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陇头明月迥临关 (二)丹山凤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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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可汗牙帐外的附离当史蜀胡悉亲自引领着两名装束寻常的突厥人前来时,都已十分惊讶,听见帐内喧哗吵嚷时更不由地聚拢来议论纷纷,见史蜀胡悉出帐,他们急忙各自散开,却总是有人按捺不住好奇地凑上前去小心问道:“意利发,那两人是谁?”
“这事与你们无干。”史蜀胡悉只道,但很快他又不安地晃了晃头。“不过也难说,总之天下越来越乱了,说不定就天翻地覆,你我都死无葬身之地……”他这句话用的是家乡胡语,附离们都听不明白,但闻得不与自己相干,也就不以为意,不久又听得史蜀胡悉问道:“莫贺咄设那边的那些人何时会到?明日?还是后日?”
“那要看那娇生惯养的唐国公子受得受不了马背颠簸。”附离们微微一愣,随后那附离长便道,听他的答话,余人都笑起来。
史蜀胡悉却不笑,在附离们笑声中,他面上皱纹显得越发深刻,突地,他转身紧盯住那附离长,语调严厉地命道:“你们记住,莫贺咄设那边的人要是来了,先来报我,由我领他们去见大可汗!”盯着那附离长称“是”,他才慢慢走回来路,身后附离们静了一会,随后窃窃的笑声和议论声便又响起。
“这几桩买卖,可没一桩好做的。”听着那些笑语,史蜀胡悉脚步稍慢又转快,行得一段后他不禁又概叹道。这从远方而来、停留在突厥之地侍奉了两代大可汗的贩宝胡客有些懊恼地沉沉叹一口气,禁不住地怀念起家乡的千般风物,这又令他更加悲伤,以至于一路行来,他都未能对他人的招呼作出回应,恍惚之中走回到自己穹帐之前,低头进帐时,东突厥的意利发又蓦地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在无意识地哼唱着家乡母亲拍哄儿女入睡时的歌谣,然而,无论他怎么回想,都再也想不起那个曾用甘甜的乳汁喂养自己的妇人的模样。
“我该回家了。”立在帐内的毡毯上,史蜀胡悉凝望火前愣愣看着自己的女人,一双绿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随着他低沉的语声,那些泪水从眼眶中涌出,沿着他满是岁月沟壑的面孔淌落。火前的女人看见他的泪水,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不久,她便慢慢站起来,走去搂抱住他苍老的高大身躯。
“回家吧,回去我们遥远的家乡。回家吧。”搂住女人肩头,史蜀胡悉又喃喃道,他将面孔深深藏进女人那头卷曲的丰厚长发里,贪婪地呼吸着那几乎要被突厥的风沙全然掩埋的那一丝令他怀念不已的气息。然而在他还未满足于鼻端的气息时,突厥人的声音又在帐外响起来:“意利发,莫贺咄设帐下的俟斤和中原人日夜兼程,赶到了。”
“我知道了。大可汗今夜正有要事,任何人不许打搅,中原人的住处,我亲自安排。”慢慢从女人发中抬起头来,史蜀胡悉扳开了女人的手臂,把她从怀里推开,而后,他擦去了面上的泪水,走出去用突厥话向那附离长说,一面便借着苍凉的月光看见了迢迢而来的另一队中原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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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今夜该好好歇息,明日方好去见始毕。”
按突厥人的安排宿下后,刘文静反覆不得安睡,索性起身出帐,方出帐门,却见到旁边穹帐内的李世民亦立在帐外,远眺着这千里草原的夜色。
“刘先生不也睡不着。”李世民未收回远眺的目光,只淡淡笑道,阿史那咄苾虽然只说刘文静来便可,他却仍是跟来,一面想亲眼看看始毕到底是何等人物,另一面亦不愿身为统率却只令部下身处险境,又恐突厥太过嚣张而刘文静不能支持,在胁迫下答允得过多。这时,闻刘文静脚步声到身边,他便又笑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二郎要慷慨放歌吗?”刘文静一时不知李世民语意,便笑问了一声,而后他又忍不住担忧地向四周散布的突厥穹帐和突厥卫士望去几眼,低声抱怨道:“二郎不该来此的。若是始毕强令二郎留此为质,叫我如何去向唐公交代?”
“大人遣我前来,正是为向始毕表明诚意。我岂能不来?若始毕真留我为质,刘先生可回去替我禀上大人,大人成就大业,毋需以我为念。”
“二郎还是休要说此凶险言语罢。”听李世民笑言,刘文静心惊地连连摇手,他借着月光向少年面上望去——虽然年纪未满二十,身处险境的李家二郎君面上却已如身经百战的将帅般坦然平静——便有些赧颜地拱手又道:“二郎放心,某必与始毕交涉,不使他将二郎为质。”
“刘先生何必为**心。”话虽如此,李世民终究是感动地转看向刘文静,而后抬手在对方肩上轻拍:“你我来此,必须以大人之事为重。”说着,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沉思起来,许久方抬起头再向刘文静一笑:“你我所带的礼物必然无有北平王处的丰厚,成功与否,可就得看刘先生的口才了。”
刘文静却有些警觉过度地睁大了双目:“二郎是说北平王的使者亦在此处?!那这事情……”
笑容未敛,李世民又露出少许不满神色:“纵然在此处,我想突厥也不会令你我与他碰面。刘先生暂不用想他事,先对付了始毕,再说其他不迟。”
“是。”察得李世民微微不悦,刘文静立即拱手应喏,心内紧张之情却未能舒解,不免细细回想那安排住处的老胡神色,虽与李世民互辞回帐,更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睡,一时只觉肩头被一挑无形的千斤重担压得当真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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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成公主的陪嫁婢女匆匆入帐时,东突厥可贺敦正将一张白狐皮递给阿史那氏赏看,突厥和大隋的两位贵主皆面带微笑,看去甚是相得。那婢女见状,便不敢近前,只得在一旁垂手侍立,却是阿史那氏先瞄了她一眼,笑向义成公主道:“你婢子似有事要说。”义成公主也并没在意,只道:“有什么事,绯桃你直说便是。”

婢女绯桃答一声“是”,却犹豫着来回看着帐内那陌生的两位贵人,到义成公主微愠地转面看来时,她才低声道:“太原,唐国公李渊的第二郎君来了,这时正和大可汗计议呢。”
持着狐皮一角的手一松,义成公主面上失色地向后倒退一步,失态地尖声叫起来:“胡说!他们怎敢!你这贱婢怎敢诽谤国家重臣!”叫着,她狠狠盯那默默无语的中年婢女一眼,向帐门处迈出步去,却又立即停住了。在这高大的穹帐里,她再一次像初嫁来时一般慌张失措起来。
“河北江南,四处都有人谋反,多李渊一个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阿史那氏倒并不惊讶,她收好了那张狐皮,一面说话,一面走到义成公主跟前,牵起对方冰冷手掌,意欲将可贺敦带至座中坐下,义成公主却似被蛰刺般猛地将她手掌甩开,紧盯着她面孔。这时,杨氏贵主回复了东突厥可贺敦的威仪:“你母子从涿郡来,当然如此说。天下谋反人越多,对你二人身后的北平王便越有利罢。”
“是呀。大隋是可贺敦的娘家,可贺敦当然心疼。其实可贺敦的性子还真像我突厥的妇人,假传契箭的事体换个人未必便做得出来,只可惜杨皇帝返回东都后便去了江都,也不知何时能来雪雁门被围之耻。娘家如此,可贺敦可不得不为自己谋一条退路。”义成公主纵然是重摆出可贺敦的威风,阿史那氏仍是从她眼底看出一丝对未来无可把握的恐惧,微微一笑,这东突厥的公主殿下便在儿子的扶持下归座,端起案上金碗,持匙羹慢慢搅动碗内的乳茶。
“你在要挟拉拢我?使我在大可汗面前说你的好话,令他莫答允李家要求?”
义成公主说罢,阿史那氏面上却出现惊愕神色,她抬头望宇文拓一眼,随即向义成公主摇头道:“这可只能由咄吉世自行作主。可贺敦哪里管得了他呢。”
正入座间闻得此话,义成公主便又呆了一呆,阿史那氏话中之意她领悟得。突厥家虽说可贺敦也可执掌契箭,但情势如此,她既阻碍不得始毕可汗进围雁门,今日便更不能阻拦,忆起以宗女封公主出嫁塞外时家人亲眷以至当日尚在的文皇帝的谆谆教导,她不禁惨笑一声,短短一夜一日之间,那张犹然姣好的容颜竟似老了数岁。但她看一眼对座的那双母子,仍不肯就此认输,同样伸手端起面前金碗,她冷笑道:“那大长公主殿下这次来要为娘家做些什么?”
阿史那氏也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抬眼望定了义成公主,目光满含怜悯地从杨氏贵主苍白面孔上看过,随后她诚恳地开口道:“可贺敦何必咄咄逼人,非要压我一头呢?我是无论如何都有退路的人,公主言语上纵然逼我到不堪境地,我也仍是东突厥大可汗的嫡亲姑母,涿郡北平王的义母,我独生子也依然是北平王的义兄。可是公主呢?公主忘记了北周宇文氏千金公主的下场么?公主想落到那般苦楚境地么?”
提及那被文皇帝改封“大义公主”又降诏赐死的宇文氏女子,义成公主身上不由一阵森寒。她初嫁到此处时,常听亡故的堂姊安义公主婢女说,夜间帐内外常能听见千金公主的怨魂在吟咏那题于屏风上的怨诗,她亦有许多次从梦中惊醒时听见妇人低低的泣声在帐内幽幽缭绕。这时她似乎又感到那缕幽魂在缓缓接近自己,从可贺敦穹帐的每个角落,从地上毛罽之下的泥土里,从自中原携来的每样器物上。“你休要危言耸听!”惊惶中她厉声向阿史那氏喝道。
阿史那氏只是微笑着品啜碗中的乳茶,饮了几口后她放下金碗,理着袖口自语道:“中原人皆说妇人命薄,如风中飘蓬,果不其然。”
“你究竟想怎样!”义成公主又厉声问道,阿史那氏越是悠然自得,她心内便越是如利器戳刺一般疼痛,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疼痛处,她将声音提得更高且尖锐。
“我想替北平王求娶可贺敦与我兄汗之女,我的侄女儿,阿史那宝宁。”
不防对方竟会开口提亲,义成公主怔忡地紧盯着对面较自己年长的妇人。“我的女儿,宝宁?”她喃喃念着爱女的名字,随即又惊醒:“北平王不是娶了圣人的爱女,安吉公主杨喆么?怎么?他要我的女儿……”说到中途,东突厥可贺敦突然尴尬地住了口,而后面上又露出痛苦神情。显然,她既不肯自己爱女仅为郡王侧室,亦不愿将圣人之女从正妻之位上逐下。
“我突厥的公主,自然不是去为侧室的。”见到杨氏贵主神色为难,阿史那氏心下暗自得意,探身过去在义成公主冰冷手背上轻拍一两下,她更笑道:“宝宁有母仪天下的气势。待北平王登上帝位,宝宁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后陛下。那时可贺敦可就是中原皇帝的岳母了。”说毕,她静待一会,见义成公主默然不语,也并不催促,只让宇文拓扶着慢慢立起身来,只道自己疲倦,要往始毕安排的穹帐内歇息。缓缓走去时,她却听见儿子在耳边轻问:“母亲欲为突厥取得中原土地?”乍一闻言,她便一扬眉叱道:“你疯癫了!连娘亲都试探起来了!北平王是你嫡亲兄弟,响铃公主便不是十月怀胎养下你的人?我定这桩亲事,难道有害处么?”语声犹未落地,两人身后便传来义成公主虚弱声音:“宝宁之事,我会去与大可汗商谈,但望大长公主殿下及北平王休要失信于我。”母子二人回头时,只见那杨氏贵主、东突厥可贺敦斜靠在从中原携来的屏风上,抬起双手捂住面孔,裘袍前襟上斑斑点点尽是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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