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争如不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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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争如不见,有情总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
酒宴散去,我独立院中,没有明月只有轻雪,冰凉的冷意驱散了仅有的一点醉意,大脑一片清明。连我自己都要佩服自己,我是演戏的天才,天知道这一晚上是怎么熬过来的,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心一直在抽痛,很冷静地痛所以痛得格外彻骨。
酒宴期间我没有多看他一眼,事实上却在用全身每一个感官来审视他,注意他。那位所谓的列疆大人一直扮演着符合南越国中尉身份的好客人形象,绝不多话,绝不逾矩,不卑不亢做得恰到好处,用事实来证明他是列疆,他跟晏七行根本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怎么也想不到历史还原之后,晏七行会娶了赵敏姐妹两个。其实还要感谢她们,否则我也不能完全肯定他就是晏七行。刘齐不也长了一副刘城璧的脸孔吗?一切事巧到无法再巧的时候,真相就出来了。
现在要重新推敲。
而我该怎么办?
晏七行已经不是从前的晏七行,他有富贵,身在高位,是南越的中尉,真作梦也想不到;他有妻子,其中的一位还是我的朋友,她果然了却夙愿;他是南越的大官,很快会离开长安,这是最要命的。
我要跟他走吗?死乞白咧地痴缠到底当一名情圣?我害怕自己会作出这样的决定,因为那样的话迟早有一天我会后悔,我跟他也永远不会有幸福,所以乘动摇之前先斩断这个机会。霍去病说对了,这才是我决定加入神骑营的原因。
可是,真要这么放弃吗?
真的,要放弃吗?
“姑娘还不安歇么?”有人在背后唤我,是扶雍。
对他我有一些歉疚,不管怎么样我不该动手打人,如果他是从前的扶雍还则罢了,可是现在的他,手无缚鸡之力。
我扭过身,见他挑着灯笼,灯光下一脸怯意地看着我。
“你很怕我吗?”我温和地问。
扶雍眨眨眼,勉强一笑,说:“不,不怕。”
我苦笑道:“对不起,刚才我不该动手打你。对了,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没有。”他连连摆手,一脸受宠若惊的样子让人心酸。
“一定有的。”我知道自己出脚的力道,不至于动骨,伤筋是肯定的。“你可以向我提出合理的赔偿,包括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我实在找不出合适的字眼说明什么叫“精神损失”
扶雍“啊”了一声,不知所措。
“总之就是我对你做错了事,就要对你赔偿。这笔钱我一定要给,你也一定要收。再次跟你道歉。”怕吓着他,我尽量使自己更诚恳些。
“不必不必。”扶雍省悟似的又连连摆手。“自来长安后,姑娘待小人一向不薄,吃穿用度比之安阳不知好多少,扶雍宁愿为仆终身跟随姑娘,只求姑娘莫要赶小人走才是。小人真的不曾欺骗姑娘……”
“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我有点哭笑不得。“晏七行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只管留下来,过几天给你请个先生,学学读书写字,将来能用得上。如果你学得好,我还想把这间客栈扩大了交给你管理呢。用心努力。”
“是是,多谢姑娘。”扶雍俊美的脸孔倏然亮了起来,兴奋不已。
“不过有些规矩需要改一下,你要记住了。”
他又嗫嚅起来:“是,是何规矩?”
“以后不要再小人小人的,象我一样,自称‘我’就是了。”
是我多疑吗?怎么会有被**的感觉。
“还有,以后你不用怕我,也不用怕任何人,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自信。如果不懂什么叫自信,只要记住你也是一个人,一个有尊严的人就行了。回去睡吧,我有些事情要想,想一个人静静。”
扶雍走后,我环顾四周朗声道:“哪位高人,请出来吧。”
“刷”的声音响动,都没怎么看清,人已站到面前,黑色夜行衣,熟悉的青铜面孔。
我哂然而笑,说:“我是看在你也算救我一次的份上好心劝你,光明正大走在太阳底下那才能叫个人,你这种,顶多算是个夜猫子,整晚上高来高去的你累不累?”话说得轻松,暗中小心戒备。
狮面人对于我的抨击并不介意,好整以暇地倒负双手慢慢向我来来,看起来仪态悠闲,声音自面具后透出来:“听闻你今夜宴客特来助兴,谁知来迟一步已经曲终人散,只见你伫立庭院,好不凄凉。”熟悉的声音透着轻佻与戏谑。
我冷冷地望着他,不说话。
狮面人接着说道:“近日长安城来了位南越王使节,人人皆说相貌与你画图寻找的晏七行十分相似,据闻今晚他也莅临贵宅。”
“他来过,怎么样?”我的语气中已带着挑衅。
“他可是尊夫?”
我又沉默,想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狮面人的目光从我脸上掠过,笑道:“洛姑娘如此失魂落魄,想必他不是晏七行。看来这条寻夫之路依然漫长无比啊。”
与我的沉重不同,今夜的狮面人心情似乎非常之好,说话也格外轻快。不知怎么,听在我耳中就格外刺耳,总能听出些幸灾乐祸的东西。于是从黄昏到现在积压在我心底的愤怒在慢慢地涌动,生怕被刺激到喷发出来,我努力压气,长吸气。
“不要跟我用这种口气说话。”我面上带笑,眼神却冷冷的。“其实我跟你不是很熟。”
他一愣,刚想开口却被我抢了先:“别以为那晚你给我治病,我就欠了你天大的人情。哼哼,人情债欠不得,尤其对方是你,所以一早我已经还了给你。现在我们两清了谁也不欠谁。有朝一日你愿意摘下面具光明正大地面对我,我们还有机会做朋友,如果你一直这么苟苟且且见不得光,对不起,我洛樱人格高贵,不屑与这样的人相交,从此你我一定是敌非友!”
如此突如其来的冷酷绝决的态度显然出乎他意料之外,怔了半晌才问道:“你几时还过人情债给我?”
“就在今夜,就在此时。”我背过双手,压制着它的颤抖。“如果你还不明白,我不怕打开天窗说亮话。晏七行、刘城璧,他们是什么身份什么来历他们想干什么,天下没人比我更清楚,我明明知道,但是半句口风都没有向官方透露,一是想给他们机会,二,也是想还你一个人情。”
狮面人哈哈一笑,摆出莫名其妙的样子问:“洛姑娘,你说话令人费解,晏七行据说是尊夫,刘城璧此人闻所未闻,此二人与我何干?”

“当然跟你没关系。”突发的激愤如激起千层海洋,我昂起了头。“没关系你最好也听着,不要当我洛樱是一个为了男人连自尊原则都可以丢弃的人。没错,我爱晏七行,我爱他直到现在都没有变过,如果可能,我还会爱下去甚至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但条件只有一个,他不用是什么大侠,不用当什么大官,他是个普通农夫贩夫走卒怎么都好,可他必须得是一个光明磊落的男人,不能暗中做那些损害国家民族利益、被千夫所指万人所骂的事。这世界上能有多大的仇恨?上一辈的恩仇为什么一定要下一代承担?为什么执着于仇恨甚于宽恕,宽恕不是人类的美德吗?相逢一笑泯恩仇,我都能做到何况你们这些大男人?如今大汉外患频仍,身为汉家儿女,理当枪口一致对外,这个时候如果为了一已私怨搞窝里反,危及社稷百姓,那他就等同于是出卖自己国家民族的汉奸!跟那个变成匈奴王走狗的中行说没半点不同。我告诉你,我从骨子里鄙视这样的人。如果我心爱的人成为这样人格卑下的人,我宁可亲手杀了他,也绝不会让他一错再错一错到底。”
我很愤怒,非常的愤怒。
我愤怒的是,不管穿越时空甚至穿越几次时空,不管是两千年还是十四年,什么都变了,不变的只有仇恨。上一代的下一代的男人的女人的人与人之间的——仇恨!爱情可以遗忘!亲情可以淡漠!恩情可以背叛!只有仇恨,好像是铜墙铁壁一样,挖不穿、打不垮、砸不烂,仿佛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力,随便在什么样的土壤里都会扎根、发芽、成长、开花结出死亡的果子。而人类也总有各种借口,而且是冠冕堂皇的借口,可以为自己的仇恨找到最充足最美丽的理由,就象外表迷人的罂粟花一样,风情万种之下却流淌着杀人的毒汁。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就是这种文化最真实的写照。
今晚的酒宴上,我很想跟晏七行说话,我很想跟他表达我的善意,如果可能,我想拥抱他,然后在他怀里好好的哭泣。但是我什么都不能做,因为我的心灵已经被这种情绪所充满,我为晏七行又一次重复的悲剧人生而悲痛,为自己所面临的处境而悲哀,我不知道自己的努力会有什么结果,因为那个结果,先前已经有过了。
辗转时空,寻寻觅觅,终点又回到起点,那是个永无止境的圆。
这样的悲愤积郁在心,本以为无宣泄的出口注定要一个人品尝,可是他来了,换了张面具,换了个身份,风清云淡事不关已地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怎不激起我的愤怒?
尽管愤怒,但我还是希望这些话能触动他的心灵,或者可以让他稍微反思一下。
狮面人连声冷笑,态度强硬地说道:“精彩,精彩。想不到洛姑娘你不但剑术高明,而且口才极佳。汉奸?哼哼,在下从未听过汉奸一说。在下只知眉间尺献颅贿客击楚王,伍子胥掘棺鞭尸报家仇,此真男儿义行永铸史册。大丈夫生于天地间,理应上对得起苍天,下对得起祖宗,有恩不报小人行径,有仇不报愧对祖先。宽恕,君子之道;复仇,英雄之志,君子胸襟英雄意气,二者俱贤各述其志,何为对?何为错?是非对错,不过在我一念之间矣。洛姑娘你只须相逢一笑泯恩仇,做那宽恕之君子,若有人非要英雄意气,却也与你无干!”
他的话中透着刚烈,周身透着男儿的英气。他应该是被人推崇的英雄,是江湖称豪的好汉,这样的人物,不正是我一心向往的吗?但是……
如同一桶冷水从头浇到脚,在寒冷的雪地里转眼结成了冰柱,我的全身僵硬,心比冰还冷。眉间尺伍子胥,这两个例子都是直指君王。为了复仇,一个可以对自己的头颅狠毒,一个可以对别人的尸体狠毒,偏偏又载入了史册成为人们景仰的英雄典范。(至少在汉朝是如此)这是主流思想,我拿什么去反驳?我有能力跟整个文化作对吗?
“你的事,的确与我无关。”我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说话,但话已出口。“不过麻烦你替我转告晏七行,如果他一意孤行,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狮面人目光森冷,齿间透着杀气,说:“只怕你杀不了人,反被人所杀!”
“是吗?”我扬起僵硬地脸来微笑,“从前我的武功比不上晏七行,现在比不上你,不过有件事你不明白,有时候,杀人跟武功无关。”
伸手一摸,枪已在手,“砰”的一声响过,又放回原处。
我相信狮面人连我的动作都来不及看清,头发就散下来——嵌在头上的白玉冠被子弹击得粉碎。
狮面人如中了定身咒凝望着我。客栈里的灯一盏盏地燃起,扶雍、郑聪先后跑了出来大叫大嚷:“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乘他们还没看清之前,狮面人纵身跃起,翻过院墙而去,只留下三个字:“好手段!”
相见争如不见!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蒙在头上泪如雨下。
君子胸襟英雄意气二者俱贤,何为对?何为错?他的话没错,这的确不是普通的对错问题,而是立场角度不同,思维方式不同的结果。
其实我早有认知,我跟晏七行的观念,就跟这个时空一样差了两千年;又象东西方的意识形态一样,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永远不可能调和。这是两种观念的对立与冲突,根本没办法解决。除非有爱,而且这种爱还要出现在最好的时机。但是很显然,十四年前的时机依然不对。
那一个晏七行至少对我有情,这一个呢,一开始就是敌对。
那一个晏七行不肯听我的,这一个呢,会吗?可能吗?
越思越想越觉前途渺茫。
可是,他为什么会以狮面人的身份暗中关注我,甚至偶尔会跟我见面呢?好奇心?
我推开被坐了起来。
是啊,他是晏七行的话当然一定会对我起好奇心。一个素未谋面连名字都没听说过的女子,忽然用画像的方式满世界的找他,搁谁谁不好奇?
有些事的产生,就是从好奇开始的不是吗?
即便挽救不了我们的爱情,总不能看着他去死。所以无论如何,我总要试试。
何况,他身上还有那块和田玉呢。
但是这么短的时间里,要如何接近他?
什么样的办法最有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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