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陇头明月迥临关 (五下)秦失其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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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轻叹一口气,拓跋月将目光从兴致高昂的翟让身上移开,稍嫌无趣地拈起一只鲜果在手中转动。那瓦岗之首的雄壮汉子一径吼叫着结盟联兵击退官军,打下城池仓库后财物、粮米、奴婢众人分享,这未免与李密书信中意思太不相同,似乎这出身草莽豪强的汉子对李密会盟天下英豪究竟为何并不清楚。想及此处,她一面剥开手中鲜果,一面便向李密望去:那蒲山县公果然是眉头深锁,神色苦闷,于她注目时便有几次口唇翕动欲要说话,却终于又未开口。
“有争天下之力者无争天下之才具,有争天下之才具者无争天下之心,有争天下之心者又无争天下之力,更有无才无力却有心者,有争天下之才、之力、之心者又非一家,如今天下之势实在难论。”看着李密面上忧色郁色愈浓,拓跋月不禁笑叹道。这议事处只得她一名女子,初见礼时那些汉子十分好奇,议事时却都对她这一介妇人浑不在意,无人理会她何言何想,只有隔座的唐国公之婿柴绍向她看来,拓跋月转看过去时他微有些犹豫,而后便轻声道:“娘子留心言语,方才所言不差,但只恐此地之人听不入耳。”
“幸蒙提醒。”拓跋月稍觉诧异地笑着谢一声,随后再端详一番那青年郎君与他贴身随侍的少年仆从,而后便觉察到什么地抿嘴一笑,轻声问道:“那日大兴一别,不知柴二郎与李家二郎君近况如何?三郎这些时日都念念不忘李二郎君的不凡棋艺呢。”
“那是虬髯公相让。”听得问话,柴绍便苦笑一下,又拱手道:“他们俱都无恙,有劳娘子动问。”
“真未想到我居然能与柴大郎夫妇在此处重逢。”拓跋月向一身仆从装束的李家三娘子笑一笑,便又赞道:“我听闻李二郎君在太原相助唐公剿贼平叛,如今又率轻骑讨伐突厥,真是少年英雄,令人羡慕。”说话间,她留神瞧看柴氏夫妇神情,果然见柴绍微露警觉之色,虽然立刻他便又谦逊起来,但这已足以令拓跋月得以坐实些许心内猜想。“柴大郎太谦逊了,倒显得我专一吹捧。众人都盛赞唐公及诸位郎君本领非凡,莫非众人都是阿谀奉承之辈?这又不是杨皇帝的朝堂,我又不是那些捕风捉影的谗臣。”柴绍谦逊未完,她佯怒道。
“唐公如今处境不妙,也只得更加小心。”柴绍无奈地苦笑道,他亦向李密看去一眼,皱眉道:“李密算计得好,往后此人必定兴风作浪。倒不知贤伉俪对此事有何想法?”
拓跋月但笑不语,只是复又向李以宁望去,半日她才笑道:“以妾愚见,此番结盟必然不成,李密只当还在官场,却未算到翟让与其余人可都不是官场中人,谁拉起一班人马肯归他人调遣?除非是小支人马需得附一棵大树。换作余人哪里肯奉翟、李为共主。”
“或是他二人确为不世出的将帅之才。”李以宁亦轻笑接口:“凭自身能耐再加上必得天下之势,这些人才肯听调,但亦不能求他们诚心归顺。”说着李三娘忍不住望一眼帐内那些自关中来的使者,轻叹了一声。虽然言语之间谈的是瓦岗军,但换为李氏亦是同理,想到老父如今处境,李以宁不禁又担忧起来,除却太原,李建成在河东结纳英豪之事,她亦不知何时终会被大兴处人留意上。
“是呀。不来自然不好,但妾是定不会相附的。”拓跋月正说间,那边翟让和高士达部的窦建德却不知为何怒目相对,争执起来,不一会,两人及身后随从都已要拔刀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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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如此!”急忙起身赶到两人中央,李密向二人皆作一揖,皱眉叹道。他见徐世勣走去低声劝窦建德归座,才稍松口气,打叠了无数言语于中间斡旋,一面再向气冲冲的翟让频递眼色。
“此番瓦岗邀约诸位英雄到来,是因杨广无道,天下民不聊生,江山动荡不安,所以请诸位戮力同心诛灭昏君……”说到中途,李密自行顿住,过一刻再开口时他便换了另一类言辞:“诸位起义无非是因被官府逼迫,不反则无活路,但起兵后又为清剿的官军所苦,那为何不做些一劳永逸之事?官军不过仗着人数众多,装备精良,我等结盟之后,互为应和,那就可教官军腹背受敌,诸位怎会以为瓦岗此举只是为吞并诸位人马地盘呢?翟公方才其实就是此意。”
“我确是此意……”见李密再度频递眼色,翟让方开口道,看一看那同样满面愠怒的窦建德,他咳嗽一声又道:“方才一时性急,言语之中得罪了窦兄弟,我这里赔礼!”
窦建德此刻怒气稍息,正皱眉思索着李密方才一席话,孙安祖丧后他领一支兵投靠了高士达,如今高士达部和附近的格谦部也被周遭郡县的通守都尉率军征讨了许多次,亦不知何时杨皇帝又会遣大军清剿,虽知高士达与自己素得人望,官军人多也未必便能胜得己部,但若有外助当然更好。更何况看样子,前来清剿的将官若非那在河南诸处所向披靡的张须陀,便是亦讨平了数处盗匪的太仆卿杨义臣,这两人的本领,他始终不敢看轻。翟让既肯退一步赔礼,他便也回拱一拱手道:“兄弟说话也急躁了。如此,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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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让与窦建德二人都退让了一步,立在窦建德身边既为劝慰,亦为监视的徐世勣才肯放下心来,他退回原处,用衣袖擦一擦额上沁出的急汗,长长吐出一口气,这同时他朝正在帐中央侃侃而谈的李密望去,那原蒲山县公似乎成竹在胸,一开口便收煞不住话头,自瓦岗所在的河南,至山东、关中乃至河北、陇右各处,皆就当下情势和诸地的郡守将领大发了一通议论,帐中各处义军的使者都将目光凝注于李密一人身上,就连翟让亦身子前倾,满面的恍悟与佩服神情。

李密竟未将自己所想全数告知大哥?见此情景,徐世勣不禁愕然,随即他甚为愠怒地双眉紧皱。昨日夜间,他巡视营中时从李密帐外经过,见那人送出翟让后立在帐外,凝望翟让背影,虽当时天光晦暗不明,他亦凭着一双锐目瞧见了李密不满神情,对方的叹息声他虽然未能听全,大体也能揣测出来,尤其那最后一句,令他后背立时一阵冰凉。立在这议事大帐之内,徐世勣又如昨日夜间一样,不禁想起句“养虎为患”的古话,想着,他便向翟让方向踏出去几步,却又慢慢停住——看着翟让神情,再想这段时日李密所言皆颇合翟让心意,他难免担心如今过去提醒,或会适得其反。
暂等一等,看看李密究竟会做出何等举动。拿定主意,徐世勣便又退回,一面听着李密言语,一面他便朝这帐内唯一的妇人望去,那虬髯公夫人正在与从河东潜行来的唐国公之婿柴绍微笑着叙话,两人竟似早就相熟,他又是微愕,便欲听那二人究竟说些什么,无奈李密语音愈高,而帐内其余人也不住插话,他耳力纵然敏锐,也难以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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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国公亦可与我等一同起事。”
李密声音突然拔高,未曾想话题突然落到自己身上,柴绍微讶地转面过去,他听出,李密所言并非询问。向拓跋月略带歉意地一点头,他立起身来朝帐内诸人拱手行礼,那些草莽人物已全将目光投注在他身上,其中含义各别,却皆让他觉得有如芒刺在背。
“当今天子昏庸无道,唐国公早生救民之心。”说罢头一句,柴绍微微一顿,却又抢在李密开口前接道:“只是屡次进谏,天子皆不肯听,反倒对唐公严加看管,直至如今。唐公虽然有与诸位合力之意,一时却难以起事。”
“说到头来,唐公就是不肯与我等齐心协力,共图大事。”
看一眼说话的窦建德,柴绍苦笑着摇一摇头:“若唐公果真无有此心,柴某又何必冒险前来?柴某只是道,唐公若明里与诸位一同起事,于诸位而言,不但毫无助益,反倒会更招来朝廷清剿大军,若是暗中相助,则可成事。”说话间,他目光从未自李密面上移开。
“唐国公剿灭毋端儿,甄翟儿等人,也是在暗中助我等?”
“毋甄等人率众劫掠百姓,淫掳妇女,岂能与诸位英雄相比?唐公为百姓计才派兵剿除,与诸位英雄所为正是殊途同归。虽破毋甄等辈,唐公也只是诛其首恶,余人皆不问罪,又以粮米赈济饥民,此等行事难道称不得好?只是唐公身边有诸多谗臣虎视眈眈,才不得更进一步。”
柴绍说话时李密一径沉吟不语,窦建德与单雄信二人所获回答他听在耳内,心下微微冷笑,此番他本就从未认为李渊会答允起事,只不过是想借此机会令那河东、太原几处监视李氏的耳目更加一把力,使天下局势再乱一分,听柴绍正言及谗臣、耳目,他便扬声问:“柴大郎,耳目谗臣又在何处?”
“河东屈突通,太原王威高君雅等人皆是奉命监看,然而,与涿郡北平王相比,此数处皆不足道。”李密话音刚落,柴绍便忿忿道,李密微微颌首时,他更怒道:“唐国公发粮赈济饥民,使百姓能安居乐业,这事被北平王所知,他竟上表天子,备言唐公市恩于诸贼,又遣人与唐公言,道对诸处盗匪,只合诛杀尽绝。唐公道诸位英雄所为皆是为天下苍生,此言传入涿郡,更被罗成报于御前,正在你我计议之时,唐公已奉诏以数千人马讨伐突厥,此即是罗成所用的借刀杀人之法!”满面怒容地,柴绍又转看向窦建德:“北平王部伍取胜之后会如何对待此间兄弟们,窦英雄该当知道。”
窦建德面色阴郁,柴绍所言正令他想起数年前他还与孙安祖作一处的那一场败绩,那一日,他险些便未能逃得性命,此时,他便在众人注目下冷哼一声:“那猖狂小儿!”
“那唐公真是着实不易。”翟让这时皱眉叹一口气,有些怜悯地朝窦建德看去几眼,随后他再瞥一眼李密,便向柴绍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得这瓦岗首领一句话,柴绍才松一口气,再向帐内诸人拱一拱手,安然归座,方坐定,他便听见拓跋月笑道:“不想唐国公身为国戚,又是太原留守,看去风光无限,暗地里却有如此苦楚。”
“让娘子见笑了。”再向拓跋月微微欠身后,柴绍苦笑着叹一口气。
拓跋月面上却也露出了个苦涩笑容,她亦微微摇了摇头,然后垂头抚着手腕上一支碧绿的翠镯,沉默了一刻,方轻笑道:“不瞒大郎,妾身的夫君如今在山东亦是十分为难。先前尚且有些壮志,如今只求往后能为一富家翁。”柴绍低低劝解声中,她再度沉默下来,直到此番计议已定,方才随着众人起身,缓缓地朝帐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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