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顺其自然(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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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虽然挂着两只熊猫眼,但我心情很好,早早来到供外国使节居住的谒台旁一间小茶馆里。
我知道,一会儿南越国使者将入未央宫谒见大汉至高无尚的皇帝陛下,所以不用担心自己的等候落空。
一盏茶喝了一半,透过揭开的纱窗,看见列疆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从馆内出来。一个早侯在墙角的乞丐急冲冲地迎上去,指手划脚地说着什么。随从们迅速拦住他,乞丐从怀里拿出一卷东西,双手捧过头顶呈上去。
列疆挥退手下,接过东西,跟乞丐说了几句话,顺着乞丐手指的方向望过去,他们当然什么都看不到。将那卷东西收到怀里,上马车离去。
希望我半宿的心血不会白费。
付钱离开了小馆,我慢吞吞地回客栈。
意外地,霍去病全副武装灼灼生辉,在客栈外等我。身边还有十几个随从,人人牵着战马,盔明甲亮泛着寒光,这阵势可不小,引得行人驻足围观窃窃私语。
我赶紧分开人群走过去问道:“找我有事?”
“上马,带你去个地方。”霍去病兴致勃勃地扬声对我说。立刻有人牵了匹马,把缰绳、马鞭递过来。这么多眼睛盯着,我不便表示什么,只得服从安排。
从前霍去病的马队在街上横冲直撞时,我只是个看客,还眼见他们的嚣张跋扈愤愤不平过。如今身在马队之中,眼见大地在脚下飞驰,人群自动向两侧让路,不以为忤反而欢声阵阵,这一群意气风发的少年天骄,在长安城大街上策马纵横呼啸往来,如入无人之境,那一种洒脱与张扬,那一种淋漓与舒畅,简直无法用笔墨形容。所以,我决定以后都不再为此不平了,嘿嘿……
铁骑在章台大街如风卷雪,耀武扬威地转过驰道,直奔长安城门。
“这是要出城么?”我大声问并驾驱驰的霍去病。
霍去病的脸被风吹得通红,叫道:“去霸上。”
霸上是北军驻扎地之一,霍去病是朝官,没事儿去那儿干什么?
刚想开口问他,冷风忽然灌进食道窜进胸腔,差点背过气去,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不由勒马停下来。
“你怎么样?”霍去病勒马关切地探问。小霍一停,整个骑队也随之停在了街道上。
“没事没事。”我顺过气儿来赶紧摆摆手,
霍去病解下颈上厚厚的红巾递给我,我会意,拿红巾遮住脸。铁骑旋即卷出城门。
我从未来过霸上。远远地,北军营地给我的第一眼印象是:整齐。
整整齐齐的军营,整整齐齐地帐篷,连圈地的栅栏每一根都一边高。这种整齐代表了一种作风,一种属于军队的严明的作风
在山坡上,霍去病等忽然勒住战马停下,身边一个战士拿出牛角“呜呜”地吹了起来。军营中突然烟尘滚滚,接着冲出一支队伍。寒风剪剪,白雪消融,数百健儿甲胄鲜明神威凛凛,红缨在头顶随风舞动,于一片青森森的杀气之外,凭添了一抹浓烈,宛如生命的颜色,鲜活醒目。他们的表情庄肃,如临大敌般地保持着旺盛的战斗力。这是种精神,没有倦怠,看不到松懈,奔腾之中展露着他们的彪悍与斗志。
两面旗子一红一黄,有规律地交迭摆动,铁骑奔至近前,训练有素地左右一分,很快排列成两队,每队约约四百人,两队八百人,这是霍去病的八百精英,有个响亮的名字———神骑营!
“弟兄们,准备好了吗?”霍去病的声音中气充沛,穿透了寒风在空气中震荡。
长刀在手,八百健儿一齐发声:“诛灭匈奴,扬我汉威!诛灭匈奴,扬我汉威!”
声如雷震,刀闪寒光,雄壮的、刚烈的男儿豪气带着比冰雪更锐利的冲天之势扑面而来。这整齐的军容,这威武的骑兵,这壮烈的誓言,令我胸际有股热流猛然升起,心脏“嗵嗵”强而有力地跳动起来,仿佛因病失去的力量在一瞬间回到了身体里。热血上涌,寒冷尽去。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何其有幸,居然能够站在这样一个连梦想都辉煌的时代开端,这个时代的辉煌在于,它能把梦想变成现实。
是的,这是个伟大的时代!这是支神奇的骑兵!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由大汉民族亲手书写的全胜战争史;是彻底的将来犯敌人打垮、打怕,打到不敢在亚洲立足,仓皇逃到欧洲并且由此导致罗马帝国灭亡的辉煌战争史。
它是那样的生动,那样的具有无比的活力,它带给人的是清新古朴又充满野性的能量,是对“战争”这个字眼最深刻的诠释和记忆。仿佛一个最高明的画家,在他的巅峰时刻涂下的最亮丽的一笔,虽经岁月风雨,依然无法被侵蚀,无法被忘记。
在它之后的时代里,伟大的汉民族或者沉迷于近乎变态的“自相残杀”,或者沉迷于近乎自恋的“文学八股”,所做的最壮丽的事业,莫过于修筑长城。陆地、高山、海边,建筑着那高大的城墙,异想天开地梦想着用这些城墙把自己圈起来,圈出一片和平安宁的天地。于是,整个大汉民族安静了,变得越来越能忍耐,越来越有君子风度,成为有名的礼仪之邦,成为华夏文明古国的缔造者。
人们由此发明了听起来最动听最有深度最让人觉得莫测高深的成语,叫做“韬光养晦”。于是在这面华美又很有谋略的锦旗下,一养,就是几千年,直到两千年后,全国人民还在继续“养着”——晦。
不知道我们这个民族,除了会养“晦”之外,是不是什么都不会养,也养不起了?
所以我敬仰这个时代,敬仰这些英雄,我更敬仰这些英雄的领袖——伟大的帝国双璧,伟大的绝世天骄霍去病!因为在他的军事战略里,永远没有“韬光养晦”,永远没有“忍气吞声”,有的只是向前冲!不停地向前冲!剑锋所指所向披靡,直到生命的终结!
最好的防守是进攻!最好的威慑是出击!
狭路相逢勇者胜!
因为历史,永远是胜利者书写的……
辉煌之路,始于面前这八百勇士。
在他们面前,所有的一切都变成平庸的代名词。
包括爱情,包括悲伤。
而我,热血开始在体内沸腾。
号令又响,随着霍去病,战马如风卷下平岗,奔向前方的训练营。
这只是一场骑兵训练,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训练。
一览无余的平原没有遮蔽物,与匈奴战区很相似,八百骑兵分成两队,正反两方的战士们策马跳跃,奔驰,真刀真枪地对垒,象在真实的战场上一样。我眼睛看着有人坠马、受伤,耳朵听着被砍中身体时的痛呼,不觉心惊肉跳。可是看了半天,却不见半点鲜血,霍去病说:“刀是原刀,尚未开刃。”
所谓原刀,就是出炉后经锻造却未打磨,整个都是钝的。就算这样,那种钢铁造作的家伙招呼到身上,也不是一般的疼痛,力气再大一点也会受伤。果然不一会儿下来三位,断肋骨的脱臼的,有军医就地诊治。
“不用玩儿这么大吧。”我不忍心地望着地上那痛苦的伤者。
霍去病说:“今日受伤,好过他日送掉性命。”
神骑营的箭术训练更是叫我大开眼界。
没有箭耙,只有草人,会移动的草人。
草人绑在马背上固定了,然后驱动马匹奔跑。参加箭术训练的战士也不是静止不动的,跟目标一样得跑起来,于移动之间,射中移动的目标,才算是过关。训练是分组的,每次四组,每组四人,一批批的过关也一批批的淘汰,被淘汰者要格外加时训练。即便这样,也不能完全体现战场的情况,毕竟草人是死的,人是活的。
霍去病想了想说:“不如将稻草绑在人身上你意下如何?”
“你还是杀了我吧。”拿活人当耙子,那些战士不恨死我才怪。

场上传来一阵欢呼,原来终于有一组十六名战士,全体过关。
“你们每天都进行这种训练吗?”我好奇地问。
霍去病点点头:“俗语说养兵千日,用于一时。我说是练兵千日,用于一时。如今陛下勇武,志在匈奴。不知何时战事便起。若不勤于练兵,他日疆场之上恐死无葬身之地,更休提建功立业了。”
听他提及建功立业几个字,我心里一动,问道:“有个问题想问你,你跟匈奴人打仗是为了什么?为了保家卫国还是建功立业?或者,你本性喜欢战争?”
霍去病略为沉吟,说道:“吾辈蒙天授其命,自有定数。有人生而为王者,如商汤周武;有人生而为辅臣,如伊尹吕尚;也有孙膑、李牧、白起、王翦,生而为将帅之材,沙场征伐风云际会,何等豪气何等气势?好男儿本当如此。王,非我所羡;相,非我所慕,惟愿驱铁马用名剑挥斥匈奴横扫漠北,平生之愿足矣。”
“噢,我明白了。你认为上天生你下来,就是让你当将帅的是不是?”我半开玩笑。
“错!”霍去病正色注视着我。“上天生我下来,为要扫灭匈奴!是以不论我本意如何,国家、功名、好战,三者必兼而有之。”
“那,扫灭匈奴之后,没仗打了,你想干什么?”这也是我一直好奇的问题。
霍去病斜睨我一眼,说道:“刀剑无眼战场无情,世事变幻岂能尽在掌握?我若战死,又何来以后呢?。”
他无心之语令我心头一震。从前读历史看到霍去病英年早逝,虽然许多感慨,但那时毕竟是面对一个历史人物,而如今,这个人就活生生地站在你面前,并且成为你的好朋友,而你早知他的结局,内心的感觉可就不止感慨或悲哀这么简单了。
我正想得出神,霍去病问道:“今日观习铁骑营训,不知对你可有助益?”
我愣了愣,问:“什么意思?”
霍去病说:“近来你病恹烦闷萎靡不振,兵营乃金戈之地,阳盛阴衰,可长志气,可消晦气。”
他语带双关,意有所指。我只好苦笑一声,说:“那我还得多谢霍将军的美意了。”
“霍校尉。”霍去病纠正我的语误。
“知道知道。”不过很快就是将军了。最多两三个月后,汉军当有一次大的军事行动,那次行动前,霍去病将被封为骠骑将军,正式步入汉代军事指挥最高层,开启汉匈战争史最激烈也最精彩的一页。
霍去病接着说道:“以前,每逢心情恶劣时,只要一入军营,便烦恼皆散。舅父说,兵者乃国家利器,集天下之正气,心气羸弱之时,最宜来此。”
我笑了笑,心中对他的关怀颇为感激。说道:“谢谢你……你放心,我这个人,虽然有时候有那么点拖泥带水婆婆妈妈的,但大部分时候,还是能拿得起放得下。我已经想通了,凡事固然要努力,但结果怎么样,顺其自然好了。”
霍去病抚掌笑道:“好,这才是洛樱。巾帼不让须眉!”
我对他的“夸奖”觉得很刺耳,那意思好像我就不是女人似的。
不过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何况对手是这么个对女人和感情都一窍不通的无知小子。
“你还真是看得起我。既然说是巾帼不让须眉,我们俩个就比划一下怎么样?”我搓搓差点冻僵的手,心想活动活动筋骨也是好的。
结果当着八百男儿面前,我丢了个大脸。
这也怪不得我,我说的比划是比刀剑拳脚,可场子上有现成的移动耙,于是大家倡议我跟他们的霍校尉比箭术。这我哪是他的对手啊,尤其耙子是动的,我又骑在马上,结果射出去十箭,只中了两箭,而人家霍去病是箭箭皆中,惹得欢声雷动,训练场上一片沸腾。
我跟着战士们一齐欢呼、喝彩,连日来的阴霾竟一扫而空。
“改天有空儿,你教我箭术吧。”就地吃晚饭的时候,(汉朝的晚饭通常是下午申时始,再晚就叫夜宵了。)我余兴未尽地对小霍说。
霍去病慨然应允:“好,你行拜师礼,我便倾囊相授。”
“嘿,你还真是……别忘了,我才是你师傅。”
两人正在斗嘴,城里来了信使,求见霍去病。一会儿,他一脸严肃地回来,说要立刻返城。于是当夕阳西下时,我们原路回到长安,直奔武库。
原来,武库里的地道挖通了。
“你猜地道的出口位于何处?”小霍跟我卖关子。
我想也不想地回答道:“霸城门驰道南,明渠北的位置。”
霍去病笑而不语,显然我是猜对了。
武库的位置十分特殊,东连穿过章台街临长乐宫;西为未央宫;南边紧连丞相府;越过一条驰道,北邻号称北宫的明光宫,武库被紧紧地夹在中间。这样的地形位置,使武库十分的安全。可是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偷走黄金的盗贼们,居然挖了条穿过章台街与驰道、长约两公里的地下暗道,将黄金运了出去。之后又不辞辛苦,将大部分的地道给堵了。幸好他们只堵住了一部分地道,否则再挖开也得费很多工夫。
我跟霍去病还有一位年青的官员,就站在地道的另一处出口——临近明渠的一户大宅院。宅院当然是空的,空无一人。据左右邻居说,这座宅子的原主人半年前把房子卖了,回了老家。新主人三个月前才入住,平时深居简出的根本不跟任何人来往,所以根本没人见过他,只看到府里的管事常有出入,据形容那是个年约五旬的老者,身材瘦削,眉角上长着颗黑痣。
我们到宅子里的时候,那位年青的官员正在向几名邻居问讯,他身上的衣服引起我的注意,那是直指绣衣使者的官服。霍去病给我们引见时,我知道他的名字叫做暴胜之,官位是御史中丞,兼任直指绣衣使者。也许因为官职的缘故,我很注意这个人,并且不由自主拿他跟晏七行比较。念及从前旧事,心里又泛起酸楚。
不愧是绣衣使者,警觉性就是比平常人高。我不过是多看了他几眼,他的注意力就转向了我,并对我的身份大大好奇起来,尤其当知道秘道之说由我而起,便拐弯抹角地盘问起我来,为什么想到盗贼会挖地道偷东西?
暴胜之这个人我也略有所闻,有点张汤的风格,算是归为酷吏一类,所以万万不能得罪。有心求助于霍去病,他偏摆出副要看好戏的样子,明摆着要我自己去解决。
于是也不跟他多费唇舌,只要来武库及长安城的舆地图,说:“武库外即章台街,自街至武库内,共五层设防,除非武库内有人监守自盗,而且必须是全体人员全部参加,才有可能把黄金运出去。排除这个因素之外,黄金不可能长翅膀在天上飞,就算能在天上飞,也难免被发现。天上地上都没办法,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走地下了。”
小霍在旁边,故意问道:“那么你又是如何得知暗道出口的具体位置呢?”
“这就太容易了。”于是换过另一张长安城的地图,指点着未央宫、长乐宫、明光宫及公孙泓的丞相府。“三宫之间有栈道相通,夜有宿卫警戒,用膝盖想也知道不可能。丞相府?公孙大人可是陛下的肱股之臣。惟一的可能就是斜着挖穿过章台街与驰道,进入明渠旁的民居。这只是简单的常识,不知暴大人对我的回答满意不满意?”
“绣衣使者都是这么敏感么?”暴胜之离开后,我问小霍。
霍去病不答反问:“以我之见,倒是你对暴大人很有兴趣。”
我皮笑肉不笑地说:“他既不英俊又不潇洒人又多疑,鬼才对他感兴趣。”
霍去病说:“暴胜之人虽刻薄,但极有才干,否则陛下也不会将此事委于他。”
很快我就领教了暴胜之的才干,回到客栈,迎接我的是一屋子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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