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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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书佐还不回帐歇息?”留守营寨的锐锋军卫士在寨内来回巡视,经过寨门时,停下来向立在门边的李靖笑道。
“燕山公还没回来。”李靖答道,他极力向人马去处张望,过一会又抬头望一望山头上燃烧的寨子,卫士也不勉强他,又笑一笑,继续巡营,李靖又看一会,转过头要说话,瞧见身后已经无人,自失一笑,隐隐听得有马蹄声往这边来,便循声望去,这时遮月乌云被风吹开,他便能看清那边来人,当先的是苏烈和另几名锐锋军卫士,倒不见宇文拓人影,苏烈身边是罗成坐骑的火红骏马,鞍鞯都在,长枪也挂在鞍侧,上面却没不见人,他惊“啊”了一声,才看清罗成缩在苏烈怀里,又以为罗成受了伤,连忙从寨前拒马之间挤出去,迎上苏烈的战马,问道:“怎么了?”
苏烈嘴角扭动一下,低头看一眼怀里的罗成,才向李靖回答:“没事。”一边抱着罗成跳下马来,一边又道:“小娃儿淘气,挨打再平常不过了。”李靖听见他这话,眉猛地一跳,看着苏烈抱着罗成往帐内走,又转头去找宇文拓,宇文拓却在队伍末尾断后,李靖等了许久才见他过来,低头沉吟一回便过去问:“罗成那里……你责打他了?”宇文拓却只是冷冷扫来一眼,并不说话,径自从他身边走过,朝寨内走去,李靖愣一愣,向宇文拓追去两步,又停下,转往罗成帐内走去。罗成已被苏烈放在榻上,趴在枕上盯住前方不言语,两只眼睛红红肿肿,里面满是泪水,李靖进来时他调头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将脸撇向榻里。
“究竟怎么回事?”李靖就低声向苏烈问。苏烈又扭动一下嘴唇。“究竟怎么回事?”重复一遍李靖问话,他“呵呵”两声,“胜败兵家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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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理好一应事务之后,宇文拓返回自己帐内卸下铠甲,坐在榻上想了一想,起身出帐,这时天色微明,山头上火焰已灭,只余几柱黑烟袅袅上升,他观望一刻,朝罗成帐房走去,半途中被人提名叫住,他微微一顿又向前走,身后甲叶声响,回营的杨伯泉疾步赶上和他并肩,眉头微皱地问过来:“宇文,你不会真当着众人的面责打了燕山公吧?”
“那又如何?”站住脚,宇文拓看一看这位中年郎将,疲倦地皱着眉头:“杨郎将不问他做了什么?”
“谁人不曾败过。燕山公还只是孩童,宇文你太求全责备了。”
宇文拓摇一摇头,疲倦神色更浓,他抬手揉了揉左边太阳**,苦笑一声,同着杨伯泉走进罗成帐内。罗成飬养的那只豹子不知何时自行寻了回来,正伏在门口地上舔着左边前爪,一身锦缎似的斑斓皮毛上沾满了人血烟尘,觉察有人进来抬头看看,见是熟人,就低下头去继续舔爪。李靖坐在罗成榻边低声说着什么,转头瞧见是他两人便笑一笑,向罗成背上轻拍两下:“奋武尉和杨郎将来了!”罗成面仍朝里,只是身子动了一下,咕哝了一句话,无人听清,只听他又抽了抽鼻子。
“你还觉得委屈?”宇文拓向前再踏出一步,到了榻前开口,一开口便声气不佳,杨伯泉和李靖对望一眼,年过三旬的两名男子都摇一摇头,走出帐去。
“你有无看过地形图?那贼人退去的方向前头便是莫壁谷,那一处地势正好埋伏,你竟就敢领人追去?!”待杨李二人出帐,宇文拓又道。罗成身子又一动,满面委屈地转过脸来:“我不该轻敌冒进任性妄为。可我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你也没和我说过!”
“是谁说是我和杨郎将的傀儡,要自行布置,说什么‘不许他人置喙的’?!”宇文拓初进帐来还觉得罗成可怜,自己下手太重,如今又恼火起来,在榻边狠狠拍了一掌。“照你这么说,昨夜的事情是该怪姓宇文的了?!”
罗成又颤一下,伏在手臂上不答,过一刻悄悄侧过面来,向宇文拓望去,瞧见青年以手揉着额角,满面疲倦不堪神色,踌躇了一会,伸出一只手去推一推他右膝,低声唤:“宇文大哥。”
“燕山公这么称呼,宇文拓真是受宠若惊。高攀不上。”瞥他一眼,宇文拓冷声道。
罗成怔一怔,他出生后因北平王妃多病,可说是宇文夫人提抱大的,上了三四岁顽皮起来,宇文夫人要照料王妃与北平王府诸事,心力不足,便由年长十岁的宇文拓接手照看,罗艺只管统兵治政,说起来倒是宇文氏母子更和他亲近,他无兄弟姊妹,宇文拓却如他嫡亲兄长,突地听到这冷冰冰一句话,也不知是宇文拓一时气话,还是认真这么说,本能地慌了手脚,看见宇文拓起身,连忙伸手去攥住衣袍下摆,张皇叫道:“宇文大哥我知错了!”叫着,有一滴眼泪落了下来,他瞧一眼榻上那一点水痕,再忍不住委屈地放声大哭。
宇文拓听见哭声,也是一惊,昨夜在莫壁谷外被责打时罗成也只是在挨第一下时发出声痛呼,他再想不到罗成会在此刻大哭起来,虽还有些恼火,却仍是心疼地弯下腰去,伸手过去,将哭得满面泪痕的罗成抱了起来,罗成到他怀里,立刻搂住他脖颈,头埋进他肩窝,比方才还要委屈地呜咽。“好了。”宇文拓叹口气,在呜咽不休的罗成背上轻拍了两下,终是放柔软了声音:“莫再哭了。这一次,幸亏对手人少,又不是哪边的精兵猛将,否则纵然我赶过去,也救不了你。记着这次教训罢。”罗成含糊应了一声,仍旧呜咽不已,宇文拓只能又叹一口气,继续轻拍他后背。又过了一阵,罗成才渐渐止住呜咽,宇文拓肩上衣衫已是湿了一片,他转过头,罗成也正眼泪汪汪地看过来。
“你这小家伙!”无奈地叹出第三声,宇文拓伸手给罗成擦拭面上泪痕,一边又道:“大王若是知道昨夜之事,会如何?”
“也狠揍我一顿。”罗成咬了嘴唇,自己揉一揉哭红的眼睛,声音哽咽的、不情不愿地开口。
“不识好歹!”宇文拓不禁笑一笑,扬起手掌朝罗成臀上拍了一记。这一掌虽然极轻,罗成依然“呀”地叫了一声,在他怀里颤抖了一下,重新伏上他肩头,片刻,用面颊在那肩上轻轻挨蹭,哽咽着,颇带讨好意味地轻声道:“宇文大哥,别把这事告诉父王,也别同翟将军说,杨郎将和李药师,让他们也别说。好不?”
扬一扬眉,宇文拓忍不住又想笑:“胜败兵家常事。谁会总记这些。”
“那还……”罗成听他这般说,抬起头来,面上挂着丝怒色,不过刹那辰光便收敛了,又伸手搂住宇文拓脖颈,将自己面颊贴在他左颊上,喃喃道:“宇文大哥,我知道,你怕我出事……”宇文拓正有一丝感动,忽又听道:“可也不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责罚我,把我打成这样,又不能出战了。”便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只得道:“你安生两日,这回功劳交给杨郎将和鹰扬府卫士罢!”
罗成犹有些不甘,也只好道:“给他们就给他们罢。只是,若是捉到了那贼首,得由我处置!”
帐外,杨伯泉听及此处,便不再听下去,与李靖两人走开一段后他向天边已然跃出山背的红日望去,朝李靖笑问:“以药师兄想法,燕山公将如何处置尉文通?”
李靖笑着摇头,跟着就打一个大大呵欠,向杨伯泉拱一拱手:“某熬不住,得去歇息一下。杨郎将恕罪。”杨伯泉回一礼,也道:“药师兄自去歇息,某也该去瞧瞧那尉文通逃到何处了。”他看着那青袍背影去远,反去望一眼罗成的寝帐,笑叹一声,按剑向随来的二百鹰扬府卫士走去。他心里已有计较,罗成既想处置,便多费些时间,将那些首贼都生擒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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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伯泉领人走后,锐锋军仍在那山前扎营,一面是要等罗成伤势养好,一面则是罗成不肯如宇文拓所言回去雁门郡城内歇息。过了十数日,就有取胜消息传来,又过了些时日,被派去前方探看的锐锋军卫士便回来禀报,道是杨郎将已擒获贼首,不日便解到营前听候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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尉文通从囚车中下来,刚在地上站定双脚,肩头就被一左一右持住,他猛地一晃双肩,挣开那两名年轻的鹰扬府卫士。“老子自己会走!”他甩一下被血粘在额前的乱发,朝那些官兵吼叫一声,从两排铠甲鲜明、持矟按刀的黑甲卫士中间昂首挺胸穿过,走进前方的那座大帐中。
他走进大帐,大大咧咧地转头向四周看,跟进来的鹰扬府卫士怒喝“跪下”他只作未闻,腿弯里立即挨了一脚,眼看着站立不稳,他便顺势坐下,无礼地向帐中主位伸开双脚。“放肆!”鹰扬府卫士又怒喝一声,却没再有什么动作。
“你就是尉文通?”主座上的人有些好奇地问,尉文通“唔”了一声,瞟了说话人一眼,很有点懊恼地叹口气:“没想到你这小娃儿果真是这的主将,早知如此,我那日就多射几箭。”
“你箭法也不怎么样。少说大话。”主座上的孩童站起身,绕过面前大案走上前来,尉文通看着他在自己身前站定。“你的埋伏布置得还不错。”那孩童又说。
尉文通大笑起来,右胸的伤处被牵动,又令他咳嗽了两声,血沫喷在面前孩童的衣袍上:“就那埋伏,也称得上不错?要是不错,你这条小命早断送在莫壁谷里了!还能在这里同老子耀武扬威?”
“那当然,你人手不够,手下也不是精兵。所以困不住我,又被杨郎将领人烧了山寨。一群乌合之众,就是你有两下子,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尉文通嘿嘿一笑,他头颈有些痒,想伸手去抓,双手却被缚在身后,只得在衣领上蹭一蹭。待稍稍好些才回答:“老子以前是繁畤的乡兵头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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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繁畤的乡兵头领?”罗成不由大惊:“那你该护一方百姓安宁!怎能聚众造反?”
“呸!”那个蓬头乱发,满身血污的汉子朝地上唾一口:“老子要是护得了自己安宁也不会聚众造反!”他缚在背后的双手猛地使力一挣,虽然挣不开那条牛筋绳,乱发下的神情也十分骇人。
“你是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罗成略退一步。
尉文通盯着他一动不动看了些时候,突地又大笑起来:“你们这些狗官倒会说话!不错,老子就是被你们这些狗官逼的!那又怎样!你们这些狗官还不是叫老子反贼,说老子造反,要砍了老子的脑袋!”他一挺身子,竟从地上跃了起来,气势汹汹地朝罗成冲去,身后的鹰扬府卫士急忙赶来,将他制服,按压在地上。
“我要杀你有甚么不对!我若是不杀你,你坐大了就不会杀我?!”罗成鞢躞带上的佩刀已经出鞘三寸有余,这时推回鞘中,再走到尉文通面前,看着那汉子挣得血红的眼睛道。不待尉文通回答,他又问:“你究竟为什么事造反?说来听听。”
尉文通呼呼喘气,血从口鼻中淌到身下毡毯上,他动一动,鹰扬卫士却压得更紧。罗成皱皱眉,向那两名鹰扬卫士道:“放他起来。”鹰扬卫士犹豫片刻,终还是依令放手,按刀退后两步,依旧警惕地盯着那直起身来的汉子不放。
“你一家人,被召去修长城,开渠,还要去建***什么临朔宫,还要把女儿送出去伺候人,不愿意,就说你想造反要押去坐监砍头,老子怎么不造反!”尉文通偏头吐出流到嘴里的鼻血,冷笑起来。
“那你女儿呢?”
尉文通笑一笑:“死了。早死了。老子造反的头天晚上,她就跟她老娘一起上吊了。还是老子让她们死的,嘿,死了比被你们这群狗官糟蹋好。”
罗成脸色变了一变,左手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佩刀刀柄。“那其余的人都和你一样?”他问,喉咙有些发紧。尉文通只是瞥来一眼,并不回答。
“你想活下去罢。你那些同党也一样。”过了半晌,罗成才又开口。尉文通有些诧异地看他一眼:“到这时候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子就是拿这条命赌一把,输了这条命给你们就是!”
“如果我不杀你呢?”罗成盯着那张脸,谈到“死”,尉文通面上仍是掠过了一丝惊惶,他便盯着那汉子,缓缓道。
那汉子满面惊讶地瞪起眼睛:“你不杀我?”立刻他又大笑起来:“你以为老子会信你们的屁话!老子从造反那天起就没怕过死!”
“你根本就不想死。”罗成松一口气,“我能让你和你的手下活着。只要你们肯归降。”
尉文通又瞪大了眼睛。“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
“我是北平王世子,燕山公罗成。只要你归降我的锐锋军,此前一切都能既往不咎。”罗成渐渐松开握着刀柄的左手,只觉双手手心内都是粘腻的冷汗,他暂不去管,只盯着面前的汉子,又道:“你若不想死,该知道这便是唯一的活路。入锐锋军,你还可立功受赏,再娶妻生子,只需你有能耐。”
“我可是反贼。”尉文通仍道,目光中却流露出一丝希冀。突地,他听见有人笑:“我还是突厥控弦,如今不照样是从八品守义尉。”随即,帐内一角,有名身着突厥衣袍的少年行来拍他肩头:“这还有甚好想的。你我只管活命,多快活一日是一日,其余事体,有人料理,不与我们相干。”尉文通直直看那少年一阵,又转头去看帐内其余人物,穿着文人襕衫的中年男子神态悠然,身着铠甲的青年虽一只手按在腰畔长刀柄上,浑身上下却并无杀气,率众将自己擒来的那中年将领正向方才自报家门是北平王世子的孩童无奈苦笑,但并未说话,似乎都不反对那孩童的处置方式,他再想一想,呼出口气,却仍旧不肯便说“归降”两字,只向等得有些不耐烦的人问:“我那些兄弟呢?你可也能放过他们?还有那些没被捉到的。”
罗成犹豫片刻,将要习惯地去看宇文拓表情,又生生忍住,向尉文通道:“他们只要肯降,我当然可以饶过他们。潜逃在外的,只要肯老老实实到营前归降,我也给他们活路。”
“那,”尉文通再看一看其余人,这才说:“我降了!”当苏烈为他解开绳索后,他起身活动一下手脚,踌躇一会,又向罗成道:“那些潜逃在外的兄弟,让我去将他们找回来一同投降?”
“你说他们会去哪里?”罗成只问。
“也就是这片山林里。都是没家回的人,还能去哪。”
“我要沿着这边的路去繁畤。你正好可在山林中将他们找出来。”复看那满身血污的汉子一眼,罗成望着伏在大帐一角的豹子开口,宇文拓和杨伯泉目光投来,他只作未见,只在那汉子满怀欢喜地答一声“遵命”之时转头回来,令鹰扬府卫士带尉文通去说服余下那些被擒拿的盗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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