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陇头明月迥临关 (五上)秦失其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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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暴骨枕荒沙……”
将几位前来会盟的使者迎入瓦岗寨后,单雄信重又手按佩刀向寨前道路望去。这在瓦岗军中号称“飞将”的雄壮汉子是瓦岗首领翟让的左右手,此次瓦岗会盟英豪一事震动天下,翟让未免担忧会有官中人趁乱潜入探听虚实,于是不惜大材小用,令单雄信与另一心腹大将徐世勣轮班迎接各处使者。单雄信亦知责任重大,不敢有丝毫怠慢,听得有歌声响起,他便警觉地一扬眉,朝那《挽舟者歌》的歌者望去。
那歌者走到寨前方才止住歌声,咳嗽一声仰面望一望寨中大旗,便向寨内行去,单雄信拦住拱手问他来历时,这形容瘦削的道人却翻了翻眼,似乎没听懂,又似不曾听清,待单雄信再问一遍,他便再咳嗽一声反问:“此处不是会盟天下豪杰之士?既是会盟天下豪杰,又为何要阻拦道人,强加盘问?”
“那就请教先生道号?”听他口气极大,单雄信又拱手相问。
“玄成。”道人昂然道,单雄信还在思索此等名号属于何处英雄时,他已径直走入寨门,几名瓦岗士卒急忙又拦住他,单雄信也再走来,此时这雄壮汉子面上已浮起十分警惕神色:“先生道号,单某孤陋寡闻未曾听过。还请问先生身边可有瓦岗会盟文书。”
自称“玄成”的道人眉头一皱,隐有几分怒意浮出,正要再开口时寨门前一阵马蹄响,他与单雄信都举目望去。来骑到寨门前停步,骑手下得马后为首的青年妇人走来微笑道:“玄成先生竟一人先到了此处,为何不等我们同行?”单雄信微诧时,妇人身后的中年汉子便道:“山东虬髯公夫人来见翟头领。”
“家中郎君外出,一时不能赶回,妾元月只得冒昧前来了。”示意部属取出书信递交单雄信验看,拓跋月笑道,待单雄信延请她入寨时,她便与玄成道人同向内行去,行不得数步,寨外又来了一行人,二人回头望去,瞧见来人风仪气度,都不禁“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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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翟让一同迎接各处义军使者时,李密始终留神立在那瓦岗首领下首。自杨玄感一事后,这原蒲山县公颠沛流离数年,饱受惊吓、病痛、饥乏诸多折磨,有许多次他皆以为自己此番必死无疑,但仍是从那些如狼似虎的天子爪牙中逃得一命,终究到了这一处较为安定的所在,然而当他正要松一口气,重拾雄图大业之时,那洛阳的李玄英却又不识时地解起了《桃李章》,虽说久有不臣之心,亦信天命,但瓦岗军乃是翟让为尊,这天命贸然而至,不禁令李密深自担忧翟让会有些不利于己的想法,佯若无事同时,他又小心翼翼地对翟让更为礼敬。此时,他随同翟让迎接山东、河南乃至陇西诸处的义军使者,难免会因原先身份领到一些令人不快的目光,也只能强自忍耐。
“玄邃劝我会盟天下英豪,不想竟有如此多兄弟前来,陇西等地太远不算,山东、河南再加上长江一线,只要能结盟,什么张须陀、杨义臣,都不用怕了。”略有空闲,翟让回身朝李密肩上一拍,哈哈大笑。
“这都是翟公的威名与瓦岗的声势所至。”李密拱手颂道,翟让道“哪里哪里”时,他微抬眼皮盯住那黝黑面膛的壮年汉子,目光中忍不住微露了一丝内心的不屑,又立刻敛好心神,示意翟让又有人到来。
“这一位是……”得意笑容未敛的翟让回转身迎上来人,却瞧着那少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听见回答后他就有些不悦地微微皱眉:“虬髯公夫人?虬髯公为何不来?”
“郎君出外未归,翟公之事又不能怠慢,妾身便替代前来了。”向翟让行一个礼,拓跋月略去翟让不悦与惊诧神色,只微笑道,她又绍介道人道:“这位是玄成先生。”
“玄成先生?”翟让又微微皱眉,听身后人道“原来是魏先生,久仰大名”,便“哦”一声。他正与魏征拱手行礼,又有寨中的年轻士卒引着一行人匆匆而来,又略带惊慌地到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听罢言语,翟让神色不由一震,一双眼便紧紧盯在那新到面前的青年身上。
“唐国公李渊的女婿柴绍?”压低声音吐出几个字后,瓦岗首领目中露出野兽般多疑又危险的寒光:“唐国公的人来这里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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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山县公以翟公之名下书相邀,家翁特命柴某前来。”柴绍先向翟让微笑拱手,随即他便略带诧异地望向李密,看见那蒲山公与往日景象已大不相同,不由物伤其类地略略伤感。
翟让也诧异地回头看李密一眼,他并不记得瓦岗曾下书去李氏门庭,但人既来了,手中书信看来亦不假,加之柴绍虽然面皮白净,腰背却还挺拔,眉宇间也自有一股英豪气度,便勉强不逐客。柴绍也不去计较这草莽之人的失礼处,领着从人随同瓦岗内士卒行去下处,没走几步,他衣袖突然被身后少年从人拽动,同时他亦觉察有几道审视目光从侧旁来,调头望去时,却是较自己先进寨的那少妇与中年道人凝目望来,见被察觉,那妇人便含笑行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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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下书李渊处一事,翟让怒冲冲埋怨一顿,便大踏步出门返回自己住处。送出帐外,望着那瓦岗首领离开背影,李密甚为郁闷地叹一口气,翟让方才所言,诸如李渊为官军且杀伤诸处兄弟无数,请他前来未免令兄弟们寒心之类言语,他皆认为是错至无可救药,但若是解释,翟让或许会更大怒,因此话数次到口边,都被他复咽回腹中。
“这瓦岗军,白有如此浩大声势,却只在此处掠劫,丝毫不知进取!”低声抱怨后,李密又想起当日向杨玄感献的三条计策,不由冷笑一声:“毫无胸襟胆魄眼力之人,合该此等下场!若依我上策,如今天下定矣!”斥罢杨玄感,他再望着瓦岗军的营寨与士卒,藏不住目中一丝贪光:“此处若能归我,天下可图。”“图”字声音刚落,他又转向一旁来人拱手笑道:“徐将军。天色已晚,徐将军还不曾歇息?可是有事指教?”
徐世勣拱手还礼,这翟让心腹的青年男子容貌平平无奇,只是一身的精悍之气让他出于常人之上,还礼之后他便笑道:“李公客气了。寨中突然多了许多人,徐某有些担忧会生事,因此四下走走,我一介草莽,又有什么能指教李公?”说着,他便告辞行向别处。
看徐世勣远去,李密皱紧了眉头,他并不知徐世勣是何时到来的,亦不知徐世勣有无听见自己按捺不住时吐露的心思。数年来狼狈不堪的经历已使他有似惊弓之鸟,过一刻,他才苦笑一下,仰面向头顶苍穹望去,天穹上挂着的那一轮月眼看过几日便要团圆,却总是被来去的微云遮蔽,以致天光仍是晦暗不明。他叹一口气,同时却听得远处今日方到瓦岗的魏征大声叹道:“君王失道,日月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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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一个君王失道,日月不明。”柴绍居处离魏征不远,当那声叹息传来,他便向那少年仆从苦笑道,又叹道:“三娘,你我在大兴、河东家里,可都听不到如此狂妄言谈。”
“有时倒是想说,却又恐惊骇了诸位叔伯。”唐国公李渊三女李以宁轻抚着身上男装的衣袖,亦摇头叹息一声,“不来此处,还真不知有如此多的‘义军’,看来杨家确实是守不住这天下了。但不知隋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又会鹿死谁手。大人在太原,兄长在河东,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太是不易,叔伯们都胆略不足,三胡和智云更是年幼不能担当大任。恨我不得为男,以解父兄之忧。”最后一句话出口,她又一声轻叹,垂首不语,柴绍亦默然半晌,过去揽住她肩头,和声劝道:“何必如此忧虑?你如今,不是亦在为岳父之事操劳吗?”
“然而我却不能如那虬髯公夫人一般,同男子一样策马弯弓,独当一面。”李以宁声音中已略带哽咽,抬起面来看向柴绍时,她面上却又含着一丝温柔笑容:“翟让道明日便是会时,不知究竟会说些什么?莫非这些人真能聚在一处?若真如此,那便真有百万之众,那时不论何处官军,都对付他们不得。”
柴绍一面安抚地在妻子肩上轻拍,一面却也皱起了眉头,李以宁所言,也正是他忧心忡忡之事,但同时他还有一件事始终不能释怀,当日在河东时,他已与李建成计议过,虽然最终前来赴会,那桩事却仍放在心内不得移去,今日到得瓦岗,见到那数年未见的蒲山县公之后,他先是微觉感伤,随后便从谦恭有礼的李密目中瞧见一丝掩藏得极深的贪婪锐气,再想起一路上听小儿传唱不休的那文字大同小异的《桃李章》,他忍不住向李以宁道:“李密此人往后必是劲敌。瓦岗军或许会入他囊中。”
李以宁却也并不惊讶,她轻轻倚靠在郎君臂膀上,低声道:“那又能如何?翟让等人怎能看得破李密心计。今日你我到时,我看翟让全然不知所以然。”望一眼柴绍,她又深怀恨意地蹙眉道:“此次想必又会有许多不利于大人的流言了。”说着,她拳紧了双手,指甲嵌进掌心带来的微微刺痛少许削减了一些难耐的恨意,张开双手后她垂目望着掌心的痕迹,却因此而未能见到夫婿眼中的讶异神色,只是轻声道:“你我既已来了,不妨好生揣摩关中义军使者的心思,大人若要起兵,必然是由太原入关中,进驻大兴,河东等地的守兵必定会加阻截,倘若那时这些义军亦与我部交战,实为不妙,但若是能说服他们归顺于我,对大人便是一大助力。兄长一再忙碌于此,但终究得避人眼目,不得太着痕迹,此番却实在是天赐的良机。”说完一席话抬头起来,她才见到柴绍满面的惊讶神色,一时也不由诧问:“郎君怎么了?我面上难道生了朵花?”
柴绍讶色渐敛,不久便笑道:“三娘又顽皮了。自从上回王先生来兄长允你在屏风后偷听——便又在窗下探听我与兄长计议了。”
李以宁面上眼中一片茫然,但很快她便领会了夫婿的意思,一丝失望神色在白皙面孔上掠过后她又叹了一声,将面孔俯在柴绍肩窝,不为人知地露出了个不甘的惨淡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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