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陇头明月迥临关 (一)人事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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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始毕可汗的牙帐里出来,史蜀胡悉仰头望着缀着明星的夜空,伸展一下手臂,呼出口长气,骑上马,向自己的穹帐走去。他刚钻进帐中,还没接过女人送上来的酥茶,就有人掀帐跟进:“意利发,有人要见你。”
“是谁?”史蜀胡悉有点讶异地转过身子,看见来人时他欢呼了一声,去和那人紧紧拥抱:“张兄弟,哈哈,咱们哥俩好久不见了。今天怎么想到来看老哥哥?”
张烈也哈哈笑着拍打他的背和肩臂,史蜀胡悉却看见张烈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突厥人,其中一个容貌看上去很有几分熟悉,另一个左眼蒙着黑罩,较身边人要年轻许多。
“张兄弟,这是你带来的人?”放开张烈,史蜀胡悉皱着眉,仔细打量着那两人,尤其是那个年长的,他上下端详了那中年妇人许久,越发觉得眼熟,却又总想不起她究竟像谁。
“是啊。还得请老哥哥帮忙。”张烈摸一把虬髯,转向帐内的女人招呼:“大嫂。”那女人和史蜀胡悉一样,都是西域的胡人,她在突厥也呆了许多年,却还只会说几句突厥话,听见声音,就笑着向说话人点了点头,自去向火塘上铜壶里添注牛乳。
史蜀胡悉听见张烈这么说,更加诧异。“要老哥哥帮什么忙?”他向张烈问。张烈便向他绍介:“这一位是涿郡北平王麾下虎贲郎将宇文拓。这位夫人……”说到中途有个停顿,他疑惑地又看一眼张烈,张烈已接下去:“这位夫人是多年前过世的启民大可汗的嫡亲妹子。”
“什么!”史蜀胡悉吃惊地叫了一声,这才知晓方才为何会觉得那妇人面熟,那副容貌,岂不真和启民大可汗的长子,如今的东突厥大可汗始毕有几分相似。“兄弟,你可不能把老哥哥耍着玩。”他有些不满地向张烈开口,忍不住又看了一眼那妇人,妇人倒是安之若素,走去火塘边帮他女人烧煮待客的乳茶。他放低声音,略带斥责地又问张烈:“你要我将他们带去见大可汗?北平王的人来这里干什么?”
“老哥哥是始毕大可汗的谋主,不会不知道他们的来意吧。”张烈只道。史蜀胡悉叹一口气,又去捻唇上那已经斑白的翘须,半日才看着火塘里红炭道:“看来杨皇帝果然是众叛亲离了。”
“这当然是个缘故。但也不是什么要务,最要紧的是,阿史那夫人想念她的故国和亲人了。”
史蜀胡悉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再向那火塘边的妇人看去,不觉有些踌躇地又沉吟起来,他从西域至始毕大可汗牙帐下为意利发时,启民大可汗已经过世,他只隐约听说过启民大可汗有个幼妹,却因些事情离开了这片辽阔草原,去了不知何处,他从未听始毕大可汗提起这位姑母,也不知始毕大可汗对那多年前的故事有何想法。沉吟着他也朝那北平王麾下的虎贲郎将望了一眼,想起年余前他被杨皇帝的臣子裴矩骗去马邑“互市”之事,那日若非张烈夫妇奉当日的北平王世子之命前来拦阻,他早已成了黄土下的白骨。心里暗叹一声,他便道:“这自然是最重要的事情。那么,阿史那夫人是今夜便去见大可汗,还是等到明日呢?”
“今夜和明日也不差几个时辰。”妇人在那虎贲郎将的扶持下慢慢站起来,捶了捶后背,轻轻咳嗽两声回答:“我离开这里,二十年了,也不在乎这么点时间。只是不知道,我那咄吉世侄儿如何了。我离开突厥时,他还只是个孩子。我是真想马上见到他。”说着,那双深陷的眼睛里见了泪光。
“始毕大可汗这时还没有睡下。夫人真的想见他,就让我领两位去吧。”又叹了一口气,史蜀胡悉掀起帐门,左手抚胸弯下腰去:“夫人,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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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帐前的附离很诧异地看着一脸恭敬地对着身穿寻常突厥服饰的中年妇人的史蜀胡悉。
“去禀报大可汗,说史蜀胡悉有要事。”在史蜀胡悉瞪来一眼后,那附离才疑惑地向帐内走去。过了些时候,他走出来:“意利发,大可汗让你进去。”
史蜀胡悉再向那妇人看了一眼,妇人仰头望着牙帐前树立的高大狼头纛,眼中泪光闪闪。扶着她的虎贲郎将正小声对她说话:“母亲,进去吧。”听见这句话,史蜀胡悉动了动压在眼上的浓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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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毕坐在毡毯上,面前放着一大碗牛乳酥,可贺敦义成公主坐在旁边,面上带着一丝疲倦。看见史蜀胡悉领着人进来,义成公主有些惊讶地向始毕可汗低声说了句什么,始毕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向史蜀胡悉问:“意利发,有什么事情?你带来的,又是什么人?”
史蜀胡悉向始毕行了个礼,瞥了一眼妇人。妇人向前走了两步,站到了酥油灯的光里,她向始毕露出个心酸的笑容:“咄吉世。你不认识姑姑了吗?”
“哐啷”一声,始毕从毯上弹起来,撞翻了面前的那碗牛乳酥,他满面难以置信的神情,一双眼睛狠狠盯在说话的妇人面上,过了半日,他自喉中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声音,抬起左手狠狠拍了两下额头,又大笑起来。“姑姑,姑姑!当年草原上最美丽高贵的女人,我父汗最心疼的小妹妹,阿史那氏的响铃公主阿史那思弥!长生天那,抛弃了整个家的女人,居然出现在我面前!”止住笑后,他看着面色微微改变后又恢复正常的阿史那思弥,冷冷问:“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我的故园,还有我的亲人。”阿史那思弥同样冷冷看向他,“能不让我这么做的,只有我的兄汗和父汗,咄吉世你还没有这个权力。”
“你不会为了思念来的,你当年为了一个中原的犯臣就抛弃了突厥的土地和你的亲人!说吧,你重新用这个身份站在我面前,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始毕怒冲冲地将那扣在地上的银碗一脚踢开,吼叫着问。
始毕的怒气令义成公主都有些慌张,阿史那思弥却丝毫不为所动,她慢慢地走到一边坐下,伸出双手在火塘上取暖。“咄吉世,我已经老了,”她缓缓地说,声音暗哑下来:“有越来越多的回忆找上我,那都是我在突厥时候发生的事情。我想念家乡了。也想念你。我老了,再也没有争权夺利钩心斗角的心思。我只是想在死前再最后看一眼这片草原。咄吉世,从你小时候起,姑姑可曾要求过你为姑姑做些什么?响铃公主可曾要求过任何人去做他能力之外的事情?”
始毕没回答,他朝突厥打扮的青年人看去,猛地向青年逼近:“那么,要我做什么的是你喽?你是谁?”
“如果可汗您承认的话,我应该称呼您为表兄。”青年微微弯了弯腰,又接着说:“如果可汗您不承认,那我就是北平王部下的虎贲郎将。这次我来可汗您的牙帐,一来是送我母亲来看一看她思念已久的家园,二来,是代北平王向您致意,至于第三,我想应该在可汗您心情平静的时候提出。”
始毕咧嘴一笑,露出森森白齿。“北平王?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儿?似乎我还需要对他救下我的意利发感激他。怎么,如今他要向我要求回报了?”
“原来大可汗以为,要求回报是一件很值得羞愧的事情?还是觉得救下史蜀胡悉意利发的性命不值得骄傲?”看着始毕,宇文拓也微笑着回答:“更何况,北平王向可汗您要求的,并不是回报,而是一桩公平的买卖。我想,睿智的大可汗您,是不会拒绝这种买卖的。因为北平王要和您做的买卖,比您之前做的那些买卖值得得多。如大可汗您所知,北平王麾下的锐锋军就连您的勇士都不能轻易打败,大可汗为何要放着这笔一本万利的买卖,而去做那些明眼人一望便知血本无归的生意呢。”
始毕微微眯起眼睛,不久他挥了挥手:“说下去。让我和我的可贺敦看看,北平王的部下比起其余人要高明多少?”
“如果能被几句好话说动,又怎么会是东突厥的大可汗?我已经说明了北平王的意思,再说下去也只是于事无补的废话。与其用废话来浪费时间,打搅大可汗的思索,我宁可选择静候佳音。”向着始毕微笑着施了一礼,宇文拓退到了史蜀胡悉身边,不再说话。史蜀胡悉转头看了他一眼,向可汗的方向走了几步,复又站住,等始毕开口。
牙帐内静默了一回,始毕又大笑起来:“当着我的可贺敦,大隋公主的面,议论谋反的事情,我的可贺敦发起怒来,虎贲郎将,你以为你能活着走出大帐吗?”他朝宇文拓看过去,对方神色不变,仍旧面含微笑。始毕又转过头,向阿史那思弥看去,她已经烘完了双手,正用手抚摸着被他留在地上的、可汗的狼头金刀,他升起一丝怒意,要过去将金刀夺下,走到跟前,却看见阿史那思弥目中泪水落下,一滴滴打在刀上,愣一愣,又听见了妇人压抑的呜咽声。“你人在中原,却让我父汗独自一人死在异乡。你离开于都斤山之后,父汗发了疯一样地派人找你,你是他最亲近的妹妹,我最喜欢的小姑姑,却为了中原人才来求我!你就在北平王府,可是你二十年都没有再踏上突厥的地面!”看着金刀上的泪水,始毕又咆哮起来:“突厥和锐锋军连年交战,你从来不会想到自己的亲人会死在锐锋军的刀下,你是不是还将你的刀法也教给了中原人,就像当年教我那样,你想让他们杀了我吗!”他咆哮着,向呜咽着的妇人扑过去,史蜀胡悉一惊,想去拦阻,始毕高大的身躯却颓然跪倒在妇人身边,阿史那思弥放开金刀,抱住他的颈子,放声痛哭。松一口气,史蜀胡悉突地记起什么,转向那年轻郎将看去,年轻郎将也面露忧伤神色,这时正从他身边走过,来到那抱头痛哭的姑侄身边,轻声劝慰着,他又捻起须尖,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睛,看着自己靴尖,过一会,这老胡的面上浮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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