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气寒西北何人剑 (五)系取天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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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中原蛮子交了好运!泥步设出兵,不用你的头颅享祭狼头纛!”将一些酒肉放在温彦博面前,那粗壮的突厥妇人瞟一眼镇定自若的中年男子,无礼地冷哼一声,她收拾了上一餐所剩的物事,端着木盘直起腰来,又道:“等泥步设打了胜仗,再将你们主臣的头颅供奉长生天!”
妇人说话时,温彦博一直轻捋须髯,妇人走后,他转头向帐门处望去,这东牙之地突厥人誓师的高呼声正随风传过来,那声音好似漠北苦寒处饿狼的嗥叫,一波强似一波地冲击着他的耳膜。微一皱眉,他起身在更无余人的帐内活动一下被身体压得微麻的腿脚,顺便整一整身上衣袍,待抚平襟上最后一条皱褶时,他面上终渗出一丝苦笑,于是行到帐门处,朝呼声传来处望去,狼头纛下,辫发左衽的突厥骑兵正齐齐抽出雪亮长刀高高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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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地白虎的纛旗出现在天边时,勒马高坡上的什钵苾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体,望一眼麾下已列好阵形的如狼似虎的突厥将士,他难捺激动地转身向离己只有一马头的叔父叱吉设道:“今日我要为父汗立一大功了!”
叱吉设并不似什钵苾一般兴奋,点一点头后,他低头看了眼松松握着马缰的一双粗大手掌,那双手掌被朔风吹裂了好几道血口,露出里面的红肉。
什钵苾根本不曾细看叔父神情,说罢那一句话后他便朝马前马后的突厥将士高声叫道:“儿郎们,杀敌立功的机会到了!这番定教他们一个不剩,有来无回!”应和着他的吼声,无数寒光闪烁的刀锋如林齐举,指向苍天,响亮的金戈撞击声和嗬嗬狂呼声中,他面上更涌出了仿佛醉酒般的酡红。座下的战马也似感受到主人心情,躁动不宁地捯着四蹄,又晃着长鬣长嘶一声,他俯下身朝座骑颈上拍了一掌,却听见有人道:“泥步设,可千万不能答应幽州别的要求。”
“老家伙,这点事我还不知道!”全不看说话人是谁,什钵苾只飞快地大骂了一声,远处,那玄甲黑马的骑队已如天边的黑云一般涌上前来。他又向马鞍上砸了一拳:“敢在突厥地面和我约战。他是活得不耐烦了!”随后又朝身后吼道:“把那个姓温的蛮子带上来!我让他亲眼看看这场仗我是怎么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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锐锋军的前阵再行进了一小段距离,便减缓了速度,继而停步不动。
两军隔着盘蛇般的的陵陂遥遥相峙,突厥大军犷悍的呼声挟在风中如雷鸣般滚滚而来,旷野上本是倔强地从积雪下探出头的一丛丛长草也宛如受不了这威势的凌迫似的,簌簌地抖动着倒伏下去,曳成一片苍苍的波浪。一时间整个战场上空充斥了翻涌的杀气,连呼吸也仿佛陡然困难起来。
出乎突厥人意料地,对面那一片黑云却是如水地沉默,阵势疏落,金鼓不鸣,人马宛若衔枚,倒好似还在犹豫着,全无战意一般。
丘上突厥士卒的呼喝声在顿饭光景后终于渐渐地低落下去,疑惑的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却多了起来。什钵苾也不由微讶地朝前倾身,打量着那边依然驻足不前的队伍,又向中军的黑色纛旗望去。像是被他的目光所威慑一样,那杆黑色纛旗居然缓缓向后退去,阵中另有一些旌旗也开始随之往后侧移动了位置。
“见势不妙就想跑吗!”紧盯着那黑色纛旗,什钵苾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不待其余酋领说话,他已抽出长刀高高举起,“儿郎们听着,给我朝着那纛旗所在——杀!”
随着什钵苾咆哮般的高声号令,突厥骑卒们回应的狂吼声如半天里轰雷般在绵延的丘陵上炸开来,温彦博猝不及防,被震得身子一歪,不由得踉跄退后两步,他不顾四下里突厥人的嘲笑,褰袍急急跑上前去。一刹那突厥骑兵像从深壑中释放出的风暴一样呐喊着没过他掠向前方,马蹄声直踏得地动山摇,霎时间便席卷了大片广阔的原野。那满面红光的突厥少年用马鞭在他肩头敲一敲,又指向高冈之下白雪覆盖的草原,“蛮子,你好好看看!”
“温某自会好生观看泥步设这一场兵败!”同样冷笑一声,温彦博抬手在被什钵苾马鞭敲过的肩头上掸了两掸,随后他袖手转身,立定在什钵苾马边,将宁静的目光投向那片被突厥人马蹄掀起的漫天雪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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辫发皮裘的突厥骑手策马向丘下疾驰,弦上的箭锋和手中的刀刃都在苍白而眩目的阳光下闪着比冻雪更加冰冷的寒光,整支列成锋矢队形的骑军像一股挟着寒风和冰凌的洪水,势不可挡地直泄而下,草原上积雪尽被他们的马蹄践成碎粉再高高扬起,铺天蔽日的雪霰中,这些自诩为苍狼之子的漠北骑兵真已变成了一群嗅到血腥的饿狼,张开大口露出森森的利牙,要将前方的所有阻碍和猎物一同撕咬得粉碎。
当与敌人的距离拉近到手中强弓的射程,他们凶狠而欢乐地嗥叫着,纷纷放开紧绷了多时的弓弦,箭似飞蝗,骤雨般朝着锐锋军阵中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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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军卫士以皮盾抵挡突厥人的箭雨时,黑色纛旗便在皆是轻骑的飞骑队扈卫下向后军移去,就像投射出的一杆标枪扎入了蓬松的麸堆一样,锐锋军所接敌之处俱一触即退。不曾遇到任何顽强抵抗,突厥骑兵的前锋毫无阻滞地楔入了敌阵之中。
难道这强悍的宿敌今日竟如此不堪一击?
惊喜之余不是没有疑问,但对突厥将士们来说,遥遥矗立在前方迎风招展的黑色纛旗更是种无法抗拒的诱惑。数十年来,这杆绣着白虎和金色“罗”字的纛旗始终在东牙之地的突厥骑兵面前耀武扬威,突厥最锋利的长刀和最犀利的羽箭都无法让它落下来。在苍狼之子的眼中,它不是一面寻常的旗帜,那几乎就是全体突厥勇士的耻辱!
眼下,这杆纛旗的新主人居然在他们面前破天荒地不战而退,所有的突厥将士与丘陵上观战的什钵苾一样,心中只剩下一个压倒一切的强烈渴望——
夺下它!夺下那面旗,将幽州罗家的名字与锐锋军的荣耀一起践踏在马蹄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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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只香饵!”抓牢马缰,身着铠甲的李靖在青骢背上稳住身子,他向那继续后撤的黑纛遥望过去,而后,又转看向突厥的骑队,纵然对自己的战法甚有信心,在这片都在突厥人马蹄下颤抖呻吟的土地上,初临大战的锐锋军司书佐眼底仍不免掠过一线悸动。心神稍定后,他再向不远处持定黑色令旗的宇文拓望去,那黑甲的青年郎将端坐马背,轮廓深刻的面孔上不见一丝波澜,宁静得有如一口古井的目光只紧锁着越来越近的敌军。
“宇文怎么还不下令动手!”怒视着耀武扬威的突厥骑兵,拓跋玉急不可待地叫起来。扫一眼那一身铠甲的鲜卑女郎,李靖终于微微一笑,随即他又去看那因未遭阻碍而乘势狂飙突进的突厥骑军。锐锋军的中央阵形在这一轮的冲击下已十分稀薄,但伤亡寥寥,前阵此时已完成分散,有条不紊地朝两翼方向快速退去,一直隐蔽在后阵的弓弩部队则迅速插向前来填补了空位。
正要说话安抚一下那中军的扈卫长,眼角却瞥到一片黑影扬起,与此同时,李靖听见了宇文拓沉着有力的声音:“传令,弓弩手发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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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发弩、进弩、上弩三排列队的连弩手在本部队正、旅帅号令声中,第一列发弩的弩手扣动了手中连弩的臂刀,弩箭离弦后第一列弩手立刻转至第三列,第二列弩手又扣动了臂刀,前两列弩手发箭时,原先第三列的弩手已将弩箭上弦,第二列弩手射毕回转,他们便向前一步,向着突厥人的骑兵扣动机括。
与此同时,锐锋军射声队弓手亦张弓搭箭,向几乎全无防备地将侧翼暴露在箭矢前的突厥人连发急箭。
猝不及防间,两侧的突厥骑兵在这突如其来的密集箭雨下惨嗥着纷纷落马,与同样未能逃脱利箭的战马滚倒在一起,人和马的鲜血立刻染红了这一片皑皑雪原,见到外侧同袍片刻间伤亡惨重,有的突厥骑手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调转马头挥舞着长刀要向锐锋军阵前的射手冲去,却只奔出一二步便在箭雨之下一并丢了性命,其余人从马背上抓过圆盾遮挡箭矢冲来,但圆盾能挡住寻常弓箭,却抵挡不住劲弩所发出的强矢,亦有人被穿透皮盾的弩箭射杀,有的人未受伤,座下未披甲的战马却中箭倒地,人尚未及从地上爬起,便被队中伙伴的马蹄活活践死在雪中。纷飞箭雨中,方才还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突厥轻骑已无法再保持先前队形,但这群悍勇的胡人仍然挥舞着手中兵刃,纵马踏着雪地上已凝为红冰的鲜血和同袍的尸首,豺狼般号呼着,前仆后继地继续冲杀。

射声队弓手与连弩手相互配合着连番发射,来势汹汹的突厥骑兵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似的攻击彻底打乱了阵脚,然而他们没有重整阵形的时间,随着宇文拓手中黑色令旗再次扬起又落下,弓弩部队以整齐划一的动作收起武器从容退后,铠甲具装的锐锋军铁骑威风凛凛地突出阵来。
在阵后闲了半日的重骑兵早已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如今一声令下,终于给他们等来了上阵的机会,按捺良久的杀戮**在这一刻不加任何束缚地爆发出来,化作震动大地的金鼓雷鸣。他们不给突厥轻骑丝毫喘息机会,胁下挟着丈八长矟随着本部突将怒吼着策马直冲。将雪亮矟尖深深捅进对手身体后,他们任由长矟与敌人喷洒着热血的尸体一同落入狼藉的雪地里,再抽出随身的短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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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钵苾必定不知道你们带如此多连弩弓箭来。”看着本军的重骑以摧枯拉朽之势将突厥轻骑冲得七零八落,拓跋玉却有些不服气地向得意洋洋捋着胡须的李靖看去:“草原上打仗哪有似你这样卑鄙无耻的。”
“兵者,诡道也。”看着重骑出战,李靖满心激动,丝毫不为拓跋玉之言介怀,只抚着须呵呵笑答:“这句话你姊夫难道没有教过?”
翻一翻眼,拓跋玉哼得一声:“教过,还想教我兵书战策,我不爱听,不及李司书佐你聪颖。如此说总行了吧。”一边说,她一边抚着腰刀,在镫上立起身子,很是羡慕地向那些甲骑具装的将士望去。目光略一转,她又叫起来:“什钵苾又派下了轻骑援兵!”
“哦,不过是强弩之末,他加派了两次援军来抢夺我军大纛,如今还能派得多少人。”李靖突然目光如电地瞄了一眼拓跋玉和尉文通,当那两人因他目光凌厉微微吃惊时,他便抱起手臂,微微一笑:“我军不是也有飞骑吗?”随后,他面色一整,与转面看来的宇文拓交换一个眼色,拓跋玉正待再问他,身后宇文拓浑厚声音已亢然响起:“宣惠尉,领第三四飞骑队出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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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步设请温某看的一场戏,果然妙绝。”起初看见中军退却的些微急躁神色褪去,温彦博重又恢复了他在突厥人面前一贯的镇定自若之风,什钵苾因锐锋军中连弩而怒吼连声时,他抱臂悠然道。不久他脑后便响起抽刀声和金刃破风声,微微一耸肩头,他又强使自己镇定下来,果然,那斫下来的刀在半途便被另一柄钢刀接住,随后他便听见什钵苾咆哮道:“你敢拦我!”
“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另一个声音也吼叫道,这年长的突厥人声音温彦博亦认得是始毕可汗之弟、阿史那什钵苾叔父叱吉设的。随后温彦博便又听见什钵苾气急败坏声音:“调后队上!”后队的突厥轻骑又沿着丘陵坡度呼啸而下时,温彦博再度因飞扬的积雪抬起袍袖挡在面前,放下衣袖时他转面看一眼挡住什钵苾刀锋救自己一命的叱吉设,那年长酋领双眉紧皱,伤痕累累的黑红脸膛因战势变得铁青,持握着战刀的下垂右手上被朔风吹裂的创口已然崩裂,鲜血淌出创口,蜿蜒地流到了那柄战刀的护手上。他笑了一笑,回头再向战局望去,那一支援军急匆匆冲到近处,却又撞上了从锐锋军阵中冲出的飞骑队。
“看来,此战胜负已然分晓了。”又笑一声,温彦博再大声道。然而他声音未落,眼光却又瞄到一支数千人的突厥队伍匆匆赶来,队中人个个刀弓在身,一眼看去,便是一支劲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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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俟利弗设叔父的队伍?”看见这支队伍出现的方向,方才因见到己方骁勇骑士接连折损而显露沮丧神色的什钵苾目中不由露出希冀光芒。“这必是前锋,俟利弗设的大军就在其后。”
那一支突厥队伍驰到近处,能看清为首的是一名满头黄发、身着彩面锦袍的青年特勤,在那青年特勤率领之下,那支突厥骑兵并未即刻前去相援,而是一径向狼头纛所立的丘陵驰来。“蠢货!”见到他们来势,什钵苾喜色稍敛,又怒骂道:“不分轻重的蠢货!叔父竟以这种人作前锋!”骂声中,那支队伍已奔到坡脚,领队的青年特勤及身边的少年随从战马已踏上坡来,什钵苾便向下怒吼,高声命他们前去援助,见那特勤竟对他号令充耳不闻,他不禁一愣,下一刻方才醒过神来,扬刀向身边扈从咆哮道:“迎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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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敌?”听见丘上传下的突厥少年酋领的怒吼声,青年特勤和那少年随从不禁相视一笑。取下背后硬弓,少年搭箭径朝什钵苾射去,而在这一箭离弦之前,什钵苾吼声方出口时,这数千作突厥装扮的骑兵已纷纷抽刀将近旁未作防备的东突厥扈卫砍落马下,随后,便呼喝着朝坡上冲去,呼声中,除中原言语和突厥语外,又混杂着数种不同的胡语。
侧身让过来箭,转头见那枝箭夺一声射上纛旗杆,盯着晃动的箭上白羽,什钵苾心中猛地涌起一阵被羞辱的愤怒,他又怒吼起来,亲自挥刀冲上与那支队伍接战。叱吉设亦看一眼那箭,似乎要将侄儿拉住,却不知为何并未伸手出去,只凝目看向自己马前那袖手而立的中年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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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青年特勤黄发高鼻色目,俨然便是突厥贵人的模样,和他举刀交战几合,什钵苾忍不住咆哮道:“你竟背弃了苍狼之子的荣耀,与中原人一起来杀戮你长生天之下的同胞!”言甫出口,他看见那青年特勤眉头一皱,却并不见那人开口答话,反倒是那方才发箭的少年大笑道:“为求权势而将自己的兄弟赶去西方的东突厥人,凭什么叱责他人。”
“你是西突厥人?!”几乎要将双目瞪出血来的,什钵苾怒吼着再一刀斫下。
“我是北平王帐下,锐锋军奋武尉,西突厥特勤阿史那大奈。”反手一刀将什钵苾攻势格住,阿史那大奈沉声回答。
“那你是谁!”怒瞪着那从西突厥草原来到这里,受中原人驱使来攻击自己的特勤,什钵苾心下却忽然一动,一种说不清究竟是激动还是畏惧的感觉在他胸口漫开来,与西突厥特勤两马交错时,他再度看见方才放箭的少年,于是喝问一声。
正将什钵苾的一名突厥扈卫砍下马去,少年将飘到身前的抹额帛带一把甩往身后,看一眼前方大纛,眯眼笑道:“幽州北平王,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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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原之上,流出的鲜血已经将一片皑皑白雪染得鲜红的突厥轻骑仍然与锐锋军的精锐缠斗着,纵然已溃不成军,伤亡惨重,但他们仍然不肯就此败退回狼居胥山下的庐朐河旁,仿佛被中原人的诡计激怒了,他们甚至放弃了从来最利于草原轻骑的战法,却呼号着朝那坚如壁垒甲骑具装的锐锋军重骑队正面撞去,他们的嗥叫声仍旧如同饿狼,内里却终不免带上了失败的哀音。
“宇文郎将,请下令众军以突厥语高呼,什钵苾已被擒获。”李靖将目光从面前的战阵上移开,转望向远方高立狼头纛的丘陵上一场小规模的厮杀,在他凝视目光中,丘陵上厮杀的兵将中,有几骑突出战场,冲至狼头纛近处,持刀砍斫旗杆,于是在他眼中,那杆朔风中挺立的纛旗有若垂死挣扎般剧烈晃动起来,终于轰然一声沉重倒下,在丘陵上激起一片雪尘飞扬,他便在尉文通的扈卫下向宇文拓方向过去,朝那仍旧面色沉静地观望着战场的青年郎将微笑着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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