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卷旌收千骑虏 (二)牛刀小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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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公,贼人竟如此势众。”
一面强力抑制住手上颤抖地将递铺送来消息返还李渊案上,王威一面心内暗暗咒骂。若能依他心意,他必不会与李渊一同统兵,只是这唐国公毕竟是圣人钦命的太原留守,他与高君雅终究是对方下僚,这等为圣人分忧之事太原留守既然点将,他便无可推诿,纵然对方确有借刀杀人之心,此时未有证据,他与高君雅亦无可奈何。回座时他顺便再看一眼李渊身后手按腰刀而立的李二郎君,又是为难且畏惧地扭动一下口唇。
“贼人虽然势大,不过是乌合之众。”李渊只一笑,将书着消息的白帛慢慢卷起放过一边,瞧见王威面上难以掩饰的畏惧与恼怒神色,他未免有些得意,便向王威笑道,又道:“这等贼人,天军一到自然化为齑粉,莫非王郎将以为我军将败于贼寇?”
王威心内又蹿起怒火,但李世民按刀冷眼看来,他只得再干笑拱手:“岂敢。有唐公统兵,必定能破历山飞贼。”说着,见李渊面上又浮出令他甚感不适的笑容,那看似已然混浊的双眼也再度看来,他便又怒又畏地起身,拱手道:“唐公,末将还得去查点辎重,先行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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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至门边,望着王威矮胖身形消失在门外雪地里,李世民嘲讽地笑了一声,走回父亲身边,不屑道:“这等尸位素餐之人,虎贲郎将是用银钱换来的?圣人竟会以此等人为心腹!”见李渊不答话,他便又道:“大人何必对这等人物小心翼翼?圣人已去了江都,各地盗贼纷起难以剿灭,圣人即便是疑忌大人,难道真的全听王、高二人的捕风捉影谗言?王、高二人在太原一日,大人就被掣肘一日,政令既不得行,招揽人马亦需隐蔽。以儿子之见,王威此时必然以为大人有借刀杀人之心,大人不如就顺他之意。”
李渊此刻正思索着迎敌之策,突听李世民有杀人之念,微微一愕从面前地图上抬起头来:“用借刀杀人之策杀了王威,那高君雅要如何处置?马邑王仁恭又该如何对付?王威高君雅二人虽常常掣肘,却未曾真正作奸犯科,处置不易,如若举止失宜,我李家将陷万劫不复之地。”叹息着抬手捏一捏爱子筋肉结实的膀臂,李渊复又笑道:“顺德、文静等人也常劝我寻隙处置王、高二人,但从未似二郎样性急。”见李世民微露赧颜,他又笑一笑道:“历山飞贼数万之众,我军不过五千人,世民打算如何抵敌?”
“父亲自有定夺,何须孩儿胡言。”闻言便有些跃跃欲试,然而李世民仍摆出一副乖巧谦逊模样,一双眼却已不住地向地图上瞄去。见次子如此做派,李渊便哈哈一笑起身,将地图让于李世民细看,自己走至一边,从架上取下强弓,双手持住了,“嘿”地一声将弓弦拉满,如是者三次后,他满意地将弓放下,转首重向次子看去,李世民此刻却正凝目图上,并未瞧见老父神勇,于是唐国公少不得叹一口气,转瞧爱子所用弓箭,比己之硬弓更大上许多,黑羽箭亦较寻常箭矢长大,便又羡慕地再叹了一声。“二郎可已定计?”再待一刻,唐国公便朗声笑问。
“以寡击众,敌方军容不整,先以利诱之,再以骑军击之。”又过得一阵,李世民才似方听见父亲问话般抬头笑道,随后他面上又浮起促狭笑意:“至于诱敌者,以孩儿见,还得用上那位王郎将。”
不悦而又无可奈何的,李渊看着次子面上笑容摇一摇头,仔细听毕李世民想法后,他又皱起眉头。见父亲长久的沉默不语,李世民不免有些担忧,依他所想,这等做法干净利落,除却了王威,高君雅有此前车之鉴,应知该如何自处,如此,既能胜贼,又能除却隐患,实在是一举两得之法,若因父亲过度谨慎而失却这等机会,将来只怕后悔。细察着父亲面上每一丝细微神色,李世民终忍不住开口,只欲说服父亲,然而,仅仅吐出“大人”二字,他便见李渊扬眉笑道:“二郎这计策倒也不错,只不过王威未必时运已失,得小心莫要让那匹夫捉住你我父子的把柄。”
欢喜地从座中一跃而起,李世民拱手大声道:“孩儿谨遵父命!”而后他又跪坐回李渊身边,满不在乎地笑道:“父亲放心。孩儿料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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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贼人皆只贪图小利,拟攻太原,也必是想掠取银粮。我拟将辎重为前军,贼众必定大喜而来掠夺,其本是乌合之众,此时必定阵脚自乱,后军精骑此刻猛然出击,必能获胜。”
再度忆起帐内李渊所言计策,王威于马上侧过头,狠狠朝旁边地上唾出一口黏痰。“老匹夫!”他心内恶狠狠骂道,转头看一眼身边的辎重及四千寻常卫士。“倘若老子得脱此难,必叫你这老匹夫知道厉害!”暗暗许愿、咒骂着,他一边怒冲冲向身边骑马卫士问道:“历山飞贼究竟在何处!”
“前方雀鼠谷内。”卫士不免奇怪地看了主官一眼,转见王威满面怒容,便驭马离他稍远。
“雀鼠谷……这放屁的名字!”又迁怒地大骂一声,王威再朝前方望去,那一处高山与谷坡的草木皆覆着一层白雪,远望过去十分宁谧,然则想到那谷内便是历山飞的数万之众,王威一颗心便高高悬起,握住刀柄的右手不禁颤抖起来。再回望身后那两支各只有几百人的精骑小队,他忍不住又想大骂:这些少人马,怎能对付历山飞的数万贼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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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便是雀鼠谷了。”握住弓身,率着精骑小队渐渐朝雀鼠谷前山坡上退去的李世民微微挺直身躯,满怀激动地向身边马上的父亲看去:“大人可退到阵后观看,免得被刀箭误伤。”
“你父亲在龙门发七十二箭,杀七十二贼时,难道是在阵后观看的吗?”同样握住硬弓,李渊佯怒道,儿子略略挑眉时他又道:“世民已不是初次上阵了,为何还如此心情激切?”

“在云定兴那蠢懦之人帐下之事,有何好说的。”李世民显是不悦地在父亲面前挥一挥手:“我欲进而他欲退,我欲攻而他欲守,畏首畏尾,犹豫不决。”
李渊却笑着拍打爱子脊背:“天下人却因此都知我李渊有个不畏突厥的好儿子。”随后,唐国公突然面色一整,提弓指向前方:“历山飞贼果然出洞了。”
李世民闻言看去,果然,雀鼠谷内那支乱贼已涌了出来,其中居然也分骑步二军,为首的身后居然也有人掌着纛旗,上面是两个不甚端正的大字,那些大多还是穿着寻常农人夫子灰褐短衣的贼人群头攒动,人数确实多得有些令人骇怕,然而不论是骑军还是步军,阵容都不齐整,与其说是军伍,更像是一群饥饿了许久的蝗虫,见到可食的物事便扑动双翅从歇息处飞出来,疯狂地朝着吃食扑去,乍见时,乌压压一片的确声势浩大,然而细看,军中却毫无制度,那两名骑马头领亦不知约束部属。
“这等军容一战可定,居然还会由他坐大!”抽出一只羽箭搭上弓弦,看着贼人手持的显然是从官军处夺来的兵刃,李世民鄙夷地扭一下嘴唇,冷笑一声,转身看见父亲亦搭箭上弦,他便又露出一个不悦神情:“大人可在扈卫下在阵后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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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水一般的贼人从阵前涌来时,王威一张团圆面孔惊得毫无人色,他慌张地拽拉着马缰,想令马向后转去,但痠软的双手并无半点力气加于缰绳之上,那匹负着主人经历过数次沙场的战马倒是较王威镇定许多,冲过来的敌人又令它振鬣一嘶,并不防它有这般举动的王威即刻便被颠到了马下,顾不得疼痛的,他慌忙爬起,扯住缰绳欲再上马返身奔逃,却手足却始终气力不足,最终仍是几名卫士上前,才将他矮胖身躯托回马上。
“速速挡住贼人!”嘶声叫着,王威再慌乱地挥舞着手臂,见到那些虽然面黄肌瘦,双目却烧得发红的贼人兵刃上反射的日光,他连埋怨李渊都被骇忘了,看见那贼人的头领满面狰狞地挥动长矟和长刀时,仿佛那矟与刀的锋芒立刻就要加诸己身般,裆内猛地涌出了一股热流,他便大叫了一声,以不知何方来的力气拨转了马头,没命价地向后队逃去,他逃亡之时,那些尚在拼死护卫辎重的卫士亦发一声喊,掉头随着临阵脱逃的主官一同奔向后队,尽将无人看管的辎重粮车弃在雪地上、乱贼之中。
“好个虎贲郎将,难得如此会诱敌。”将父亲赶去军后,瞧见王威领着前军大队狼狈奔逃,李世民不禁与身边精骑卫士笑道。随后他再朝那边夺得了辎重的贼人望过去。
辎重中的粮车在方才的那场争斗中已有几辆倾侧在地上,从破损的麻包中漏出豆米,见到食粮,那些蝗虫一般的贼人有许多极为欢喜地不再追赶败军,弃下手中的兵刃,匆忙地用双手将冰雪泥泞中的豆米拢到面前,把把抓起,揣进自己怀中、袖里和腰间系着的陈旧包袱内。又有人提刀劈开了更多的麻包,豆米倾泄而出时,有更多的贼人扑过去抢夺,其中,竟有人为此相互殴斗起来。那两名头领挥着兵器厉声呵斥着,却不见有人理会。
“二郎,差不多了吧。”身边卫士开言时,李世民微微颌首,他转头看向领着另一支精骑小队的段志玄,那汉子也正望来,趁这时,李世民便向那人用力一挥手。
“杀!”李世民只手挥下,段志玄便暴喝一声,高举着手中长刀一马当先向前冲去。快马经过王威身边时,他不屑地朝那又被突然杀声惊得浑浑噩噩的虎贲郎将瞥了一眼,又高呼着冲入了那边混乱不堪的贼人之中,挥刀向左右劈砍。
“竟不先放箭。”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李世民喃喃抱怨道,随后他便只能将弓暂时收起,同样掣出刀来,领队冲去。在他到达战场之前,段志玄所领的那支数百人精骑队伍已如柄利刃般将历山飞的军阵一破为二,沥血的尖刀从军阵一侧冲出之后,又反转回来,再深深楔入已然大乱的敌军,与李世民率领的另一支队伍汇合在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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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紧随着头领的同伴被从天而降、凶神恶煞的骑兵毫不手软地屠杀,离得较远的历山飞贼众便立即调头奔逃,本要下令卫士带兵追赶,然反想到己方兵力,李世民只得不甘地叹一口气。他已斩杀了十数名贼寇,长刀锋刃上满是沥沥下滴的鲜血,当下最后一个被他斩杀的贼人无头的身体向前仆在粮车上,一双手向两边张开,似乎就算死也不肯放弃这些食粮,被方才断头那一刀砍裂的背后包袱里裹着的豆米沿裂口哗啦啦淌落,立即就沾染了雪和血混杂的红色泥泞。暂时收起刀来,李世民又摘下大弓,那边历山飞的贼首甄翟儿和魏刁儿二人见势不妙,已抛下正在太原官军的刀矟下挣扎的同伴要策马逃窜,他瞄住甄翟儿后心一箭射去时,身后亦有一枝箭呼啸着向魏刁儿疾飞过去。
“大人!”低呼一声,李世民急忙于马上转头,果然唐国公李渊并未“奉命”在阵后观战,已领着身边扈卫同上战场,这时,年长者正垂下手中硬弓,向儿子满意一笑。
“大人不是应当在阵后……”一面责备着父亲,李世民一面朝原来李渊所站处看去,如今那边的是王威及几名卫士,那虎贲郎将正跌坐在地上,此时不知巡回了几成魂魄。看一看,李世民又转向父亲,再道:“大人应当在阵后观战!”
朝次子摆一摆手,环视一眼身周战阵,李渊有些伤感地皱起眉头,随即他便道:“传我令,让这些贼寇们弃兵归降,免他们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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