快,他剑剑用力,虎虎生风,我则运步如飞,花蝴蝶一样在他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穿来绕去,逮机会抽冷子一剑,就可能要他的命。
狮面人显然很不能适应这种战术,幸好他的反应极快,每次快要得手时,他总能及时挽回颓势,饶是如此,面具后的眼神里已经流露出惊讶和不信,更有深深的赞赏。
正打在兴头上,呼哨声远远地传来。
“妙哉,真好剑术。”他忽然跃开旁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如雷声灌耳,又如遭雷殛,我的“怪蟒入蛰”使了一半,剑到途中,定住了。
那个声音,就算千千万万年过去,就算隔了不知多少个时空,我也不会忘却,不想忘却,也不能忘却,恍若每天都在耳边,每天都在跟我一起唱着“Longago”的声音。
那是晏七行的声音!
“改日再向阁下讨教!”熟悉的声音又传来,接着,他手中长剑如流光飞舞,所经之处人们纷纷倒地,他踏着充满鲜血的道路,迅速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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