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平明流血浸空城 (三)白刃赤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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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着布的马蹄踏着地面发出的闷响和人的匆匆足步声将漫天浓雾略略撕开一点,在这雾中行进的队伍中,人的须发眉睫和马的鬃毛上都凝了一片细小的水珠,收卷在旗杆上的军旗也被雾气浸湿,垂下的一角如死去鸟雀的翅翼般无力地耷拉着。
“跟上。”徐世勣向身边的杨圮低声道,听着这短令被众人低声传下,他握着长矟的手掌掌心中又沁出一层冷汗。离那在黎阳仓城前驻扎的锐锋军营寨越近,他喉头便越紧:这漫天大雾正是天赐的偷袭的大好时机。大雾中,他隐约望见那营中的数堆篝火,从他此处看去,营中还甚为安静,似乎寨中人并未预料到会有人趁雾前来偷袭。
苍天助我!再向前行进一段,徐世勣心内暗祈。虽并不十分信鬼神之说,但每逢紧要关头,他仍不能免俗。他回身看所领人马,杨圮与他不过相隔咫尺,面目便有些模糊,更远处的本部儿郎已是尽没入浓雾中,毫无所见,再凝神细听四下声音,除却马蹄声与足步声外,亦不作他闻,遥望前方时,更是看不见领前锋队的秦琼身影。
“徐大哥,”杨圮的声音突地冲破雾气沉沉传来:“我总有些……疑虑……”青年偏将语声吞吐,一句话亦只说到一半,徐世勣眉头微皱,待他再说下去,杨圮却又缄口不语。
“有什么好忧虑。”徐世勣便道,此刻他已听见了前方穿透重重浓雾而来的本军的喊杀声,是秦琼所领的前锋已冲入了敌军的营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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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不作声地逼近到营前,秦琼深深呼吸一口潮湿的雾气,挥动手中长矟,大吼了一声:“杀!”
瓦岗的兵卒推倒营前的栅栏,在此之前骑卒已是纷纷打马跃过木栅冲入营中,然而不久,这些咆哮着的勇武儿郎座下战马便向前扑跌,痛楚的长嘶着将鞍上的主人颠下背去,骑卒诧异着已跌落在地,触地的臀、腿或脊背上立有一阵尖锐的刻骨剧痛,他们下意识以手撑地要跃起身来,却只是将手掌送向那满地铁蒺藜的尖锐长刺上,立时,战马的嘶声中又混进了此起彼伏的惨呼声。
“秦将军,有绊马索!”人呼马嘶声中,有兵卒大声叫嚷。那些早就设就的绊马索、翻板之类隐身在这铺天盖地的浓雾中,骑卒高坐马背上,一时竟不能觉察,这时已有数十匹马被绊倒在地,挣扎嘶鸣着已是不得复起,另一些摔倒在地却幸未折腿的战马身上也被铁蒺藜戳伤,挣起身后,便痛疯了地向还在地上呻吟的骑手扬蹄踩踏下去,又痛嘶着冲入浓雾。
秦琼面沉如铁,他已勒住座下战马,却仍有轻骑从他身侧冲过,被那没在贴地雾气中的长索绊倒,不久步卒跟进,才扫开满地沾着人马鲜血的铁蒺藜,持刀斧斩断绊马索后,步卒与轻骑们便在同袍的呻吟声中又怒吼着向寨中更深处冲去。
“前方有埋伏!不可向前!”不知为何地微微一呆后,秦琼朝前方大声叫道,声音却似被这雾气吞噬般未曾传到兵卒们耳中,那些眼见了同袍们被伤流血的士卒们亦怒气勃发地不肯听任何使他们停下复仇脚步的命令。未曾受到任何阻碍的,他们推倒了十数座穹帐,熄灭了数十堆篝火,踩踏着满地的布幔和木柴再度向前。喊杀声中,最前方勇士喉中却突然扬起了变调的惨叫,随后他们的身躯重重地砸向地面,似乎在那浓雾深处藏匿着凶恶的妖鬼,夺去了他们的性命,后来者迟疑而又惊慌地停住了前冲的足步,可更后方的士卒又撞在他们背后,将他们搡入前方的雾气之中,层层雾气对面,满是影影幢幢的高大人形,飞蝗般的羽箭就从雾后射来。又有更多的滚烫鲜血从人的身体中喷涌出来,混合着再一波的惨叫声,终于令漫天的浓雾畏惧地渐渐退却散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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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伏了!”前军的惨叫声隐约传来时,徐世勣猛地一提马缰,口唇被他自己咬破后,咸涩的鲜血立刻流入他口中,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他下意识地转头向后军看去,似乎是应和他这动作一般,后军的左右两侧,皆响起了震天的喊杀之声,就连身周的漫天大雾,也似被左右两翼的伏兵声势所惊一般渐渐散开,显露出黑甲骑兵的身影。
“大将军!”绝大喧哗声中,杨圮大叫了一声。
“休要惊慌,小心迎敌!”挥矟呼喝着,徐世勣面上浮出个苦笑,此时他已知前军必定凶多吉少,而这从后方掩杀过来的人马,不问可知便是北平王麾下,令自称“白狼之子”的突厥人亦心惊胆寒的锐锋军精骑队伍,自己手下骤然受袭的人马必不会是这一支设伏良久,养精蓄锐要对自己作致命一击的骑军的对手。

“徐大哥,怎会如此!”杨圮再度喊叫时,徐世勣又苦笑了一下,他听杨圮道“必有奸细”,便叹一声:“雾天宜偷袭,亦宜设伏。天下间,岂有十全十美之事。今日此战,是我徐世勣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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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两旁雾中突出的骑军手中的长矟和战刀发着隐约的森冷光芒,这一支突然出现在瓦岗军背后的黑甲黑马的队伍仿佛是从阴曹最深处冒出来的可怕梦魇,又像露出利齿,只待寻物而噬的饿狼。
似乎是被这支军队的气势震慑住了,瓦岗的后军愣一下才反应过来,但在战场上最短暂的迟疑便有可能引来全军尽墨的后果,在他们迎敌之时,锐锋军的长矟已然将反应不及的骑卒们刺于马下,寒光闪闪的战刀又高高扬起,挟着风声直劈下来。
这一只等待许久的饿狼将两颗利齿深深地楔进猎物中,然后毫不留情地撕扯开血肉。当骑兵挥刀劈开瓦岗军骑手头颅时,他们跨下战马的铁蹄也毫不留情地践踏着来不及整队防御的步卒身躯,对手的鲜血飞溅在他们的面孔、战马和冰冷铁甲上,也被他们挥舞着的长刀挥洒得染红了整片白茫茫的大雾。号呼声和滚烫的热血连同清晨从大伾山背后升起的红日一起,终将这片大雾驱散,这时,马蹄下的黄土和枯草已被血染得一片殷红,那新鲜人血的最后一点温意,犹自化作在被践碎的草叶边缠绕不去的几缕淡漠白汽。
锐锋军的精骑如神兵天降般冲入瓦岗军之后,便未给被冲乱阵脚的对手丝毫的喘息机会,这些能冒着塞外的沙风暴雪扳下白狼爪牙的飞骑卫士久惯了这种杀戮,只有在对方毫无还手之力之后,他们才会勒住战马,停止挥动手中沾满人血的长刀。左右两军的骑军各从对面冲突而出后,在瓦岗军士的来路上,又横出了手持陌刀的步兵队,在那犹然淡薄的晨光下闪烁着刺目寒光的刀林之前,就连往来的寒风都似乎害怕地停住了步子,转身奔逃的瓦岗军士卒也迟疑地慢慢停下,在惊慌的败兵眼里,这些持定陌刀、满面兴奋神色的勇健汉子,不啻于前来索命的阎罗。当有人鼓足了勇气冲上前去时,在清晨的红日下划出森然弧光的陌刀将他斩为两段的同时,也将他榨出了最后一点勇气而脱口而出的狂呼截作了濒死时的一声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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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勣何在!”几乎是单方面的杀戮中,不知是谁杀得性起暴喝了一声,随后而起的呼声便震耳欲聋。
这呼声中,徐世勣全身猛地抖战一下,他身上已满是鲜血,握刀的手都因流到刀柄上的血水微微打滑,双目也睁得目眦微微裂开,流下细细血线,他却也不觉得疼痛,满目尽是那在锐锋军飞骑的战刀和陌刀队的大刀下人与马的断肢残骸。
“退兵!”他不顾一切地嘶声叫道,随即向侧方拨转了马头,前方截断了来路的陌刀队手中长大兵刃连骑兵的战马都尽斩碎,此落彼起的陌刀之前,他不知有何等人才能冲破这嗜血的刀林,而部下这些阵脚已乱的士卒,他也无法再令他们列阵迎敌,与陌刀相较,在侧翼的两支飞骑倒成了能脱生的所在。大叫着,他又向从前方营寨中退出来的前锋队望去,那一支前锋早便伤损大半,就连领军的秦琼亦已被伤,
“下令的就是徐世勣!”又不知何人吼了一声,这一声吼起时,徐世勣平生第一次觉得己如坠入陷阱无力逃生的疲兽,俯身从马边倒伏的一具尸首身上拔下杆长矟持在手中,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准备着领这支败军拼死冲出一条血路。
侧翼的飞骑卫士中却有一骑猛然突出,由那人的铠甲战袍徐世勣认出那便是罗士信,那率领右翼飞骑卫士的骁勇少年满面怒容,双目亦被怒火烧得通红,他挟着长矟,却并非向徐世勣冲来,而是径奔偏后的秦琼,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中,被斜斜拉长、微现一丝凌乱的右翼总算为徐世勣透出了一线极有可能的生机。
“走!”略带歉疚地看一眼露出惊慌神色的秦琼,徐世勣再吞下一口血水,咬牙领着败兵生生撞开右翼,朝着远方狼狈奔去。临去远时,他回头再望一眼方才战场,一时间,满目都是鲜血的刺目殷红,定一定神再看身边相随的残军,秦琼似犹在那处与罗士信缠斗,而追随他多年的部将杨圮也不知去向。那一场令他自投罗网的大雾,不知究竟吞噬了多少瓦岗儿郎的血肉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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