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平明流血浸空城 (二)各为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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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苏烈身边乘骑着一匹青马,崔民干回首望一眼马后的数千卫士,捏着那卷由魏武作注的孙武子兵法,吞吐道:“我闻瓦岗军多用长矟快马,行动如风,十分剽悍。若攻黎阳仓,必然会用大军,苏郎将只带五千兵马,恐怕不够,虽然说仓城处原有卫士戍守,然而……”
苏烈仍旧是胸有成竹地微笑,他朝崔民干有礼地点点头,只道:“五千人马足够。仓城处戍守的也是训练有素的大隋卫士,绝不弱于瓦岗军。之所以诸处郡县常常败于贼人,不是卫士们无能,而是将佐、主官们未战而心先怯,接战又不知机。”
崔民干“哦哦”两声,捏着兵书的手心中仍然不住沁着粘腻的冷汗,他低低咳嗽两声以求镇定,却还是不由自主地转面再朝那年轻郎将看去:虽说前军诸将都未对如此兵马调用有何疑虑,这初次临阵的崔氏子心下仍忐忑不安,他所虑之事,并不仅是这些兵马是否能抵挡住瓦岗贼,更担忧这一番能否既顺利夺下黎阳仓,又不令天下人疑北平王实有谋反之心。忧虑之时却又听苏烈笑道:“崔长史何必忧虑,你看这大军所向披靡,应该欢喜。像崔长史这年纪,正是意气风发勇往直前之时,那些烦琐的官场上难为事体,就留给他人罢。崔长史只要和耆老们将赈灾一事处置妥当,就立大功了,他事想太多,徒生烦恼,还没啥功劳。”他便又“哦”了两声,慢慢地将愁容褪去,左手放开了右袖中那卷兵书,又紧张得指节发白地握住了腰畔长剑的剑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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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瓦岗贼人欲夺黎阳仓?!”
盯着风尘仆仆的斥候,黎阳仓守将、虎贲郎将晋文衍的声音不由拔尖得妇人一般,一张还算英武的脸孔刹那间便面白唇青。“我早便知道李密贼子拿下了兴洛回洛二仓之后必定又要来夺黎阳仓。”他跺着右足,惊怒交加地叫嚷着,向身旁的卫士下令道:“速遣人去荥阳,魏郡,周围附近郡县求援!”几名卫士的领命声中他又吼叫着朝其余卫士挥舞手臂:“整顿人马,鹿角、铁蒺藜、弓箭……速速准备!将堑沟再挖深!”
看着卫士们匆匆来去,晋文衍略微松了一口气,手隔着铠甲按一按发闷的胸口,艰难地移动着脚步想寻一处坐下,却又怒冲冲地抬脚朝一名走过身边的卫士身上踹去,吼道:“还磨蹭什么!丢了黎阳仓,都是死路一条!”那卫士踉跄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加快脚步,又有名卫士急匆匆奔来,气喘吁吁地大声禀报道:“晋郎将,人马到了!”
方缓缓在干地上坐下的晋文衍立即又跃起身来,面色惨白得发青。“人马到了?”他声音扭曲得像是在唱一支新传入的怪声怪气的胡曲,随即便从口中冲出了一阵可怖的笑声:“莫非此处真的是我的毕命之所?”一边笑,他一边揪住了面前卫士的甲绳:“说罢!又是哪里的贼人!”
那卫士却满面诧异的茫然之色,吞一口唾沫后声音仍有一丝兴奋的发干:“是北平王的锐锋军啊!郎将你忘了?”
仿佛头顶上打响个霹雳,晋文衍一时发愣,慢慢地松开捉住卫士甲绳的手指后,他又捂着闷痛的胸口跌坐在地上,过了半日,他才虚弱地叹出一声“苍天”,待亲信卫士上前欲扶时,他摇一摇头,背靠在身后土墙上半闭起眼睛,只挥手道:“你等去,将那一支军马,迎进来……”听脚步声纷沓离去,他才缓缓睁开双目仰望头顶苍穹,不久便又似十分疲惫地重新合眼,左手却紧紧地揪住了胸前的衣甲,面部也起了一阵痉挛,良久,他面孔才渐渐恢复如常,口唇也不再作青紫色。“这一处,果真是我的毕命之所……”苦笑一下,晋文衍喃喃自语道,随后他再度睁开眼,看向那正在身前向自己拱手行礼的身着黑甲的锐锋军年轻将领。
“苏郎将,这黎阳仓和儿郎们的性命就托付你了。”说着话,这黎阳仓的守将又微微地苦笑一下,握住苏烈伸来相扶的手掌后,他方才无神的双目中突然有光芒一跳,不甚清晰的“大事不妙”的预感中,他心口又是一阵难以忍耐的绞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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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我运气真是好到十二分。”远望着那从黎阳仓处延伸出去,不知绵延出多少长度的灾民队伍,苏烈不禁叹道。他一手按着刀柄,另一手提着马鞭轻轻敲打着右腿上的护甲,不久,他又提起马鞭指向仓城城墙上的值戍卫士,复向程知节道:“老程,你看这黎阳仓城的卫士,其实也能算是精兵——只要当将军的休要指挥失宜、无事便令他们去送死。”
“是啊,晋文衍竟有心疾。老子还以为要做多少官样文章,到头来没两句话就交结完毕了。这黎阳仓就归了北平王。”程知节得意地笑两声,又眯眼瞧着那正朝领粮的灾民大喊着什么的崔民干,摸着短髯笑道:“崔家的儿郎子,干这些事倒不错。那些白了胡须头发的老人,还有那些文人,乃至官吏,对他都……啧,五姓七望,果然名不虚传!”这一句话音还未落,他却又转换了话题:“苏兄弟,要不要借这机会征兵?我和士信这几日都遇上了不少欲投军的儿郎。”
苏烈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返身看程知节一眼,他也抓了一把下颌:“征兵,中军如何我不知道,前军已经收了不少投军的儿郎和归降的草寇,再收下去,进洛阳时,大军人马怕要翻上一倍。”

“千万不能寒了百姓的心!”程知节却哈哈笑起来,“虽说他们不能立即上阵,但在这两日,那瓦岗贼还没来时,也能修整城墙,挖掘堑沟,相帮守城。”
“有理。”在目力所及处寻罗士信不见后,苏烈点头道,而后又用马鞭敲两下腿甲,再叹道:“说到瓦岗贼,这一次真要兄弟阋墙了。‘东海郡公’、‘右武候大将军’徐世勣和‘骠骑将军’秦琼,我还真有点替罗兄弟担心。”
“徐世勣和他父亲徐盖往日可也算是一方豪强,乐善好施。当年翟让抢掠商船也就是他的主意,不是说李密杀翟让时他也险些送命?苏兄弟要不要想个法子差遣说客前往说降?”
“唔”一声,苏烈又摸了一阵下颌新生出的短须,才又道:“先收投军的百姓。说降徐世勣,不忙在一时,况且,倘若真如李药师所言,徐世勣见势不妙立即带兵回撤,说客可还派不出去。”说罢这些话,他再度转向程知节,扬眉笑道:“方才我说你我运气不错,老程也说多亏晋文衍有心疾,焉知不是那位虎贲郎将见势不妙干脆装病,将这黎阳仓天大的干系扔给你我呢?”
程知节亦是一扬浓眉,虎目中闪现一丝笑意。“苏兄弟所言不假,徐世勣是瓦岗大将,能耐非凡,这黎阳仓可是一只红热的炭团。”看过那扶杖亦出来观望放粮的晋文衍,再望向不远处看去尚是郁郁葱葱的大伾山,他呵呵笑道,却又渐露出忧色,叹息道:“无论如何,老秦都可怜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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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马前的斥候挥一挥手令其退下,徐世勣微微垂下目光看着前方地面上的泥块和枯草,黑瘦面孔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锐锋军已下黎阳仓,正在开仓放粮赈灾。反复咀嚼斥候带来的这个消息,这“右武候大将军”口中泛起一阵浓重的苦意,跟着他又再想斥候报来的统军将领姓名,苏烈之名他早有耳闻,程知节罗士信两个名字更是熟稔,当日大海寺一战时他便与这两名张须陀帐下的骁将打过照面,深知这两人骁勇非常,又听传言道这二人于张须陀阵亡后投靠北平王正是为了报大海寺之仇,闻得这二人也在黎阳仓城中,他便微微叹息,随后又转头向较自己略后一马头的秦琼看去。
也将那斥候所言听得一清二楚,此时,“骠骑将军”秦琼已是面色沉郁,满身的英风锐气消失了泰半,脊背更有些微微伛偻。感觉到徐世勣返身看向自己,他目光更为黯淡,口中不由发出一声叹息,但转即便抬起头向徐世勣一拱手:“大将军可有吩咐?”
“我记得罗士信与秦将军是表兄弟。此次攻黎阳仓……”将秦琼那声叹息听得清楚,徐世勣微皱眉头,低声问道。
“两军交锋,各为其主。”秦琼却不待他说完,便答道。听得这一声,徐世勣反而更留意地打量了对方片刻,从那数易其主的汉子身上收回目光后,他突然苦笑一下,和气道:“我是说,若秦将军不好出面,那便……”秦琼却又打断他话头,仍只道:“大将军勿虑,战阵之中,本就不是讲究兄弟情分之处。”
再又无奈地看秦琼一眼,徐世勣只得点头,不再就此事开口,他再策马向前行去,沿途见有不少看见兵马过来便急忙闪避到一边、睁眼观望的百姓,那些男女老幼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肩头上却多负着一条补丁叠补丁的米袋,或是手中提着篮篓,这情景便令他想起当日开兴洛仓放粮之时,不由自主间,他驭马靠近一位中年妇人,和声问道:“阿嫂这是去何处?”
那妇人却瞪着失神的双目朝徐世勣面上看来,细细端详了许久,只看到徐世勣微有些发瘆,她才将目光回投到手中提着的空篮上。“去领下锅的米粮。”她轻声道,忽然又扯动干裂的嘴唇惨笑了一下:“个个放粮,这回总该是能吃得安生的米。”
妇人虚弱声音飘入耳中,徐世勣面颊与眼角禁不住一阵抽搐。他一声不响地将马带回原路,却听身后有兵卒小声议论:“当年杨玄感谋反,领他黎阳仓米的百姓都被官军坑杀。”随后便是他部将杨圮的厉声喝止,过一刻,那青年偏将便策马至他身边,颇有些犹豫地询问:“大将军,我军只这八千人马,真的要去攻打必已有防备的黎阳仓?”他沉思不答,又听得杨圮再压低声音道:“徐大哥,黎阳仓已在放粮,你我再领兵攻打,休说仓城戍守的隋军卫士,就是这黄河一线受灾百姓会如何看你我,看瓦岗?”而后又听见杨圮以拳怒击马鞍前月牙铁之声,那声音中青年又怒道:“北平王竟然收买人心!可恨魏公先攻洛阳,没有早日拿下黎阳仓!否则哪里轮得到他罗家来做好人!”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这才轻叹一声,徐世勣再举目向前方望去,那青灰色天空下,大伾山与枉人山看去仍是一片树木葱茏,黄河大水对黎阳这两座名山似未能有任何损伤,他处的村舍草木却有许多被冲没,不知生火造饭时能见到几处炊烟。“你我……你我当然不能就此退军。”口中再泛起一丝苦意,徐世勣缓缓摇头,他握定长矟,使自己抛开一些不应有的念头,转向杨圮道:“我身负魏公重托,岂能不战而退。若是不战即退,便会被说成我瓦岗望风丧胆。绝不能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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