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事出意外(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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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心情变得很坏。
全因小霍轻描淡写的那句话。
其实我明白他的意思,并不单单指我们两个人的关系。我们算是什么关系,惺惺相惜的朋友?战友?知己?讲关系的话,不如说性情或是志向。
某些方面,我跟小霍很象,都一样有严重的英雄主义情结,有对自己民族的那种披肝沥胆的热爱。(这种情结很多普通人都有,平时是隐藏着的,事情一来,就会突显。中国人尤其如此。)若能抛开狭獈的民族沙文主义,那是种很崇高的情操。
我倒不是说我自己有多么高尚。事实上与其说是情操,不如说是性格所致。我的性格中天生就有英雄主义倾向,而英雄主义几乎跟国家、民族这两个词汇不可分割的,那是它生存的土壤。
这种情怀本身就带着种超越世俗的高度,它几乎不与世俗为伍,它踞在高峰之巅俯视群伦。跟爱情比起来,它更加的理想化,甚至神化。不但如此,有时候它跟爱情甚至是冲突的,不能并存的。因为再伟大的爱情,也只是“世俗”这个世界所有情与爱的浓缩体。
可是,英雄主义一旦遭遇真的爱情,用一句最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霍去病说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他在责备我。
英雄难过美人关是种奇特的现象,它简直是种规律和宿命。除非遇不到,否则世间没几个人可以逃脱。霍去病不在其中,不是因为他有多么强悍,只是因为他还没有遇到,也可能这辈子都遇不到了。
可是我遇到了。于是,战场上、训练场上的洛樱是一个人,面对爱情的洛樱又变成了另一个人。洛樱好像是被撕裂成两个人,在不同的场合呈现着两种不同的人格。
霍去病欣赏的是前一个;对于后一个,他不能理解也不能认同,有时甚至是藐视的。
其实,我也不能理解,也不愿认同,只是我没办法。如果可能,我更愿意自己是一只鹰,自由、勇敢、敏锐,傲视世间一切,在长空振翅翱翔。我不想当驼鸟,尽管它是最大的鸟,但它不会飞。
最近我常常觉得自己的胸膛象要爆炸开来,有一股力量在向外拱,向外冲,那鹰一样的灵魂竭力想挣脱这具束缚它的囹圄,冲出去一片天。
天空才是鹰的家乡。
但是有一根线,很粗壮的线扯住了它,它没有能力剪断那条线,因为它的翅膀被那根叫**情的线锁住了。
我呆坐足有一个小时,脑子里象开了锅,煮了一锅沸水。清醒时才发现,原本那幅想用来画画的锦帛,被我用炭条写得满满的,横七竖八的只有一首诗: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真是首好诗,好得让人无语,只能徒然叹息。
是我太执着了吗?可是,忠于爱情有什么不对?信守承诺有什么不对?为什么这么的沉重,这么的辛苦?
雪已经开始有消融的迹象。
天气暖暖的,长安城东郊的丰林亭沐浴在午后的日光里。这里就是古人所说的十里长亭,多少悲欢离合的故事,都在这里上演,使它成为了一个凄惶的记号。
倚在斑驳陈旧的柱子旁,我垂着肩低着头,脚下碾着块小石头,漠然地等候约定的时间。一阵风吹来,带来“刷刷”的响动。抬起头,触目所及,是那被无助地伸展着的被冬风凋零枯干的枝桠,春天来临之前,它的生命仍旧在沉睡,但谁又知道掩盖在平静的外表下的,是怎样一颗起伏不定蠢蠢欲动的心。
他怎么还不来?我抬手看表,时针已经指向两点,他不象是个会失约的人。
一会儿,有脚步声传来,一个人从树林那边走来,人还没露面,我就知道他不是狮面人,他的步伐太沉重了。
我低下对继续对付那颗小石头。
“是……洛姑娘么?”一个粗厚的声音。
我失望地抬头望去——那自然不会是狮面人,是个蹾蹾实实的普通男人,粗布衣裤浓眉大眼,看上去很老实的样子,碰触到我的目光,下意识地瑟缩一下。
“是,我是。”我知道他不会来了。
那人说:“有位大爷着小人向姑娘传句话,他有要事不能赴约,改日再约。并说……姑娘会打赏给小人十文钱。”
我搜刮着身上的衣服找钱:“他长什么样子?”
那人努力地想了想,摇摇头说:“他头戴一顶奇怪的帽子,看不清相貌。”
没有十文钱,只有一小块金子,那人拿了,欢天喜地地走了。
我怅然伫立在丰林亭里,感到一阵迷惘。
明天他们就要走了,哪还有什么改日,那个赌约根本无法算数。
那,我跟晏七行,真的就这么完了,结束了?还是,我要追着他去南越?
我闭闭眼,一跺脚骑马回城去。
无论如何,我都得再见他一面,哪怕真是最后一面。
一口气跑到谒台馆跳下马对守门的士兵说:“我要见南越来的使节列疆列大人。”士兵上下打量我几眼,告诉我列疆奉诏进宫了,什么时候回来不知道。
“难怪不能赴约。”我郁闷地想着。
不过,这是不是提供了他就是狮面人的间接证据?
无奈地正想离开,却被一声特有的娇柔声音唤住:“洛姑娘请留步。”
是列疆夫人赵秀竹。
我从来没做过第三者,不知道第三者遇到别人老婆时是什么样的心情,总之我的感觉是十分的尴尬兼心怯。第一次见面时净顾着震惊了没多想,现在可是实实在在面对面,类似于觊觎别人东西时却碰到那人的小偷心理蓦然升腾于胸臆,所以当我转身面对赵秀竹时,态度非常的谦恭,尽管我自认没对不起她。
“列夫人好。”象学生遇到老师。
赵秀竹一贯的亲切,柔声问:“洛姑娘特意来寻外子,一定有要事罢。”
我只得点点头。
想我们只见过一面的人,如果不是有特别的“要事”,怎么可能找上门来。
“可以告诉妾身吗?”
我脑子有些发空,告诉她什么,告诉她我想要她的丈夫吗?正踌躇间,赵秀竹看出我的为难,大方地一笑说:“妾身向来不涉外子事务,只是明日一早我们便上路回南越,而今夜大汉天子在明堂为太子设宴饯行,只怕不到三更回不来,故而有此一说,若有不宜之处,请姑娘海涵。”
“夫人言重了。”我总算找回伶俐地舌头。“其实我找列大人为了一件东西。”这是刚才灵机一动忽然想起来的,反正那东西迟早也得要回来。
赵秀竹有些好奇,问:“可否请问姑娘,所为何物?”
“列大人腰间挂着的那块和田玉环。”我索性大大方方地直言不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想说了,但是没机会。那块玉环原本不属于列大人的对不对?”
赵秀竹道:“那玉环是来汉廷途中买的。”
真的?对此我表示怀疑。
“那,是不是还应该有个盒子?”
赵秀竹亮讶然道:“不错。莫非……”
我点点头:“那原本是我的,只不过在雁门关外给匈奴抢了去,想不到竟辗转落到列大人手中。夫人,那盒玉环对我意义重大,我愿出双倍价格将它买回,请夫人成全。”
赵秀竹轻柔地笑道:“不过是块玉环而已,君子固有**之美,何必论及金钱?待外子回来妾身代为转告,将玉环归还于姑娘便是。”
咦?真想不到她这么大方,难道真是我多疑,被匈奴抢去的背袋辗转被卖到大汉境内,无巧不巧地那块玉就被他们夫妇买了来?
不管怎么样,我真心地冲她施了一礼:“多谢夫人。”
凭心而论,这位列夫人性情温柔,相貌出众,即使作为情敌,也很难讨厌她,何况,我不是她的情敌。怎么可以是情敌?无论如何,不可能跟赵敏成为情敌。真是,无语问苍天。
赵秀竹说:“明日我们便要离去,洛姑娘既然与我家小妹认识,妾身便邀姑娘得空前往南越一游,小妹见你必定喜欢。”
我苦笑一下,说:“多谢夫人盛情,有机会我一定去讨扰。”
别了赵秀竹,牵着马一个人走在大街上,我茫然不知所措。
要不要守在谒台馆外等他?
未央宫内这种议题悠闲的聚会,兴致一来,有可能玩通宵。如果那样我还哪有机会跟列疆说话?最多就是明天匆匆一面,从此天涯海角。不辞辛苦二次穿越,落这么个下场,这叫我怎么甘心?是好是坏,总得有个结局。

这么想着想着,不知不觉来到鞠城,想起小鹰,信步走了进去。
鞠城非常的热闹,鞠客们衣着光鲜,还有几个小姑娘也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好像在作着某种活动前的准备。看见我,穿着一身红的小鹰兴高采烈地跑过来叫道:“姐姐你来了,看,好看吗?”
我强打精神称赞道:“好看好看,你们这是准备干什么?”
“进宫蹴鞠。”小鹰明眸闪闪一脸向往的样子。“听说皇宫很大很漂亮,终于可以亲眼一见了。”
“漂亮什么呀,不过是屋顶高一些房子大一些院子宽一些而已。”我没情没绪地说,瞧见小鹰光彩照人的样子,心里一动,把她拉过一边悄声说:“我可警告你,大汉皇帝可是只超级色狼,你这样子进宫去要是被他看上,跟霍少这辈子就算没戏了。”
小鹰听得脸色微变:“姐姐的意思是说,皇帝会娶我?”
我耸耸肩道:“我是说你长得这么漂亮,要是被皇帝看上,他要一个女人谁敢不给?到时候一入宫门深似海,再也出不来了。”
“我不去。”小鹰立刻清楚明白地作出了决定,伸出去扯那身红衣裳。
一名鞠客掌事远远地叫道:“小鹰姑娘,时辰不早,准备最后操演。”
小鹰急了,一把捉住我的手哀求道:“姐姐怎么办?我不想进宫,我想跟霍大人在一起,你帮我。”
我拍拍她的肩笑道:“傻丫头,不想去跟他们说一声就是了,又不会拿刀逼着你去。”
“不是的姐姐。”小鹰快哭出来了。“这次蹴鞠由我领舞,可怎么办好?”
我皱起眉头想了想安抚她:“你也不用这么担心,皇帝现在不正有王夫人陪着吗,也许他根本注意不到你。再不然,拿锅底灰把脸抹了……”自己也觉得在胡扯。衣冠不整晋见皇帝都可以治个大不敬之罪,何况是抹锅底灰?
小鹰睁着一对大眼睛不错眼珠地瞪着我,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问道:“你干嘛这么看我,哎……别打歪主意,我又不会什么蹴鞠舞,我不会去的。”
“你见我跳过。”小鹰认真地说。“姐姐一向聪明,身手又敏捷,你替我去一定成。”
“见过猪走路就会四脚爬了吗?你们鞠城那么多位姑娘,换别人。”开玩笑,未央宫、刘彻,我避之惟恐不及呢,干吗自己送上门去挨K?
“其它姐妹们都不曾练过。”
“我也没练过。”
“你比她们聪明而且懂得剑术。”
“蹴鞠跟武术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姐姐……”小鹰抱着我开始落泪。“此番事关重大,若是有个闪失,只怕我们担当不起,只有拜托给你我才放心。”
“不是我不帮你,能帮你我会不帮吗?我是真的帮不了。”哎哟,早知如此刚刚干吗那么多事?
小鹰执拗地继续哀求我:“姐姐,你一定可以。你知道我喜欢霍大人,非常喜欢,是以断不可让自己出差错。若是陛下真的对我有意,我为了霍大人必定不肯,到时岂不是害了霍大人?”
“嗯?”其实我有些讶异,这丫头的思维越来越机敏了,“红颜祸水”这么深刻的问题也想得到。“你让我想想,让我想想……”
进宫?对呀,何必守株待兔,进宫不就能见到列疆了?
那边有鞠客掌事又在催了,要姑娘们作入宫前最后一次演练。小鹰面带哀恳地望着我,象要上断头台一样。这丫头,对小霍还真是一心一意一往情深,就是不知那小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啊。
“好吧。”我答应下来。“这样,你尽管去彩排,然后你还是照样进宫,把我也带进去,表演的时候我替你。”
“多谢姐姐。”小鹰高兴极了,照我脸上“叭”亲了一口,扭头就跑。
“不用谢。”我暗暗地笑,反正我也没打算真的替她上场。
远远看着那个牛皮球在五个漂亮女孩的脚上传来飞去,有点象小时候玩过的鸡毛键。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小鹰在踢球,其余四个是名符其实的陪衬,作作舞蹈的动作而已。话说回来,小鹰踢球的姿态真的很美,那个球好象粘在她脚上一样,不论飞向哪里最后还是会落到她脚上,真是厉害。这份功夫换我来练,怎么着也得一个月吧,如果真要我临时替补,那才真是死定了。
小鹰是鞠城的红人,跟掌事打了招呼,掌事以为她第一次入宫要我陪同壮胆,再加上又认识我,也就答应了。于是换了身嫩黄衣裳,重新梳了头,插支珠钗,略施脂粉,轻抹樱唇,再披上统一配发的白色大氅,对镜子一照,哗,这次来汉朝后,数今天最漂亮。漂亮是漂亮,比起其它几个十五六岁水灵灵的小姑娘还是差一些。不出类拔萃,也不失体统,我很满意。跟着小鹰上了马车,前往未央宫。
这时候我还不知道,我们注定要在这里渡过一个极不寻常的夜晚。
外面看未央宫还是老样子,下了马车,宫卫们给我们作例行盘查,顺利地进入宫中。此时,暮色四合。晚宴设在麒麟殿,我们被送进偏殿作准备工作。我拿了画眉笔,不由分说抓过小鹰:“别说话,听我的没错。”
小鹰不知我想干什么,乖乖地呆着不动,任由我在她脸上添了些细细碎碎的“雀斑”,之后又将面纱往脸上一罩。拿铜镜往她面前一摆,得意地说:“看,还有谁能认得出来。”
“姐姐?”小鹰这才明白我的意思。“原来你真的不肯帮我。”
我认真严肃地看着她说:“我不是不肯帮你,我是真的不行。想想看,这可是皇宫,一旦出了纰漏,你跟我两个脑袋都不够砍的。但是你这样子上场呢,既不失礼,又避免了麻烦,就算皇帝真的看见你,也不过是看见一个满脸斑点的丑女,他不会对你感兴趣的。”
“真的?”小鹰噘起了嘴将信将疑,满心满脸的担忧。
“相信我。”我拍胸脯打包票。
未央宫我熟得很,那些宫院、殿堂、高墙,甚至哪里栽什么样的树我都记忆犹新。于是出偏殿,径直去麒麟旁的诏室,那是官员晋见皇帝时待诏的地方。眼见天色已晚,估计参加今晚宴会的臣工们都会在那等候,其中,很可能就有列疆。
宫院里内侍宫女来来往往,时有巡查的宿卫。幸好我身上的白色披风上标有“鞠城”字样,宿卫们也没太在意,于是很顺利地来到诏室门前。正沿着长长的阶梯向上去,门内出来几个人,其中一位白色的长袍镶玉的发冠,正是霍去病。
正愁着诏室外的兵丁能否让我进去呢,一见他心中大喜,叫道:“霍大人!”
霍去病一愣,显然没看出是谁。我赶紧把罩在头上嵌着狐狸毛的雪帽一推,轻声说:“是我。”
霍去病上下打量我几眼,皱起眉说:“是你?”
自从来汉朝后,平时我都穿男装,偶尔女装示人,也是非常简单地头上挽个髻,外头罩件蓝衫,除了能看出性别其它什么也看不出来。不是不爱美,而是女为悦已者容,那悦已者还没找到,哪来的心情?大家也都习惯我素面朝天的样子,今天突然这么刻意打扮,难怪他一时没认出来。
霍去病显得不太高兴,说:“你入宫何为?还穿成这副模样?”
几位同行的臣工不知怎么也都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小霍跟我说话。
我看看他们,没一个是认识的,一把拉住小霍往旁边走了几步,悄声说:“我是想……”
“见列疆。”霍去病打断我的话。
“噢。”
“我真佩服你。”霍去病恨铁不成钢地说了这一句,扭头吩咐诏室门前的士兵道:“请列疆大人出来,有人要见他。”
我低声说:“谢谢你。”
这么痛快地帮了我,就算被他挖苦一句也值了。
霍去病叹了口气,看看我的打扮又拧起眉,说:“皇室禁地宫规森严,你自己凡事当心!”说罢拂袖而去。
我正心里满不是滋味儿,谁料他忽然又折返回来,抬手往我头上一挥,一言不发扭头又走了。
“喂,喂……”我叫了两声,给他这一番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下意识地摸摸头,发现头上那只珠钗不见了。
我有点着恼,冲着他的身影叫道:“喂,你拔我的珠钗干什么?”
神经病!莫名其妙!
我生气地嘟囔着,一转身,有人站在面前,居高临下望着我,正是列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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