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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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壁谷山坡上,尉文通柱一杆长矟站着,这雁门的贼帅约莫三十五六岁年纪,黝黑脸膛上蓄着一圈络腮胡须,身上穿着一套带锈的铁甲,腰畔挂着弓箭长刀,夜色里看去,倒也是威风凛凛。这日午后了望台上兄弟瞧见官军在山前安下营寨,寨内几名头领便聚在一起计议起来,行二行四的两名年轻头领便道要去冲寨,余人年纪稍长,都觉得此举不妥,那行三的头领念过几年书,也算是个儒生,自从入伙后成日便抱着些兵书看,捻着几茎须沉吟片刻便说可趁敌军初至,立足未稳之时夜间突袭,说着又举些书上例子,听他说得花团锦簇,其余头领都觉得这计策确实可行,唯独尉文通这大头领有些担忧。这时,他听得远方传来厮杀声,就将目光转去,官军的寨子离得远并不能看见,他又有些担心地皱皱眉,空着的左手握上腰畔刀柄,又向对面山坡上看去,天上那月正被朵云遮住,只有些许微光落下,那边山坡在他眼中便只是黑乎乎、略有些凹凸影像的一片,纵是他所站山坡上,离他稍远的寨中兄弟,一时也难辨面目。
“大哥,那边不知究竟怎样了。二哥四哥,也不知有没有取到那寨内将官的人头。”行六的头领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满地碎石长草走来,在尉文通身边低声问。
“我瞧难说。”尉文通看了兄弟一眼,放开刀柄在对方肩上一拍:“让兄弟们准备好,大概用不了多久,二弟四弟就会将官兵领进来。”
“好嘞!”那年轻头领答应一声,转身走开,尉文通刚要再仔细想想这莫壁谷的埋伏还有甚不妥当处,已有人匆匆奔到面前,上气不接下气地急急道:“大哥,那边,二哥四哥果然败了,已经逃过来了!”
“这么快?”虽然方才已说过用不了多久,听闻这消息,尉文通还是忍不住将一句话脱口而出,他向莫壁谷山口看去,果然的,跟随两名头领去劫官兵营寨的寨兵正狼狈不堪地奔进谷来,被唤作“二哥”的那名头领也在中间,却不见另一个。在他们身后,玄甲黑马的官军骑手正紧追不舍。
四弟大约是死在官军手里了。尉文通心口一阵绞痛。那行四的头领与他从小儿起就在一起打闹嬉戏,与亲兄弟也没甚两样,不想今日阴阳两隔。他放开握着矟杆的手,从腰上摘下弓箭,手握着弓背时又想起这张弓便是四弟送于自己的,纵然是铁打的汉子也不禁有些眼眶发热。
狼狈的山寨败兵入谷后,有的仍向前奔跑,有的便朝两边山坡攀爬,那些追来的官军有的继续向前追逐,有的则挂上兵器,张弓搭箭,去射杀那些向山坡上爬去的人。
尉文通搭上一支箭,拉开弓弦,看准了那最先放箭的官军骑手,一箭射去。那骑手十分警觉,竟躲过了这一箭。但立即的,山坡上埋伏的其余寨兵也纷纷放箭,虽然这些人大多是农人,有力气而无多少准头,声势也颇为惊人。坡下的官军看来从未想过此处会有埋伏,一时有些忙乱,尉文通这时再发箭,便射了两人落马,其他寨中好手的箭也有射中的,官军中就有人叫“有埋伏”,随后,便要从原路退走。
尉文通见官军有退意,一面再放箭,一面便向谷口看去,埋伏在那一处的山寨兄弟已在那里放起火来,他于是指挥着身边人将备好的巨木大石沿山坡用力推下,木石滚动时发出的巨响,加上推送木石时寨兵的号子声,惊得那些骑兵的战马昂蹄扬鬣,放声长嘶,一时不受主人控驭。
“干得好!”尉文通禁不住叫了一声,他暂时收住弓箭,向山下队伍仔细瞧去,方才,那些官军要调转马头退走前,他依稀听见一声令下。若能找到这支官军队伍的主帅射杀,便可事半功倍地击败这批官军,他如此想着,心中却含着一丝疑惑:方才若未听错,那句“撤军”,竟是孩童的稚嫩声气,这剿灭盗匪的大事,谁会将它托付给个孩童?他正困惑着,却当真瞧见那骑队中一匹全身火红的高大骏马上坐着个年纪幼小的孩童,那孩童身披软甲,腰畔也同其余人一样挂着长弓、箭筒和佩刀,手里还握着一杆较一般长矟稍短的银亮长枪。中间离得不近,又兼月色晦暗不明,尉文通瞧不见那孩童面上神色如何,但看举止动作,却不见一丝慌乱。他又举起弓来,却有一丝犹豫:那毕竟只是个孩童。
“大哥!”却是那行二的头领气喘吁吁上得山来,朝他叫一声。那青年汉子走过来,顺着尉文通目光望去,就将满口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尉文通于是转头询问,那汉子指着山下,咬牙道:“四弟就是死在那小子手里的!”听见他说法,尉文通不禁一惊:“当真?!”
“我亲眼见到四弟被刺下马去。”青年汉子羞愤地回答。尉文通就不说话,抽箭搭上弓弦,将那张弓拉得如一轮满月,觑得准了,便放开捏着箭羽的手指,他盯着那箭一路飞去,却在最后一刻被孩童挥动长枪格开,随即,那孩童仰面向山坡上此处望来,尉文通又抽一支箭搭上弓弦,正要拉弓时却听见山下官军中有人向孩童急急叫道:“燕山公,快些向外冲!”他愣一愣,垂下持弓的手,再向那谷中的官军骑士望去。“怎么,竟会是锐锋军来。”半晌,他喃喃自语道,面上便不由自主地浮上了一层忧色。
“锐锋军又如何!”青年汉子听见他声音,梗起颈子道,正还要说什么狠话,尉文通又再向那驭马躲闪坡上滚下的石块的孩童放了一箭,接着,便又下令,令人将早已准备好的、藏在草丛内的那些封口瓦罐投掷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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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举枪格挡山坡上奔面门射到的一支利箭,虽将那支箭拨开,手掌也被箭上带得那股力量震得微微发痛。他仰头朝箭来处看去,山坡上隐隐绰绰有许多摇晃的影子,也分不清是人是树。“该杀的尉文通!”他狠狠咒盗匪头领一声,眼角瞄到有块大石从坡上滚下,直压过来,连忙一提缰绳,带马闪过,大石滚过他马前,又从他身边一名锐锋军卫士马后滚过,那匹马痛嘶了一声,似乎是被石块擦撞伤了后腿,受惊负痛之下竟向山坡上冲去,正有滚木隆隆而下,迎面撞上马匹,碾过马与人身躯,那卫士惨叫得半声,便变成了滚木上的血肉泥,随着滚木向山下压来。
“燕山公,快向外走!”有锐锋军卫士策马到罗成身边,扯着那红马的辔头让开那根滚木,朝罗成急道。罗成收回望着滚木上那滩血肉的目光,朝卫士面上瞧了一眼,依言拨转马头朝向来路,这时从山坡上又来一箭,却只射在马后地面上,随后,山上抛下许多黑糊糊的物事,罗成偏身让过一只,那物件落在地上便裂成几片,里面淌出不少液体,坡上射下的箭原已渐少,大约是那些贼人箭矢不足,这时却又有不少箭矢落下,箭上多带着火焰,那些淌了满地的液体沾着箭上火焰便熊熊燃烧起来,烈火带着浓烟,将山谷中锐锋军卫士隔开,一时聚不到一处,坡上草木丛中,不知从何时起就埋伏着的贼人跃出来,挥舞着手里各种兵器乱吼着冲来。

那匹火红骏马也被烟火所惊,罗成一时驭它不住,被颠了下来,他本要翻身起来,重新上马,却又有一支箭从山上射下,只得向旁边翻滚避开,这就正到了一名贼人跟前,那人咧开嘴,双手提刀就要砍下,罗成连忙提枪向上格,却听见一声咆哮,火光中一道斑斓兽影闪过,那举刀贼人被一只花斑豹子扑倒,咬断了咽喉,豹子前爪按在人尸上,抬起沾满鲜血的兽面,朝着山林又发出一声吼叫,正冲到一半的贼人竟停下了脚步,瞧着这不知从何处黑暗鬼域中冒出的豹子,都有些惊恐。
“嘿,阿狴小心!”罗成趁这机会翻身跃上马背,手中枪为豹子挡开射来的箭矢,豹子转头看主人一眼,又一声低叫,朝着道边山中几个蹿跳,没入暗处不见了,过一会又猛地从远处草丛中跃起,扑倒了又一名毫无防备的贼人。
“燕山公快走!”又一名锐锋军卫士策马跃过一道烈火,到罗成身边道,一边转过马头,引着罗成向来路奔去。
“其他人呢?”穿过几处火焰,罗成眼睛被浓烟熏得泪流不止,用手背擦一擦泪水后他向前方卫士问。
“烟火太大,看不清楚。”卫士回答,突然立马出刀,和前方冒浓烟突出的一骑交战在一起。罗成一扯马缰退后,隐约听得道旁一阵细碎声响,低头便看见有人从草丛中滚出,手里一柄刀舞得呼呼作响,也不知使得是什么功夫,只用刀朝他坐下那匹圣人御赐的大宛良驹蹄上砍去,罗成挺枪刺去,也不知那人怎么瞧见的,朝旁边一滚,罗成那一枪就扎在地上,那柄刀未砍在大宛良驹蹄上,却砍在了前方和人交战的锐锋军卫士座骑右后腿上,将那匹马的后腿砍成两段,战马倒地也将那名卫士的一条腿压在了身下。罗成要赶过去救援,地上的人却又滚了回来,他只得再去护马,听得前方惨叫声时狠狠一咬嘴唇,口中立即便尝到了血腥味,一股浓烟此刻又迎面扑来,他双眼被泪水模糊,便看不清地上人到了何处,模糊中却见刀光一亮,然后马前又是一声惨叫,紧接着座骑脚步一顿,似乎辔头被人带住,不及思想提枪扫去时被人挡开,一个熟悉声音道:“是我!”
“宇文大哥!”罗成又抹一把眼泪,向前看去,宇文拓的面孔正在眼前,他不禁欢喜地有点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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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拓面色沉郁,身前身后的火光映得他那张轮廓鲜明的面孔仿佛铜浇铁铸一般,他松开扯住罗成座骑辔头的手,向谷中看去,谷中烟火肆虐,他目力再好,也瞧不见里面的锐锋军卫士中伏后死伤如何,还有多少人幸存。罗成从寨边埋伏处引人冲出时他并没想到罗成会领着人马一路追击败兵下去,待得发觉事情不妙,追上来时沿途都不见罗**影,一眼瞥见苏烈正在靴底拭去刀上浓稠血污,就赶过去问。苏烈先没看是谁,只向着前面山脚一摆头道:“追过去了。”他朝那处看去,对照心内记得的雁门繁畤一带地形,便知那处是莫壁谷,正是埋伏的好地方,立刻便急了,紧盯着苏烈又问一句。苏烈这才抬起头来,目光一对便有些心虚,嘴唇动了两下要说什么,宇文拓没等出声就一把揪住他衣领:“多少人一起追去的?!”听苏烈说了个“不知道”,便狠狠将人向后一搡,领着人马径向莫壁谷去,一路走,一路祈愿,只求罗成安然无恙。
“这一次你知死伤多少?!”过得片刻,他便朝罗成问。
“……不……不知道……”罗成中伏的惊慌才去了一些,闻这一问,又慌张起来,一面吞吐着回答,一面带着马向后退。
“退什么!”宇文拓再伸出手扣住那马辔头,顺手一刀将抢上来的贼人劈去了半边头颅,他不管那前仆的尸首,又向罗成喝道:“还不回营!”见罗成犹豫着不肯走,又道“其余人怎办”,心里便有团说不出是为甚的火突突向上蹿,有一刻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只瞧见罗成显出畏惧神色,有些不甘愿地同着苏烈等几名年轻卫士向山谷外冲去。他瞧着那几人身影没入夜色里,深深吸几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再与部下人马向山谷里去接应那些随罗成来的卫士,这时山上的箭矢又接济不上得渐渐减少,谷中地面上和谷口处的烈火也渐熄,不多时他便收拢了先随罗成前来的卫士,与自己所部的人马合在一处,向谷外去,还有一些不甘的贼人上前挡路,却不再是锐锋军卫士的对手,不一刻便横尸在地。他自与十数名卫士断后,突地其中有人抬手指着天边叫道:“瞧,那起火可是尉文通贼子的山寨!”
果然黑沉沉天边被一片彤红火光照亮,宇文拓勒马稍停,张望一回,从方才冷到如今的面孔上才浮出一丝笑意。却又立刻敛了,朝调转马头的卫士喝道:“去哪里!”
“宇文,你看不见那些蟊贼慌了,打算撒腿跑吗?”一名卫士嘿嘿一笑,向前方一指,那些前一刻还喊叫着追来的贼人们迟疑着停下步子,又发一声喊,调转身子纷纷朝莫壁谷两边山坡上爬去。
“你的马还能上山?”宇文拓皱了皱眉,又道:“贼人狡诈,兴许还有埋伏,雁门地形我们毕竟不熟。先回营寨。”那几名卫士对望了一眼,都扬一扬眉,重新将马头调回,先前说话的卫士走着,便打诨道:“我就是不如宇文谨慎,若不然,也得个旅帅干干,说不好如今就成了家呢!”宇文拓正要说什么,却瞥到罗成立在道边,并未依言回营,这时还在朝山谷中看,瞧脸上仍是跃跃欲试神色,在他看过来时,还带马朝那方向走了两步,似是还想去追。他不由得大怒,纵马上前,一把拽过罗成手里缰绳,厉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瞧见宇文拓神色时罗成愣了一下,身子下意识地向后微微一缩。
“你怎样!”宇文拓追逼着又问,他面色较方才更加难看,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杀气。罗成从未见过他如此,口齿纵然再灵便,当此际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好宇文拓这之后便不再问,只管向营寨方向去,罗成随在后面,落后他几马头,不时小心翼翼抬头向他背影望一眼。锐锋军卫士瞧着都觉得可怜,于是有人过去在罗成肩上拍一拍,温言道:“胜败兵家常事,今日这事就当是个教训,也无须太在意。”说着,又向山头起火处指一指,哈哈笑道:“再说,那伙蟊贼如今不也被杨郎将抄了后路,烧了寨子,逃得个不亦乐乎。”
“那我们还是赢了?!”听那卫士大笑,罗成也欢喜起来,一时忘了宇文拓的满面怒容,望着那边山头上大火,不觉问:“那怎么不追下去?还让他们逃回去卷土重来吗?那时候又有得麻烦!”正说着,突然打了个寒颤,前方,宇文拓不知何时转过头来,怒容敛去,右边眸子里目光如冷电,直刺过来。他又在马上向后躲身,却无有宇文拓手快,被揪住腰中鞢躞带提了过去,还未反应过来,已被揿在马鞍上,紧接着臀上就挨了狠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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