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顺其自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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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替张汤续查此案的暴胜之用了最笨的方法,逐家逐户地进行地毯式搜查。我的小客栈自然不能幸免。
我懒得破坏规矩,任他们所为。整个客栈翻了个底儿掉。也许因为武库内的秘道刺激了他们的神经,最后居然真的要挖地的样子。
正在这时,刘齐从房里出来了,亮出霍去病的名号,才阻止了官兵的行动。
眼看着这一切,我没有吱声。送他们出去时,问带头的军官:“是不是房主亮出某位高官的名字,你们就不会再搜查下去?”
那军官一愕,不明白我这样问话的用意。
那军官一走,刘齐问我:“说是黄金失窃,何人府上失窃?”
我讶然看着他:“外面铺天盖地的告示你没看到?”
刘齐茫然摇摇头说:“我今日一直在房中。”
“朝廷存放在武库的黄金失窃了。”我若不经意地观察他的表情。“那些盗贼可真厉害,居然想得出挖地道这一招。两千米呀,这挖也得挖个把月吧。”
“挖,地道?”刘齐惊诧。
“对呀,跟老鼠似的。”我故作愤慨。“你知道那些黄金是用来干什么的吗?用来打匈奴的,这些贼还真会挖国家墙角。不过就算他们偷了去又能怎么样?现在四门盘查严密,估计明天一早,黄金上面又铸有官府字样,不能花不能用又运不出去,我看啊,还得埋地下。你说这帮贼是不是吃饱了撑的?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朝廷对着干。”
刘齐沉吟良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说:“我想世间事是是非非,凡事总有因由。那些人若胆敢跟朝廷作对,绝非无故,洛樱你向来聪明,且莫为一叶障目,这事总须查清楚,才好断言。”
“被一叶障目的不是我而是那些偷黄金的笨蛋。”我坐到他对面正儿八经地说。“假如现在是乱世,君主是个昏王暴君,揭竿起义也好替天行道也好,振臂一呼一定是四方响应。可是现在是盛世,经过文景之治,百姓生活安定,大汉空前的强大。这个时候反朝廷反皇帝,那不是自找死路吗?”
扶雍端着茶轻悄悄地走进来,刘齐面前放一盏,我面前放一盏,低声恭谨地说:“请姑娘与先生饮茶。”
我点点头。
那边厢,刘齐问:“你如何肯定他们就一定是谋反?”
“你说什么盗贼敢这么大胆子偷到国家武库里去?就算没有谋反之力,也必有谋反之意。”我喝了口茶,见扶雍还站在一边,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
“有事?”
扶雍犹豫一下,好象挺为难:“回姑娘,是这么回事儿,咱们隔壁的人家因故急着卖房,想问问姑娘可有意将之买下?”
“不买。”我又不想干房地产,没事买房子干什么。
扶雍道:“是,我这就去回了他。”
“慢。”刘齐出声阻止道。
我不解地望着他:“你有意思?”
刘齐笑道:“我向来四海为家随处漂泊,买房子作什么?我是劝你将它买下来,以作扩充客栈之用。”
我诧异地瞪起眼睛:“我为什么要扩充客栈?”
刘齐说:“因为这客栈太小,兼之经营不善,再不作打算,很快就会关门大吉了。”
“嘎?有这么糟吗?”我转头望向扶雍,他低着脑袋不说话。
刘齐说:“扶雍,你去把帐簿拿来给洛姑娘看。”
扶雍依言而去,一会儿拿来了部竹简,我看了看,帐面上只剩不足五金了。
“怎么会这样?”难不成还得为我的民生问题犯愁?
扶雍回道:“冬季外出之人本就稀少,前来用膳的客人也不多,近日姑娘又一直生病,故此……”
“哎好了好了不用说了。”我抓抓头发拍拍脑袋,不觉苦笑。
想想也是啊,跟小霍那儿拿了五十金,十金买了客栈,二十金被两个贼偷去,再加上悬赏寻人用去的,出门的花销和两次受伤生病的医药费、伙计的薪金,能撑到现在不错了。突然想起来:“哎,我在小霍那儿还有五十金呢,我去跟他要。”
刘齐懒洋洋地来了一句:“只出不入,五十金可以用一辈子么?”
我呆了呆,半晌异想天开地说:“是啊,要是哪天打开门,突然在咱家门口发现六口装满黄金的大箱子该多好?六箱子黄金啊,三辈子都够用了。”
刘齐“嗤”地笑了,指着我道:“亏你还有心思说笑,你呀,只管作梦天上掉金饼罢。”
天上不掉金饼,我也得养活自己呀,不但是自己,还有好几个大活人呐。
刘齐说:“我给你出个主意,将隔壁的房子买下,权作酒肆,在膳食菜式上多用心思多想花样招揽客人。否则别说五十金,就算有座金山给你,也会坐吃山空。”
我无言苦笑。
老实说这件事还真得计算一下,得长久打算啊。
夜深了,我对着从霍去病那里要来的长安城舆地图发呆。
这批黄金失窃事关重大,卫青将是首当其冲的第一责任人。冲卫青也好,冲霍去病也罢,如果可能,我想帮帮他们。当然了,我也有自己的私心。因为直觉告诉我,这件事跟狮面人有关,而狮面人,肯定就是列疆;列疆,肯定就是晏七行。尽快找到这批黄金,至少可以间接地阻止他在这条路上越走越远。
黄金夜间被盗第二天就被发现,他们当然没机会运出城去,只要东西还在长安就好办。可是,他们会把黄金藏在什么地方呢?
地道出口所在的宅子,西临长安城最重要的章台大街,因两宫武库,及高官府第聚居之故,士兵巡逻盘查都非常之严格,黄金想平安通过这条街道运走不太可能。南面是长乐宫,不可能有所作为;东边是另一些民居,离得太近比较危险,也不可能。最有可能是连夜渡过北边的明渠,那么可能的藏匿地点就是整个的尚冠街区、夕阴街及香室街。
我的客栈位于尚冠后街,也在可能范围之内。
手里拿着碳条,在地图上画了个大大的不规则的圆,将这些街区圈了起来。
“你在作什么?”有声音自身后响起。
“看地图。”我不动声色地说,虽然知道他一定会来,但没想到这么快。
我转身,他已经坐在几米远的矮几上,双手撑在身后,身子略向后倾,仰视着我,这个姿势看起来非常的轻松自然,绝不同于昨夜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
我靠在书桌边,嘴角带笑地望着他:“怎么,这么快又来找我,好奇吧。想知道……”比了个手枪的姿式。“是什么对不对?”
狮面人重重点头说:“不错。”他的目光在昏黄的烛光下闪烁不定。
“死心吧,我不会告诉你的。”我斜睨着他拖长了声音。“你只要知道这世上存在着一种非常高级的武器,就算你武功再好,内力再强,也挡不住它的威力就行了。”
狮面人坐在那里嘿嘿冷笑,说:“我更想知道,是它快,还是我的刀快。”
“那就找机会比试一下了。”我无所谓地耸耸肩。忽地心念动,说:“不过,有条件。”
“我若输了,就摘下面具?”他好笑地问。
这次换我冷笑,嘲讽着说:“你不要那么自恋,老以为自己那张脸有多么矜贵。我现在对它已经没有什么好奇心了,不看也罢。”
狮面人被我挖苦也不以为意,问道:“好,有何条件?”
“武库丢了六箱黄金,谁输了,谁就负责把那些失窃的黄金找回来。”说这话时,我的态度有些挑衅的内容存在。没错,我就是怀疑这事是他干的。
狮面人哈哈一笑,道:“你的条件倒也有趣。不过,若找不到又当如何?”
我略作思索,笑道:“如果找不到,就要给对方做三个月奴才,听凭调用。”
“何时?何地?”
“明日午后,长安东郊丰林亭。”
“一言为定。”他底气粗壮。
“绝不食言。”我意兴昂扬。
我当然不相信他真的会将黄金“找”回来,如果他是个守信的人,不管怎么样都会给我当三个月“奴才”,三个月呀,是绝好的机会。

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房内一时静了下来,他的目光在我房内巡逡,忽然落在墙上挂着的吉它上,奇道:“那是何物?”
我的心不觉**,走过去拿起它,信手拨动,发出悦耳的声音:“这叫吉它,是一种乐器。”
“洛姑娘所有之物俱皆稀奇,世所罕见。”他说。也不知是称赞还是嘲弄。
我闻言定睛望着他,认真地问:“你不觉得连我这个人也是世所罕见吗?”本来都不属于这个世界,自然是罕见的。
他发出轻笑,略带嘲弄。我也不再说话,轻轻弹起吉它,弹那首久违了的Longago。他不是会唱这首歌的晏七行,自然是听不懂,我也没指望他能听懂。可是还是忍不住地弹了一遍又一遍,任那悦耳的吉它声在静夜里轻轻地流淌,仿佛重回旧日时光。
狮面人专注地望着我,忽然问:“你跟他如何结识?晏七行。”
我停止了弹奏。
抬头静静地望着他:“开始对我感兴趣了?不是好现象啊。”
狮面人对于我说话的方式已经渐渐适应,不用细忖也能听出弦外之音,哼了一声想说什么,却放弃了。
我当然巴不得他对我感兴趣:“他呢,偷了我的东西,我呢,想拿回东西,就这样认识了。”
“哦,原来晏七行竟是个贼。”狮面人的声音里隐隐透着笑意。
“是呀,喜欢一个贼很可笑吗?”我扬起眉有些不悦,若非他提醒,我都忘了自己从前的职业。“何况他又不是真的贼。”
“不是贼,又是什么人?”狮面人追着这个话题不放。
“是官。我认识他的时候,他是大汉皇帝跟前的大官。”我放下吉它说。
狮面人看着我,忽然大笑,极尽讽刺,似乎听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我冷冷地盯着他:“你觉得荒谬?为什么觉得荒谬?因为你知道晏七行即使会做官,也绝不会做大汉朝的官对不对?”
狮面人收敛了笑声,郑重地说:“不是,我不认识晏七行。”
“那你为什么笑?”
“因为汉廷之中,并没有一个名叫晏七行的大官。”他说得很肯定。
“看来你对朝廷官员倒很了解。”我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猜疑。“十四年前的官员任用情况你也了解吗?”
“十四年前?晏七行十四年前在汉廷作官?”他站直了身体,缓缓地问。
“是啊,我干吗骗你?”
“是啊,你为何骗我?”
他笑了笑,突然快步走到门边,扭身看着我又说:“明日午后,不见不散。”
说罢打开门走了出去,转眼消失在夜色中。来去匆匆,就象风一样。
我一动不动地靠在桌边,心里充满了惆怅。这个人比从前的晏七行更加强硬,我分明感觉到无力,不知道用什么办法能动摇他。
第二天早早起来,我寻思着是去找小霍还是直接找暴胜之。刚吃过早饭,霍去病就来了,后面跟了随从手里托着一盘金饼。
“你怎么知道我正闹穷?”我又惊又喜。
霍去病笑道:“这就叫心有灵犀。”
我说:“如果真的可怜我,不如去督促一下长安令,把我丢的那二十金找回来。”
霍去病没搭这话茬儿,他正在看我放在桌上的地图。
“这是何意?”他指着我画着圈儿的位置。
“不是心有灵犀吗?猜猜看。”我捧着金饼左掂右掂乐不可支。
霍去病扭头看着我财迷的样子大为不屑。
我自我解嘲地说:“现在是生活艰难没办法。不过我也没忘了正事儿,那地图上画的是……”
“失金藏匿地点。”他接过来说。
“只是可能的地点。嗯,这么看来真的心有灵犀哎。”我笑了。
霍去病淡淡地说:“跟你有灵犀的不止我一人,还有暴胜之。今日一早,搜查已经开始,即便掘地三尺,也要找到那批黄金。”
“还掘地三尺呢,就你们那些手下?亮出你霍去病的名字就吓跑了。”我把昨晚上的事一说,霍去病脸色登时就变得有些难看。
“这样下去,难保会有漏网之鱼,还是想想怎么办吧。”
我看着房间的地面皱起眉想着:糟了,真要掘地三尺搞得乱七八糟的,重新装修还得用好多钱啊。又要买房又要扩建,还要想法子招揽顾客,这五十金够不够啊?
正想得出神,扶雍乐滋滋地从外面进来说道:“姑娘,事情办妥了。只用去一金便买了套宅院,真是划算。”
“你买宅子作什么?”霍去病问我。
“扩充客栈。”我伸展着双臂夸张地宣布。“我要大展拳脚,在大汉王朝建立自己的企业王国。”
“什么意思?”霍去病的语气神态都有些不对。
我赶紧解释说:“是这样,现在长安米贵居之不易,吃穿住行,还要养活一大家子人,不多赚点钱怎么行?所以我打算扩大客栈规模,多想些点子好好经营,把它打造成长安城最大最豪华最热闹的娱乐场所。”
霍去病对于我的“理想”似乎一点都不感兴趣,皱着眉头说:“若你缺钱我可以给你,何必为蝇头小利蝇营狗苟,犹如商贾之流。”士农工商,商在最后一位,虽然有钱但社会地位不高,被视为下品,霍去病也跟大多数人一样持有这种观念。
我知道跟他讲道理也讲不清楚,避重就轻地说:“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怎么能伸手向你拿钱。哎,你不用瞪眼睛,总之我答应你,只要你神骑营有事,我保证随传随到,这样总行了吧。”就知道在他心中,什么都比不上他的军队、他的战争。真是的,少了我一个难道这仗还不打了?
霍去病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眼神一下子变得非常奇怪,象小孩子受了什么委屈一样,不过这种表情只一瞬间就消失了。
“你怎么了?”我担心起来,别又发生什么事了吧。
霍去病摇摇头说:“没事。只要你喜欢,想作什么便作什么,有难处可以来找我。”
说罢怏怏不快地离去。
他这是怎么了?
我正摸不着头脑,他又回来了,说:“今晚,陛下将在宫中设宴为赵婴齐饯行,他们明日一早返国。”
我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什么饯行返国,关我什么事?干吗特意回来告诉我?”
“是,的确跟你无关。”霍去病横了我一眼,转身走了。
我呆了半天,突然一惊,跳起来追出去:“赵婴齐,你说的是南越国的太子?那,那列疆呢?列疆也会一起走吗?”
霍去病看我一眼,视线移向别处,无奈地说:“那是自然。”
“不可能,我跟他还有赌约,他不能走。”我一时心急脱口而出。
“什么赌约?”霍去病果然上了心。
我吞了口口水,不知道该怎么说。难道跟他说所谓的赌约其实是跟狮面人订下的?他要知道我跟狮面人私底下有来往,还不火冒三丈。
我这么一迟疑,霍去病立刻敏感到事情不对,严厉地说道:“按大汉律例,私下跟外国使节来往乃是大罪。莫非你与列疆果有私相授受之事?”
“什么私相授受那么难听?”一个不高兴就往人头上扣帽子上纲上线,中国人是不是都这德行,不论今古?“我只是,只是跟他约好比剑而已。”
“何时何地?以何为注?”霍去病紧咬着不放,一脸的郑重。
我不能让他跟狮面人见面,他们原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两种势力。狮面人固然不可以有事,小霍也不可以,这两个人对我来说都很重要。
“你可以不说,但不能骗我。”霍去病察觉到我的心理,脸色有些阴沉。
“好。我答应你。”我抬头痛快地。“我不想骗你,所以我不说。”
霍去病什么也没说,抬脚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住,没有回头,以背对着我说:“洛樱,自你我结识以来一向投契,只除去晏七行。如今,又添了一个列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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