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兵败冯二流落胡家庄
流言选秀女百姓遭殃
云随风变，浪逐萍飘
游子何往？前程渺渺。
一九一一年十月，同盟会领导的国民革命军，在湖北武昌打响辛亥革命第一枪之后，一九一二年一月，北洋新军驻滦州第二十一镇一、二营管带施从云、王金铭等人，响应同盟会号召，也发动了武装起义。一月三日，他们通电全国，宣布滦州独立，并成立了北方革命军政府。这件事，有如惊雷，震动了天津和北京。袁世凯得到这个消息后，急忙调他的第三镇统制曹锟，配合通永总兵王怀庆，领兵前往镇压。起义军乘火车西进，直逼津京，想阻止军阀的军火南运，不料火车刚行至雷庄，双方就交火发生激战。因起义军中有的头目不坚决和寡不敌众，施从云、王金铭牺牲，不幸起义失败。
滦州起义失败，战士有的牺牲，有的被俘，有的逃散。其中有个姓马的年轻战士，年仅十八岁，原籍陕西遂德县人。他逃散后，身无分文，又因山高路远，不能回家。他东觅西转，不知哪个地方能落脚。他曾听说关外东北地广人稀，是个能养人的地方，可是手头没有路费，又怕张作霖的胡子兵加害他，去不得。他想西去百里之外的唐山做个煤矿窑工，且步行可达，他又想到那里是个政治军事的杂巴地，对一个外来残兵，也有危险。他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驻防过的滦州，这里有山有水，民风淳厚，只要肯劳动，开山种地，都能活下去。他怕招祸，隐姓埋名，把马字旁边添上两个点，改为姓冯。又因原籍还有一个比自己大两岁的哥哥，故名冯二。他在一个不知名的村里，央求一位村民，脱下旧军装，换了一身土布衣裳，就六神无主的直奔滦州城走去。
冯二走到滦州城北门外，看到有些人沿着城墙根，在那里或站或蹲的闲呆着，还有几个卖玉米饼子和豆腐脑的小食摊。他不知这里是做啥的，就问一个闲逛的老头说：“老伯，人们都在这里呆着，都是做什么的？”老头说：“这里是工夫市。”冯二当时还不太明白工夫市是做啥的，就又问：“老伯，在这里都卖啥工夫？”老头听冯二的口音不像本地人，就耐心地告诉他说：“在这里呆着的，都是想找活干的人。要想做短工，就在这里等着。每天城里或城郊需要有帮工的，都到这里来雇人。”冯二听到这些话，一展眉，顿时就像找到了生存的希望。正说话间，又有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人走到他们身边，他看到冯二相貌憨厚，年轻体壮，就问冯二：“小伙子，你想找活干吗？”冯二急忙回答说：“我想，你找我做啥活？”老人说：“滦州花生多，想找人刨三四天花生，每天一元工钱，还包吃住，你想去吗？”冯二说：“我去，你若嫌我干的不如意，可以不给工钱，管我吃住就成。”
冯二这个孤身青年，在滦州城就靠做短工维持生活。有人雇用，就吃住在雇主家，没人雇用，就在城墙根等到日落。夜晚，就栖身住在城西一间破旧的土帝庙里。有一天，没人雇工，他拾了些毂草晚上回到庙里铺地，一群岁玩耍的孩子把他围住问：“你是谁？为啥不回家，住在这里吗？”冯二对这些天真的孩子取笑说：“我是土帝爷，就应该住在这里。”孩子们说：“你唬我们，你不是土帝爷，你是乞丐。”冯二说：“我每天都在地里干活，不就真的是土帝爷么？”这群孩子不信他的话，就吵闹着喊：“土帝！土帝！住在庙里，受着烟熏火燎，闻着花子臭屁！”冯二对他们说：“你们甭回家了，进来，咱们一起闻花子臭屁吧！”孩子们听了这句话，都溜溜地吓跑了。冯二这种半工半流浪的生活，已有半年光景。日子久了，他的雇主们，都知道这个青年人干活勤快，为人厚道，他在短工群中，也小有了名气。
一天早晨，有一个老人到了工夫市，东张西望地找到了冯二，邀他到城北十里的胡家庄做长工，问他愿不愿去。冯二见这个人约五十多岁，白面孔，穿着一身旧长袍，手里握着一支尺余长的烟袋杆。由表面看，不像个农民也不像商人，可是想雇长工，必然是个富户。冯二为急于求个栖身之地，未谈报酬就欣然答应了。他没有家私，只有几件换洗的衣裳和一套吃饭用的碗筷，包上一个小包挎在肩上就同老人奔胡家庄去了。
胡家庄很大，东西两条街，还有一些零散房舍和菜园，住着贫富百余户人家。雇用冯二的这个老人，并不是冯二眼中的富户。老人叫王菊圃，祖上曾被大清朝庭例封为文林郎（1），可是到他这辈早已没落了。他早年受家庭影响，有才也有德，就是不善农耕。俗话说：“家有二斗粮，不当孩子王。”这个王菊圃，还是做了胡家庄的教书先生。
王菊圃结婚晚生育也晚，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闺女。农村的习惯，生了孩子，大多数是先起个乳名，没有学名。男孩子到了入家谱的时候，才取个学名。女孩子不能入家谱，所以都一直呼乳名，直到她们结婚，则依姓称氏。王家算是个较开明的书香门第，三个闺女都有学名，大女儿叫王巧慧，十九岁，性格温柔，心细，善理家务；二女儿叫王巧云，十七岁，性格开朗上进，民国以后大城市有了女校，就主动和同村一个女孩投奔在天津的亲戚读书去了；三女儿十五岁，胆大好动，有自治能力，在庄里跟父亲念书。王家有一处院子和十五亩地，家中缺少劳动力，这是请冯二做长工的唯一原因。
人若想活下去，解决温饱二字，再苦再累，也不肯休息。冯二凭着年轻体壮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自从到在王家，总是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不止农田里的活干的好，家中院里院外也收拾得干净利落。因此，很快得到全家人的好感。他的衣裳或袜子破了，都是王老夫人主动拿去修补，并且还给他添几件换季的新衣。家里做了新鲜饭菜，也都忘不了让他多吃一点。王家多了这么个大小伙子，有了个壮劳力，也给女人占多数的家庭，增添了一种异样的气息。日子长了，局外人已经看不出他们是主仆关系了。
冀东一带常刮西北风，夏末秋初，一阵西北风，由北京方面传来流言，说大军阀头子袁世凯龙袍加身，做了皇帝，国号“洪宪”。他原来就有一妻五妾，也要效法历代皇帝，要在京东一带征选大批女孩送到京城做秀女。凡有姿色者，留在内廷侍奉皇帝和王亲，稍次者，全部充做贵戚的奴仆。这个流言是真是假，一时难辨，但它和风一样，很快传到了滦州，在民间引起了很大震动。一时间，凡有女孩的家庭，都惶惶不安，无论贫富，都纷纷急着给闺女找婆家嫁人。他们做这个事，还怕当地官府知道，落个对抗洪宪皇帝和妨碍执行公务的罪名，所以都是在夜间偷偷地行事。
城里有个绸缎庄的老板，硬要把自己十八岁的黄花闺女，嫁给他一个五十多岁丧了妻子的店员，而且承诺结婚妆奁全部自家承担。这个店员说：“东家，这事实在不合适，我的闺女都二十岁了，我也正为她犯愁呢！”东家说：“不必推辞，这门子亲事太合适了。俗话说‘老夫娶少妻，一辈子不受屈嘛！’接着拽着他的胳膊到中堂屋和他闺女拜了天地。南门外有个租房做豆腐的中年男子，为了做生意，经常吃完晚饭就睡觉，半夜起来磨豆腐。他刚睡熟，房东就咚咚敲他的门说：“快起，快起！”这个男子不知出了啥事，急忙披上衣裳开门问房东有何事？房东把他推到屋里小声说：“别见外，怕我的独生女被选秀女的人带走，现在她已经穿戴整齐，请你到我的堂屋和她拜天地成亲。”这个男子认为房东是喝醉了酒，和他耍酒疯，就推他回去睡觉。房东说：“我没喝酒，我说的是真心话。”这个男子说：“我在老家已有了家室，怎么能再和你闺女结婚呢？”房东说：“只要你能保住我闺女，给你当侧室也可以。我向天发誓，只要你们俩拜了天地，我把人和磨房全送给你。”接着不容再分说，就强拉着这个男子和他闺女拜了天地。
耳闻袁世凯做皇帝要选秀女的流言，加上种种使人啼笑皆非的事屡屡发生，家中有三个闺女的王菊圃夫妇，心情也是沉甸甸的。然而他在农村，毕竟是个有文化的人，不会遇到事情就昏了头脑，他忽然想起了《孟子》中有一句话：“国家兴，必出祯祥；国家衰，必出妖孽。”他反复考虑到选秀女的流言，不论真假，都是不祥之兆。又联想凭他半生的经历得知，每当世事动荡或人心不平的时候，就容易邪象环生，童谣四起。他为思索眼前这件事，不断地吸烟，单是火柴梗，就扔了一地。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注：
（1林郎：明清时散官名，正七品文官阶，掌管文林馆校理、培训生徒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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