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卷旌收千骑虏 (一)桃李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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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李世民疾步踏雪走来时,山西河东抚慰大使、太原留守、唐国公李渊方从寝堂内走出,正立在廊下观赏着堂外雪景,听见次子声音,他便将投注在假山石上的目光收回,含笑向李世民望去。看着次子一身戎装英气勃发,李渊不禁甚是得意地轻抚自己微微发福的肚腹,待李世民行至廊前行礼,他便笑问道:“世民今日来得如此之早,可是有要事禀报老父?”
“温氏昆仲已然归来。”回答父亲问话时,李世民禁不住地连皱了几次眉头:“温家二郎君温彦博却仍不肯投效于我。”
李渊见次子连连皱眉,一时不知究竟发生了何等大事,正诧异间闻得不过是温彦博仍不肯同兄弟齐来,便摇头笑道:“招揽人才岂能性急。有大才者行事皆谨慎。当日齐桓公见一小臣亦有数次前往方才得见,何况是温彦博。”
“可那温彦博不肯投效于我,却随幽州使者往涿郡去了。”无礼地打断父亲教训,李世民忿忿道。随后他再看李渊神色,方才还微笑着的太原留守此时也已眉头微皱,听见父亲沉吟道“北平王必定送了大礼”,他便冷笑一声:“儿子听温大有说,但只一件裘衣便值近千金。不过温彦博若是看礼物是否贵重而择主,纵然有才气,也算不得什么。我看他是瞧见幽州兵多势盛,所以弃大人而选了驸马。”
“唔”了一声,李渊接过窦氏陪嫁婢女万氏送来的一盏热汤,饮下热汤,他微觉寒冷的全身上下又重新暖和起来,将空碗回递给万氏端去,李渊拈两下须尖,若有所思地盯着次子看了一番,突地微微一笑走出廊下,向李世民问道:“温氏昆仲在何处?”
“正在堂上等待面见大人。”扶住父亲一边手臂,李世民答道,一边诧异地望着父亲面上笑容,终忍不住低声询问:“大人笑什么?”
“如今世事,眼看便又到‘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之时,投效我的豪杰贤士未免有所想法。三温若尽在太原,那么万一你老父势败,温家岂非全军尽墨?你也说过,北平王兵多势盛,温彦博也是好意为温氏再图一进步。”再看一眼因自己方才所言隐有怒意的次子,李渊拍抚着他搀扶着自己的双手,笑叹道:“论人论行。莫非世民还想尽知人心?”
“儿子明白。”点一点头,李世民转又问道:“那以大人看,北平王出兵塞上征讨始毕之子,泥步设阿史那什钵苾,又算是何等行为?”
在雪地中立定双足,李渊微笑着再向次子看去:“世民以为呢?”
“儿以为,罗成此番,必定想从突厥图到些利处。至少也需使突厥不轻犯幽州,他才得安心再图他事。”
“突厥既不轻犯幽州,恐怕就要向你老父所辖之地下手了。”李渊满意地点一点头,而后又笑道,听闻父亲如此言语,李世民便又皱起了眉头,难捺气恼地厉声道:“不知何人在圣人面前进谗,大人居如此兵家重地,却只有些少人马!王威、高君雅二只恶犬也虎视眈眈、处处掣肘!抵敌犯境的贼寇时,他二人却贪生怕死不敢上前。”
“事已至此,还有何好说。只恨我不早用你母亲之言。”叹息一声,又想起数月前病逝的夫人窦氏,与坠马身亡的三子玄霸,李渊不禁眼眶发红,听父亲提起亡母,李世民亦悲从中来,他不如李渊克制,已抬起袖头擦拭泪水,然而不久又抬头恨声道:“纵然大人献良马珍物,圣人依然对大人深怀警惕!”
苦笑了一下,太原留守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他这十余年来由外官而至内官,再由内官而至外官,圣人之信疑也不时变动,初时颇令他感觉慌乱,幸亏总有窦氏在旁开解,时至今日,他已然习惯圣人刚愎自用、疑忌不休的心性,再遇申饬,尽管面色惶惶然,却心下宁定,奉诏为太原留守北抗突厥之时,虽为兵少而有所为难,他却不似诸人断言圣人不过是想借突厥之刀,只觉不过是圣人又一番同将“信”“疑”两字降在自己身上。但如此反复多年,他已深觉厌倦,实不欲再逢此事。微微定神,他又在次子手背上轻拍:“世民可再多加派人手,探看幽州战况,务必将一应事情探听清楚。”
“遵命。”后退一步,向父亲一拱手,李世民肃容领命,他正要先行离去加派斥候时,不远处他结发妻子长孙氏的族叔长孙顺德却踏雪匆匆而来,面上带着惊慌神色,到近处向李渊匆匆一行礼,便急急道:“唐公可快作准备,递铺有报:圣人的诏旨不日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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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王威、高君雅二人恭送那赍旨远道而来的天使回归馆舍,回望见王、高二人试探目光,李渊心内又升起几分无奈的厌恶,与二人返回衙内堂上,不痛不痒地计较一阵当如何进击突厥后,他冷耳听那副留守不断赞自己当日率众击破龙门贼毋端儿是何等功勋,又甚觉厌烦,由人再唠叨一阵,便微用力气地将手中茶盏置回案上,茶托与案面相触,发出声不大亦不小的声响,被这声响惊动,王威方停下吹捧,一张团圆面孔的太原副留守、虎贲郎将便拱起手来,带几分虚伪的恭谨问道:“唐公英明,可是已然定计了?”

“要进击突厥,中途经过马邑郡,如此大事,还当与马邑王太守合计。”看着王威满面笑容注视自己,似乎当真在静待自己决策,反想到此人连自己招募土人以充龙门一战所损兵力之事都有不悦,李渊不禁心下冷笑,他复又看一眼王威之下正襟危坐的高君雅,心内又是一声冷笑,满是皱纹的面上却还是带上笑容,答向王威。
“正该合计,天使不是道,还要去马邑郡宣诏吗?想来,必定也是为此事。”王威面上笑容更甚,又连连拱手,随后他摸着时常剃刮的光溜溜下颌,满怀忧虑地沉吟道:“只是如今已是天降大雪,日后积雪更深,不易出兵呢。”
李渊面上笑意不收,王威所言倒正是他忧虑的,然而就此接口是大不宜,以余光瞄一眼虽不说话,却不动声色地察看自己面色的高君雅,便又笑道:“此事不需多虑,待与王太守相见时,必定能计议明白。二位可先去筹备粮草军器。”待二人喏喏连声退去行事,他再于堂上坐得一回,起身缓缓出得公署,上马向宅第行去。尚未至宅门,已见次子立在门外迎接,下马时李世民便快步上前来,扶着他右臂,踏雪向内宅堂上走去。一面行走,李世民一面便低声问:“儿已听说圣人宣诏令父亲击突厥,不知王、高二人闻诏如何想法?”
“他二人自然是看你老父肯不肯奉诏讨胡。”李渊一哂道罢,行至堂外时听内里人声喧哗,似有不少人聚在其中,便向李世民望了一眼,耳内已听得了窦琮声音:“既要击突厥,总该多给甲兵?总不能要唐公以数千人去与阿史那咄苾交战?”
听得窦琮与先前诸人之论无异的埋怨,李渊再看一眼正也看来的爱子,在次子询问目光中微微摇头,李世民方惊异地睁一睁双目,堂上刘弘基却道:“真要打,唐公去调拨各处鹰扬府的卫士,难道还会调拨不动?我不信附近诸郡的太守通守郡丞都尉都宁可眼看着突厥入寇。”
“唐公若调拨了鹰扬府卫士,王威、高君雅二人便会奏报圣人,言唐公有谋反之心。”叹一口气,长孙顺德似乎很是无奈地开口。
“怎么?又是谋反!”呸的一声,段志玄又怒道:“唐公若是谋反,还有何人不谋反!”几乎立刻的,堂内诸人便都向他喝道:“休得胡言!”那汉子不防被许多人喝斥,不由嗐了一声,转看见李渊进来,便与诸人一同上前行礼。
“鹰扬府卫士必不能调拨。”示意诸人入座后,李渊行到中央坐下,看长孙顺德一眼,苦笑道,“我如今偶要募兵补充损耗,王高二人都露不悦神色,更何况调拨鹰扬府兵马。”他看众人都无言语,又道:“圣人诏令不可不遵,既要我出兵,那便出兵吧。”随后他便将目光投向那名爱子部下的骁勇汉子,转向李世民微笑道:“世民可有异议?”
起身向父亲行了一礼,李世民略为再想一刻,便朗声道:“突厥人素来尊重勇士好汉,在他面前示以弱不如示以强。若要他不犯太原,只有进攻一途。我军兵马不多,可以不与他正面对敌,只令他知我不可轻犯。”说毕他便向李渊看去,见父亲满意一笑,便也得意一笑重新拱手:“大人若要击突厥,儿请为前锋。”
“世民为前锋又要如何击突厥?”虽然满意一笑,李渊却仍不肯舍地再追问下去,尽管他心中早有打算,但欲知道次子见识如何。
至此李世民便有些犹豫,转向座中几位处事谨慎的长辈看去,似乎是恐怕他们劝阻,但很快他便又朗声道:“父亲已与王仁恭用突厥法训练精骑,又何必再问孩儿?大人不是正打算以此精兵威慑突厥,以建奇功么!”
又是一笑,李渊更是满意地扫了一眼堂上诸人,却再听李世民道:“但如今气候,只怕不宜出战。”
“今日衙中,王威却在逼我出战。”
“大人何必管他!”闻得太原副留守竟如此放肆,李世民立时轩眉怒道:“他若急于出战,便让孩儿领他径去突厥地面。好让他建得功勋,往后更得圣人恩宠!”虽然见诸长辈都对自己言语轻笑摇头,他却并不以己之言为错,只是再向父亲看去,李渊此时端起面前茶盏放在口边,却并不饮用,茶盏口腾起的袅袅热汽在年长者面前缭绕着,一时隐没了唐国公的眼神。“大人,”他便低唤一声,然而李渊似乎不曾听到,并不开言,直至有亲信给使匆匆走至堂上,恭敬禀道:“唐公,历山飞贼入寇,王、高二位郎将急请唐公入公署商议。”
给使说毕,李渊方才将一口未饮的茶汤放回案上。“好大胆的贼人。”他愠怒地拂袖而起,却看一眼次子,复又笑道:“世民方才说愿为老父讨胡前锋,如今可先为老父讨贼前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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