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河西之战(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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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我曾想过千遍万遍,想不出当时怎么就会向列疆开枪。虽然因为角度的问题我看错了,虽然我真的看到列疆的剑明明是劈向霍去病,但是,我怎么会想也不想就向他开枪?
他是晏七行啊,他是我的丈夫!
但那枪我真的开了,在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下,本能地、潜意识地做了这个动作。列疆那一剑不是劈向霍去病,而是劈向敌兵,当时,三把刀同时向霍去病身上招呼,在他身侧的列疆因战马阻隔无法相助,这才从马上跃起杀敌!
那一枪当然没有伤着列疆,隔着几十米距离,再加上我一刹那的震惊失神,手上失了准头,而他的动作又比我快了那么两秒,就两秒的时间,子弹从他脚下飞过,射穿了另一个胡人骑兵的脑袋。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名敌兵死在列疆的剑下。而霍去病马疾如飞,突破敌人的围截,摘下铁弓,搭上三箭,开弓横拉,一箭正中旗手,一箭射中护旗副,二人立刻死于非命,最后一箭直奔浑邪王。
浑邪王毕竟沙场老将,身子一伏,整个趴在马背上,虽然反应够快,仍被一箭擦着头皮飞过去,将头发扯去了一缕,立时吓得魂飞魄散!惊魂未定,霍去病的马左冲右突,如风驰电掣已到跟前,利刃泛着森冷的杀气挑向浑邪王。浑邪王大声惊叫,大急之下一“咕噜”翻身落马,身边的侍卫蜂涌上前拦住霍去病,这才救了浑邪王一命。霍去病运剑如飞,转眼杀了两人,战马交错间,将那杆象征浑邪王权威的白旗斩作三段。
白旗一倒,立刻给敌人心理造成压力,左右两翼再被击破,五旗断了三旗,很快陷入混乱,随即大举向北败退。
汉军掩杀过去,追出三百余里,直杀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
战事整理甫毕,列疆快步走到我面前,脸色跟铁灰似的,眼神冰冷地盯着我一言不发。我垂着头困难地吞了口口水,根本没办法用任何语言表达内心的内疚和恐慌之情。嗫嚅了半晌,才逼出三个字:“对……不起。”
他冷笑,说:“若非侥幸,想必我已死于你枪下。”
“我不是……你听我说,我当时只是……”我急切地想解释,但是他根本不听,怒冲冲地拔脚就走。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苦笑不已:事实如此,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他似乎很生气?”霍去病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望着列疆远去的背影直纳闷。“你们有何睚眦?”
我侧头看他,见他满身是血,脸上溅得左一块西一块,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有一双晶亮的眼睛灼灼生辉。
“还不都怪你。”我没精打采地。
“我?”霍去病反指自己,莫名其妙。
“我以为他要对你不利,所以……给了他一枪。”我垂头丧气,觉得自己变成了苦瓜,从里到外苦透了。跟他的关系好容易有了转机,现在全被自己搞砸了。而且更重要的是,我怎么可以?我怎么忍心?我不明白。
霍去病吃惊地瞪圆了眼睛:“你开枪打他?”
“对,这下你高兴了吧。”我迁怒于他,嘟囔一句掉头走掉。
霍去病一把将我扯回,用怀疑的口气严肃地问道:“你何以认为他会对我不利?你是否知道什么却向我隐瞒?”
本来心情就恶劣透顶,被他咄咄逼人地这么一问,更是火大,人家这么大的将军又不能骂他,只好狠狠拽回胳膊,横眉竖眼地离开。
无头苍蝇一样,满军营寻找列疆,所有道歉的话打了不知多少遍腹稿,但是我找不到他,直到两个小时后军队整饬完毕再度上路,才看到他的影子。之后他一直在霍去病身边,我每次找机会想跟他搭话,都被他冷冷一个眼神逼了回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大军随霍去病转战河西五国之间,如风卷残云般地在浑邪王部与部分休屠王部进行了大规模的扫荡。辎重财物不取,一个战俘不留,所有归附者赦之,所有拒降者诛之。
汉廷对河西情况了解不多,小鹰算是帮了大忙,不但修正了地图,对于匈奴的许多生活习惯与习俗也多有了解,为日后河西地区战略大反击而预备的这次带有侦察与试探性的西征任务,到此已经完成了一多半,现在只剩下休屠部的主要聚居群还未曾涉足。
晚上,兵团在距河边不远处夜宿。
月亮很圆,河水浅且清,这里的草长得较高,比较隐密,我跟小鹰可以放心地简单擦拭身体,打理头发。
小鹰心不在焉,我也提不起精神。她愁的是明天军队就要越过焉支山(今甘肃山丹县境的大黄山,又称燕支山),除非休屠王去了茏城,否则父女二人就不得不面对面了;我愁的是……唉,不提也罢。
四月末的天气还有点凉,胡乱洗了头发扎上马尾,眼瞅着小鹰还在边梳头边发呆,提高了声音叫她:“别烦啦,反正怎么着都会碰见,避不开逃不掉,不如,坦然面对。”
小鹰听了,慢吞吞地穿上外衣,叹息着说:“姐姐,我心里难受。”
“是呀是呀,我都一样难受。”我懒懒地坐到地上,随手扯了根草含在嘴里。
“呸!”真苦。
小鹰看了看说:“那是苦芝草,又称神奇草,草原上的狼受伤后用它止血,不过人却不能使用。”
“为什么?”
“因为很痛,痛入骨髓。不过若能忍过那痛,不论伤得多重,会很快痊愈。”
我瞟了她一眼,劝慰道:“你说得对,若能忍过疼痛,不管伤得多重都会很快痊愈。你也一样,忍过去就好了。”
小鹰软了吧叽地歪到我身上,闷闷地说:“姐姐,我不想去。”
“行,跟霍少说一下,他会理解的。”
“真的?他不会怪我?”
“傻瓜,当然不会。”
“我去找他。”小鹰站起来。“姐姐不回军营么?”
“你先回吧。”我懒洋洋地躺到柔软的草地上。“我想一个人呆会儿。”
小鹰叹了口气,拖拖拉拉地走远。
四周一下静了下来,只有风与水的声音,分外清晰。这么宁静的夜里,连心里的那股郁闷之气,也越发清晰。不知躺了多久,一翻身间,腰间的枪硌得我骨头痛。
“全都是你惹的祸。”利落地坐起身拔出它就想往河里丢,转而一想,到底舍不得,里面还有子弹,危难关头要靠它救命呢,不能丢啊不能丢。
“你还真是可怜,连发泄的管道都找不到。”无奈地扑倒在地,我自嘲地对自己说。
这件事到底怎么办好呢?这个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问题,要怎么样他才能原谅我?唉,好烦呐……
“将军找卑职只是为此事?”隐约有声音传来,好象列疆。
“明日越过焉支山,与匈奴恐有恶战,我不想士气有损,故而邀你相谈。”这个却是霍少的声音。
大晚上的他们不睡觉跑来密谈吗?
隔着茂盛的青草,我探出头来张望,月光下两个人的身影在河上游停住,离我不过几米远的距离。偷听别人谈话非君子所为,还是乘没被发现时悄悄溜掉比较好。
我躬着腰走几步,却在下一秒停住了脚步。
“将军所谓的士气,莫非是指洛樱姑娘一人?”
诶,这关我什么事?
霍去病“嗯”了一声,好象在措词吧,停顿的时候久了些:“我知道她向你开枪,令列大人十分之愤怒。但若究其原委,你却不该怪责于她。”
原来是替我当说客来了,嗯,这小霍够意思,不枉与他相交一场。
“将军之意,卑职不明。”列疆的语气里不乏对上司的尊敬,但这尊敬里多了些许冷淡。“同为大汉效力,若同僚之间缺乏信任,战场之上如何生死相托?洛姑娘虽与将军交好,但将军若有意庇护,何以服众?”
霍去病轻笑一声,说:“依军法,战场之上挟私怨加害同袍者罪大恶极,为儆效尤当处以凌迟之刑!莫非杀了洛樱,才能平息列大人胸中怒气?”

列疆一时语塞。
我想他怎么也不会想杀我吧。
霍去病接着说道:“一直以来她待列大人如何,你我心知肚明。一时失误而已,何必与她计较过甚?不如让她斟茶认错,列大人原谅她也就是了。”
列疆好一阵沉默,之后淡淡一笑说:“久闻霍将军为人公允,御下甚严,此次居然亲自出马为部下说情,看来,果然传闻不虚。”
霍去病一怔,警觉地问道:“甚么传闻?”
列疆说:“朝野上下皆知,说霍将军有位肝胆相照的红颜知己,屡次为将军犯险是为刎颈之交,将军待她也甚为亲厚。据闻将军若要成亲,这位知己当是正室夫人的不二人选。从前卑职以为道听途说不足为信,但如今看来,倒信了**成。”
我愕然,赶紧掩住口,因为差点大叫出声。
什么红颜知己?什么刎颈之交?什么正室夫人?天哪,难道他们竟将我跟小霍的关系传成了这样子,而列疆也居然信了?
霍去病勃然大怒道:“列大人此言不但侮辱本侯,便连洛樱姑娘也一并侮辱了。好事者捏造谣言,或为取利,或为败坏他人名节!本侯一介武夫倒也罢了,洛樱乃是冰清玉洁的好姑娘,岂容他人随意污蔑?此事待得大军回师,本侯定要问个明白!”
先前他自称“我”,现在又称“本侯”,前后态度的转变,其意不言自明。
响起脚步声,似乎霍去病气晕了拔脚想走,但下一刻又停下来,冷冷地说道:“大人年长于本侯,于世事更为练达,却如此轻信流言,幸而洛樱不在,否则难免将大人轻看了去……再者,洛樱所为固然有错,但列大人不妨扪心自问,除去与晏七行外貌酷似,你所作所为可曾有令她信服之处?你若不能信她,又岂能强求她信任于你?”
“就是就是。”躲在草丛里的我连连点头。
“霍将军之意,莫非怀疑卑职留在汉廷别有所图?”列疆敏锐地捕捉到要害问题,紧追不放。
我的神经一下绷紧了,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霍去病毫不掩饰地反问:“列大人果真别有所图么?”
列疆轻哼一声,说道:“自然不是。”
真的假的,为什么我就是不能放心地相信呢?
“不是就好。”霍去病的语气深沉,有种不是他这个年纪当有的老练。“本侯认识洛樱亦不过短短数月,但深知她为人,凡与大汉为敌者,便是与她为敌。她出手救我,并非与我亲厚,出手伤你,也并非与你交浅,乃因战场之上,霍去病便是大汉,大汉便是霍去病。然则若有朝一日,列疆大人作了汉军统帅,她亦会如此待你。本侯言尽于此,是与不是,列大人自己分辨。”
说罢拂袖而去。
剩一个列疆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生气。
我轻吐一口气,心中颇多感慨。
这霍少把我说的太高尚了些,其实我哪有那么高风亮节,无非就是不想改变历史不想再出乱子罢了。我如果真象他说的什么“与大汉为敌,就是与她为敌”的话,早就把列疆送官法办了,说到底还是私心在作怪呀。
最让我感觉羞愧的是,现在是战争时期,多少弟兄为家为国战死沙场,而我还在这儿为求得……前夫谅解而苦恼,真是丢脸丢到两千年前了。
想到这儿,我又叹息一声,这一声就惊动了列疆,他大踏步走到我面前,我也无意闪躲,站起来直面他。
看见是我,他有些惊讶,又有些尴尬。是呀,他一个三十几岁的大男人,竟被一个二十出头的大男孩劝解与责问,怎能不尴尬?连我都觉得尴尬。
两人相对,默默无言,良久,我挪动脚步,准备离开。
“且慢!”列疆出声叫住我。
我停住动作凝望着他,月光下他的脸孔沉静柔和,却也越发显得高深莫测。
他笑了笑,几许寂寥,几许感叹,说道:“霍去病虽然年少,但胸襟见识远胜寻常男子,难怪你对他看重……也罢,过往种种不妨散如云烟,你我尔后依然是同泽同袍,只盼战场之上,休再将我认作敌人。”
他向我抱了抱拳,先走了。
“列大人!”我冲着他的背影高声叫,他略一迟疑停下脚步,却并不转身。“我知道你不是气量狭窄的人,也知道你并没有真的相信那些谣言,你只是想不到我会向你出手,你只是……太伤心了。”
他先是不动,仿佛出了口长气,这才大步离去。
对不起。对着他远去的身影,我再次致歉。
这件事到此,就算是了结了吧。
不管怎么样,我很感激小霍。
回到营帐,正好碰上从中军帐回来的小鹰,问及结果,不出所料。霍去病为了她的安全,特意留下几百名后勤官兵相陪。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军队越过焉支山,焉支山又名燕支山,因山北出产越年生草本植物红花——燕支花而得名。燕支花的花瓣可制成红色颜料,作为匈奴女子的化妆用品,即“胭脂”胭脂与燕支同音,所以焉支山又叫“胭脂山”。
焉支山峰岭比次,朝日初上时,阳坡映晖曦颜色如丹,其阴坡凝烟为深碧色,远看十分壮美,谓之山水奇观。入内则林木茂多,禽兽繁盛,是个狩猎的好去处,同时也是个埋伏的好地方。
霍去病感叹说:“胡人若在此设伏兵,我军虽不至惨败,西征也必定受阻。”
可惜直到穿越了焉支山,也没见半个伏兵。
过了焉支山,霍去病率军挺进西北,据史记载,此去千余里将有大的遭遇战,我提醒霍去病道:“不久之后,我们恐怕会与敌人遭遇,还是让大家适时休息,保持体力。”
一天后军队开进茫茫沙漠。
天下的沙漠都差不多,但这里的景致看起来似乎有点眼熟。走了段路,猛然想起来,这不就是我二次穿越时的地方嘛。这么说,我们离休屠王聚居地真的不远了。
正走着,天气忽然变了。刚刚明朗朗的天空忽然阴霾密布,接着狂风大作。沙漠里的风啊,我是第一次见识到,没有遮掩,没有障碍,卷起漫天风沙,如同沙潮巨浪,劈头盖脸地倾泻下来。昏了脑袋,迷了眼睛,沙尘把我们包裹得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整个军队寸步难行。到最后,必须拉着马尾巴,才能稳定身形了。
霍去病下令原地驻扎。
好容易支搭起帐篷,转眼又有几顶被风卷走。
呼喝声,喊叫声,钉木橛声……我的妈呀……
我灰头土脸地走进中军大帐。
大家看到我狼狈的样子都笑了,其实他们不用笑,丑人不只我一个。
命人展开舆地图,大家围拢来看了一阵,我看到几个熟悉的字,指着问道:“这个皋兰山在哪里?我们离它远不远?”
霍去病道:“按小鹰所指,再往西北十余里,应是此山。”
我吓了一跳,说:“这么近?哎呀,不行了,大家还是不要休息,敌人在前面等我们哪。”
“刷”的一下,所有的眼光都向我射来。
“你如何晓得?”异口同声地问。
“直觉。”我肯定地说。“你们别不信,我的直觉非常准。霍将军,你一定要相信我。”
霍去病想了想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吩咐下去,全营戒备。”
正说着话,被风吹得鼓包的帐篷突然平静下来,外面的天色也明亮起来。出帐一看,刚刚还飞沙走石呢,这么一会儿功夫,又风和日丽了。
“沙漠的气候,果然神鬼难测。”身边的列疆喃喃地说。
忽然,不远处传来惊叫声,
大家相顾失色,纷纷上马亮兵器,霍去病一声令下,就要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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