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一 祈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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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冀东大平原北端万里长城的起点,山峦起伏,绵延不断。只因山上石多土薄,不蕴水脉,故而林木不丰。然而,在童山秃岭之间,却有一脉郁郁苍苍的山岭,离群索居,山势斜插东南方向,宛若一条横空探海的苍龙。只见它孤峰突兀,雄视渤海,甚为壮观。当地的居民,祖祖辈辈都叫它小青龙山。
在小青龙山之颠,百余丈高的龙头崖下,依山傍水,有一处名叫老军台的山庄。明朝时期,这里原是供给山海关军需的一个草料场,自清兵入关后,废弃不用。当时,戍边的守卒见这里民风淳朴,地旷人稀,多数人自愿留下来,开荒种田,繁衍生息。
历经二百多年的岁月流逝,到了民国时期,山前的居民已然超过百户,人口总数达四百余人。从小青龙山深处淌出的几股溪水,在村子的东北角汇成一条小河,河水穿过村子中间的低洼地带向南流淌。
天长日久,流水冲走掉大量的泥沙,渐而开拓出一条七八丈宽的水路,村子被河水分割成东西两岸。一道窄窄的石板桥,又将彼此牵扯到一起,这条小河依山而冠名,人们就称它为小青龙河。
河东岸的土地平坦肥沃,在茅屋草舍之间,夹杂着几家青砖瓦房。河西岸坡陡田嵴,荆门蔽户,散居山前。村子中间的这座小石桥,不仅是贯通东西两岸的纽带,它更像一道关隘,它是小青龙河上游与下游之间的分水岭。
小石桥下游的河套开阔,水流散漫。河床两侧的坑塘星罗棋布。冬春两季的雨水稀少,坑坑洼洼的水泊不相连贯。夏秋之间,上游山谷里的洪水泛滥涌入下游的河套,大大小小的坑塘灌满了水,一洼衔着一洼,藏头露尾掩映在茂密的水草与芦苇荡中。
小石桥东岸,紧靠河堤有一座青砖灰瓦的宅院。大门口右侧的围墙外,耸立着一棵两三丈高的芙蓉花树。大门左侧一根高秆上,悬挂着一串木膏药幌子。两尊雕刻精美的石狮子雄踞在大门两侧,门前铺垫着五级青石板的台阶。这座阔宅的主人,正是赵家药铺第二代掌门——赵福海。
在小石桥西岸的陡坡上,临水修筑着一处匾牌朝东的的关帝庙。虽说是三间一殿砖石结构的小庙堂,却修得飞檐起脊,筒瓦盖顶,颇有气势。殿内供奉着一尊关圣帝君的石雕像,神位之后捧印的关平和擎刀的周仓,却不知在何年何月失去的踪影。
如今,庙门的香火已衰。而在庙台两侧生长的两棵古树,尽管历尽风雨沧桑,依然枝繁叶茂。一棵是虬枝横生的古槐,状如苍龙探海。另一株是笔直如线的翠柏,宛若擎天一柱的巨伞,傲然挺立。
庙台的左侧,掩埋着一通半人高的石碑。上面刻着立庙的时间是明朝洪武年间,碑文的功德册上,记录着捐资修庙人的姓名。
正对小庙的门前,矗立着一堵影壁墙。绕过影壁,可以见到在朱漆剥脱的庙门两厢,悬挂着一副陈旧的木刻楹联。字迹为:心存汉室扶社稷,志在春秋一部书。门楣上的横匾书写着四个斗大的楷体金字:忠义永存。
在村子的西北口,一道起自龙头崖的右翼,向西南延伸出来的小山梁,像龙须一样拱卫着老军台村。在小山梁的脚下,有一条静僻的羊肠小路直通龙头崖底。
沿小径上山前行一里多远,便爬上一道三丈多高的小山岗。岗后西面的小山梁裂开一道楔形的裂隙。在这道又浅又窄,纵深不过十丈长的山坳里,座落着一户独门小院。三间长满绿苔的青砖瓦舍,像是嵌入山沟后坡的石壁中。
故事中的男主人公黄山春,和父亲黄老三一起,生活半山坡上孤寂的小院中。黄山春,属龙,今年十五岁。生的眉清目秀,细皮嫩肉,不像是在山沟里长大的孩子。父亲黄老三,三十六岁。中等个头,身形矫健。一张古铜色的面庞,连鬓络腮的短胡须,说起话来声若洪钟。院子里除了父子二人,还饲养着五只山羊,一头毛驴,和一条看家护院的大黄狗。
前门口的左侧,生长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这是黄家的先祖建宅时栽下的一棵公孙树。每年秋后霜降之前,黄家父子收获二百多斤银杏果实。经过沤制加工去皮,制成药材白果。白果最具秋气,收敛性强。故而,它是一种珍稀的止咳平喘药材。
小院的门楼修得极为简陋,狭小的门洞仅够容纳下两扇门板,门槛下的一对小狮子狗门墩,大半截已经埋入黄土。院子当中用青石板铺就的甬道,从门口一直通到正房堂屋门槛下,共有三丈长的距离。
三间正房的窗台下,用青石砌了五尺宽的晾台。晾台下的墙旮旯里,各生长着一簇两臂合围的花椒树,串串花椒已经缀满枝头。东墙下栽种了一片生姜。此时,姜芽的苗子已经长到没膝高了。
院子的西南角落,有三棵老枣树。每棵枣树都有海碗口那么粗,而且直而不曲。三棵枣树在地下盘根错节,半空中枝杈交接,可是,结出枣子,品味迥然。
初秋时,早熟的那棵枣树,结菱枣。颜色褐黄,果形长圆,嚼在嘴里甜脆爽口。稍后中熟的那棵枣树,结绵枣。色泽红绛,果实近似圆形,入口后香甜绵软,易于消化。收获时用清酒洗过,装坛子闷成醉枣贮存。等到来年春天,当青黄不接时再开封取出来细嚼,口味更浓。
秋霜落叶时,最晚成熟的那棵枣树,结酸枣。绛红色,圆溜溜的枣子像玛瑙,要比漫山遍野生长的酸枣棵子上结的果实个大,肉厚核小,吃起来更为酸甜解渴。
枣树荫下,靠西墙,有一架用棍棒和茅草搭建的狭长的羊圈,紧靠着用鹅卵石堆砌的驴棚。驴棚与凉台之间,留有一小片空场。空地中央停放着一架碌碡。
西墙根前的花椒树下,摆放着三口半人多高的粗陶大缸。缸的外表呈褐黄色,四周雕饰着线条粗旷的花鸟图案,这些是黄家祖传的漂洗药材的用具。
今年是一九四二年,农历为壬午年。用古老的运气学分析,属阳干木运太过年。少阴君火司天,阳明燥金在泉。运气相临,运生气,以木运为主,风气流行。上半年气化,因君火司天,气候炎热多风。下半年燥金在泉,气候偏于干燥。一年四季气候特点:按六气主客加临推测,早春气温偏低。春夏之交,多风炎热。夏秋之间,高温多湿多雨。秋末风燥而冬季干冷。
农谚上说:夏至五月初,麦子一把麸。果然,今年的夏至刚过,西南风乍起。五行之中,南风动火,西风行燥,燥火相煽,气候骤然干热起来。仅两三个晌午,干热风就把小青龙山前的麦秸抽得发黄。麦穗干瘪了,麦子因此减了近一半的收成。
村民们收完麦子,半个月过去,老天爷迟迟不肯降雨,小青龙河几乎断流。眼看着秋苗不保,四邻八乡的男性民众头顶着柳枝编的帽圈,抬着牛头羊头猪头等供品,来到老军台村头,小石桥西岸的关帝庙前祈雨。
在老军台村族长赵临安的操持下,众人焚香祷告,请出关老爷的神位,准备串着村庄巡视旱情。
居住在村后半山坡上的黄老三父子俩,正在家中吃午饭。听到村里传出的阵阵鼓乐,山春对父亲说,“爸,有人来关帝庙祈雨了,咱家也去凑个数吧。”黄老三放下筷子,背靠着窗台,手里装着烟袋锅子慢条斯理地说,“呃,要去你自己去吧。歇一会儿,我还要进山里挖药材呢。”
黄老三今年夏天麦田颗粒无收,他毅然放弃了秋庄稼的管理。正想者一个心思的多挖药材,弥补旱灾带来的饥荒。山春收拾下饭桌,领着大黄狗匆匆下山,直奔村子中间的关帝庙。
山春赶到现场时,才发现祈雨的人群已经跨过小石桥,踏上了村南的大道。忽然,山春看到一位身高体胖的道人拦住众人的去路。山春挤到跟前,只听道人正在大放厥词,“哼!如今是民国时期,皇帝已经绝了种。关云长只不过是皇帝老儿封的一个小神,早就没了神灵。”道人言罢,探臂膀抓起关公的神位一甩手,木牌划过半空掉进河里。
道人此举,触犯众怒。老军台村的黄大柱等四五位壮汉蜂拥而上,揪住道人的灰布道袍。道人泰然自若,问他们,“谁是主事的,我有话说。”赵临安走上前,定睛打量着头大如斗,粗眉长目,面似关公的红脸道人。蓦然,赵临安厉声道:“冒犯神灵,罪不可恕,给我绑了!”
未等黄大柱等人先动手,只件道人两膀一晃,围在他四周的四五位村汉,莫名其妙地摔倒一片。道人冷笑一声说,“哼!该着贫道替关大刀祈雨了,尔等头前带路,贫道正想在关老爷门前露一手呢。”
赵临安挥手,众人簇拥着红脸道人重新回到关帝庙前。
山春站在人群的前排,亲眼目睹着道人如何做法。道人让村里人端来一碗点豆腐用的卤水,还有一碗烧酒。
只见道人一抬手,仰脖饮下一碗卤水,甩手扔掉空碗。紧接着,道人又喝尽了一碗烧酒。围观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手心里都为道人捏着一把汗。
忽然,道人挥动宽大的道袍遮住脸面,“噗”地一下子喷出一片水雾,射向庙门前的影壁墙。瞬间,一道绚丽的彩虹展现在众人眼前……山春的脸上,落满一层又苦又辣的雾水。人群纷纷后退,一片哗然。
道人大叫道,“今夜三更,大雨来到!”趁机抓起供桌上的牛头,飞身上了庙顶,道人越过屋脊失去踪迹。
山春离开喧闹的人群,领着大黄狗回到山上。傍晚,山春把道人的话告诉父亲。黄老三不以为然地说,“蚂蚁搬家蛇过道,燕子低飞蛤蟆叫,大雨要来到。” 
山春不解地问父亲,“今天,人们为啥还要坚持着祈雨呢。”“嗨!这就应了那句俗话,叫做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二 山春的长寿面


当晚,小青龙山周边果然下了雨,人们早起时感受到雨后的清凉。整个白天,半山坡上独门院子里,黄老三父子坐在堂屋门口,筛选完黄老三昨日从山里弄回家的药材。
第二天上午,天空中依然乱云飞度,散落着零星的雨点,黄老三父子闲来无事,躺在炕上午睡。突然,院门被人擂响了。守卫在堂屋门槛外的大黄狗,倏地跳起来,警觉地竖直耳尖,龛动几下鼻孔。然后,扭头跑回里屋,趴到炕沿上拽动小主人的裤腿。
山春睁开惺忪睡眼,刚好听到前门外有人正在招呼他的名字:“山春,快出来开门呀!我是你娟子姐!”“啊,娟子姐冒雨上山了!”山春翻身爬起来跳下炕,一边提鞋一边冲出屋子,三窜两蹦扑到前门口。
他抽出门闩,敞开两扇门板,抬头发现娟子姐紧贴在门槛外边避雨呢。只见她头戴一顶凉帽,脖颈系着一件没过膝盖的旧蓑衣,高挽着裤腿,鞋帮上粘满泥浆。“娟子姐,快进院里来吧,啥事不能等到天晴了再上山呀。”山春关切道。
娟子转身冲着山春莞尔一笑说:“要等到天晴了再上来,这好饭就没你的份了。”娟子进门。山春的目光落到她左肘弯挎的扁篮子上。山春笑嘻嘻地问:“娟子姐,你给我和爸带来啥好吃的东西了。”“嗯,是五块新白面蒸出来的枣糕,又香又甜,你尝尝吧!”她早就听山春说过,黄三叔家里的麦苗全都旱死了。
“山春,你记不记得今天是啥日子呀。”娟子盯住山春的脸庞问道。“是啥日子呀,过阴天,睡懒觉的日子呗。”山春信口答说。“哼,小糊涂虫,今天是五月二十,你的生日!”娟子伸手从山春的腰间拧了一把,权作为惩处。“哦——,娟子姐,多亏你来的及时,要不然,我和爸差点错过了一顿好饭!”山春高兴地搂住娟子姐的胳膊。
山春马上请求道:“娟子姐,我家里还有陈白面哩。待会儿,我烧开了水,你来切面条,今晚上,咱们吃一顿鸡蛋打卤的长寿面!”山春挽着娟子姐的手,大步跨进堂屋的门槛儿。
大黄狗闻到香甜的枣糕味,开始围着娟子团团转,不停地摇尾乞怜。山春见状忙说:“娟子姐,大黄在向你讨好呢。”娟子伸手从篮子里拿出一块枣糕,掰开。一半递给山春,另一半送到大黄狗的嘴边。
这时候,躺在里屋炕上打盹的黄老三,已被院子里姐弟俩兴高采烈地交谈的声音给惊醒了。他翻身爬起来,一面拾叠着炕上的被单枕头,一面向堂屋里招呼说:“是他娟子姐来了,快到屋里歇一歇吧。”“哎,三叔,是我呀。”娟子回答着黄三叔的问话,迅速摘下凉帽和蓑衣交给山春,上前撩开门帘钻进里屋。
“三叔,是我进门不小心,打扰了你的午睡了吧。”娟子轻声说。“嗨,没事儿,山春去给你开门时,我就醒着哩。”黄老三解释道。黄老三摞好被子,四平八稳地倚靠在墙旮旯里,摆出一副长辈的姿态。
黄老三手里捏着烟荷包,一边装填烟袋锅子,一边吩咐刚进屋的儿子,“山春呐,快去西墙西边的沟里,给你娟子姐摘几个桃子回来。”“好嘞!娟子姐,我去去就来!”山春痛快地答应一声,转身冲出院外。
西墙外的山沟里,自然生长着七棵果树。其中有三棵桃树,两棵杏树,一棵梨树,一棵柿子树。沟的尽头还有一眼天然石窟,四季溢出清水。多少年来,一直供应着黄家几代人饮用。只是在最近两三年里,石窟的水突然变得苦涩难饮。黄老三父子才开始下山,到小石桥东岸,药铺门前的井台上提水。
娟子进屋后,她描了一眼靠东山墙板柜的台面,发现在炕梢的一头叠放着一摞洗晒过的衣物。娟子径直走过去,拣出几件需要缝补的衣裳,连同针线笸箩一起端到炕沿。
娟子斜对着黄三叔侧身坐下来,穿针引线,抻过一件衣裳,埋头缝补起来。
娟子比山春大两岁,今年十七。她是山脚下村头的邻居,石匠赵喜贵的闺女。山春两岁那年,母亲临产期,突然血崩而亡。从此,黄老三白天进山采药时,就把儿子寄养在山下的近邻赵喜贵家里,与赵石匠四岁的女儿娟子作伴。
山春六岁时,娟子要跟母亲学针线。为了不妨碍娟子学活儿,黄老三从外面讨来一只小黄狗,和儿子山春一起关在山上的独门小院里。
娟子十二岁时,就开始给黄老三父子二人做鞋穿了。
黄老三装满一烟袋锅子的烟末,伸手从炕席缝隙间摸出火镰火石和火绒草。“咔咔”擦出火花,引燃压在烟袋锅子上的火绒草。然后用力嘬着烟袋嘴儿,不一会儿,黄老三口中,缓缓吐出一缕缕的烟雾。
烟气在黄老三的眼前打着旋,逐渐散开,由浓变淡,直到消失得无影无踪,很快,整个屋子里充满了烟草的辣味。娟子的母亲素有咳喘病,赵石匠从不在屋子里抽烟,娟子来到黄三叔的家里,却喜欢这种烟气缭绕的呛鼻子的气味。
黄老三眼含慈爱的目光,默默注视娟子的手指娴熟地飞针走线。他发现娟子右手中指戴的闪亮的紫铜顶针,还是山春的娘亲当年留下的遗物……十年的光阴,悄然逝去,在山下邻居的帮衬下,黄老三含辛茹苦,终于把儿子山春拉扯大。
陷入沉思的黄老三,忽然觉得娟子的年纪也不小了,是该盘算一下两个孩子的亲事的时候了。黄老三睁开眼帘,打量着眼前与儿子亲如同胞姐弟的娟子姑娘,一阵阵欢喜涌上心头。在黄老三的心目中,娟子早晚都要成黄家的儿媳妇的。

黄老三为表达亲热之情,开始搜肠刮肚地找来话题,与埋头做活儿的娟子姑娘搭讪着。他询问了娟子今年麦子的收成,河套里的秋庄稼的长势,以及赵石匠夫妇的老毛病好些没有。后来,黄老三还问到娟子的弟弟拴柱的近况。
黄老三所提起的这些事情,如同搬动几块大石头搁在娟子的胸口窝,压迫的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在回话时,娟子都没有勇气抬头。是啊,父亲疾病缠身,母亲体弱,弟弟还小,自己一个尚未成年的女儿家,不得已承受着一家人的生活重担。
黄老三吸过一袋烟,干咳了两声,转身在窗台上磕掉烟袋锅里的灰烬。黄老三手托下颏,五指捻动着浓密的胡子茬,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好声安慰娟子说:“唉,他娟子姐,把眼光放的长远一些,再过三年五载的,等山春和柱子长大**,咱两家的苦日子不就熬出头来了。”娟子听后,咬住嘴唇,轻轻点头。
在娟子的内心深处,她早已把山坡上的这座独门小院当作自己未来的归宿。日后,自己跟山春成了亲,家里有黄三叔父子的鼎力相助,想必说父母后半辈的日子该不愁过了。
这时,院子中传来一阵儿“登登登”地脚步声响。眨眼间,山春怀抱着一凉帽鲜红的山桃闯进屋里。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将洗干净的桃子摆在炕沿帮上,让父亲和娟子姐动手品尝。
黄老三探身抓了几个桃子,回身靠着被垛,开始大口“咔哧、咔哧”地啃起桃子来。山春选了一个红透半边的大山桃,擦去水渍,用手举着送到娟子的嘴边说,“娟子姐,张嘴咬吧。”娟子抬头看了看山春,红着脸说,“别淘气了,你先吃吧,等我缝好了,自己拿。”“不,不,就尝一口嘛,又不耽误你手里的活儿!”山春手里举着桃子,真挚地请求说。
娟子推辞不掉,只好咬下一小口,不由自主地回头瞥了坐在炕里的黄三叔一眼。黄老三假装没看见。他吩咐儿子说,“山春,你去外屋烧水和面吧,待会儿,等你娟子姐腾出手来,马上切面条,咱爷仨吃一顿黄酱鸡蛋打卤面!”刚才,黄老三听到了娟子和山春在院当中的对话。
当山春将半锅水烧的“滋滋”作响时,娟子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娟子净手,舀了半盆面粉,端到灶旁的风箱上,挽起袖子兑着温水合面。山春坐在蒲墩上,拉动风箱,继续烧水,他的眼睛盯着娟子灵巧的双手。娟子揉好面团,操起擀面杖轧薄面片,马上操刀,瞬间就切出一绺像线穗一样细均的面条。
山春看后,羡慕地说:“娟子姐,啥时候你教我擀面条吧。”“哪家的大老爷们喜欢围着锅台转呢,真没出息!你又不是一辈子不娶媳妇!”娟子仰起笑脸嗔斥道。“娟子姐,我是想等到你生日那天,你也来山上过。我切一顿面条来犒劳你,你还会不高兴嘛。”山春红着脸轻声说。
娟子听到山春情真意切的表白,顿时心里感到热乎乎的。好看的杏子眼闪烁着柔光。
此时,黄老三蹲在屋外晾台上,用三块砖头支起小冷灶锅。刚点火,正在放油爆炒着葱花,很快小院里香气扑鼻,大黄狗堵在门口等着吃食。山春先捞一碗面条拌卤汁,喂上大黄狗。尔后,三口人熄火上炕,围坐在饭桌前开饭。
娟子坐在炕梢,一边吃面,一边替父子俩盛了四五碗的面条。一顿饭下来,娟子看到山春喘着粗气,抚摸着肚皮靠着窗台一动不动了。等到黄三叔也放下碗筷,退到炕旮旯依着被垛打起了饱嗝,娟子才得以下炕,动手收拾饭桌。
娟子收拾完饭桌,端着一摞碗筷来到灶台边,猫腰在锅里洗刷过碗筷。她忽然感到堂屋里的光线渐渐暗淡下来,于是,她便张罗着要下山回家。
黄老三连忙下炕穿鞋,拎着药锄走到东墙根下,挖出几块鲜姜让娟子带上。山春将没吃完的山桃收拢起来,统统倒进娟子姐的扁篮子里。然后,他替娟子拿上蓑衣和凉帽,带领着大黄狗一起送娟子姐下山。


三 雨过天晴

接下来的三四天里,小青龙山前一直是细雨霏霏,下个不停。风儿静,云不动,没有闪电雷鸣,老天爷像是要把积攒了一个多月的雨水帐,一笔一笔的清算下来。
每日的晌午,天光放亮,出现短暂的雨歇,黄老三父子才得以走出院门,从附近山路旁割些青草,喂养五只山羊和一头毛驴。
雨期的第五天,黄老三早晨醒来,披衣站在窗前的晾台上,仰望灰蒙蒙的天空,依然是乌云密布,雨意正浓。黄老三无奈地摇头,叹息一声,回到堂屋蹲在灶膛前,默默地点火烧柴,熬出一锅供父子俩吃上一天的高粱米粥。
若是在往年,麦收之后,正是黄老三最忙碌的日子。每天他早出晚归,晾台上总是晒得满满。背回的药篓子里,除了药材的根茎叶花果实,还有蘑菇蕨菜和各种山果,运气好时,还能拣到一些鸟蛋或野鸡蛋。
可是,今年的天气先旱后涝。进入五月中旬,连绵不绝的阴雨,不仅延误了采药的大好时机,势必影响到各种药材的成色。
卧房里,板柜上的老座钟“当当”敲过七响,山春醒来,穿上衣裳。出门倒尿壶时,山春瞥见父亲一副沉闷的脸,立刻明白父亲缘何愁眉不展了。他端着蒲墩,悄然坐到屋檐下,两手托腮静静地观察院子上空的云层。
父亲曾经说过,云行东,车马通,云行西,雨沥沥,云行南,水连天,云行北,好晒谷。可是,天上的乌云像水一般凝重,难怪父亲早上起来就阴沉着脸色。
山春偶尔低头发现,在院子四周的围墙上,滋生出大片嫩黄的青苔。一颗颗星星点点的蜗牛业已钻出墙缝,驼着灰褐色的扁壳正沿着苔痕,缓缓向上攀登着。
山春站起来,刚要捉几只蜗牛把玩。蓦然,想到了隐伏在地下洞**中的蚯蚓。它们和蜗牛一样,只有在阴雨连绵的日子,才表现的异常活跃。眼下这种天气,正是挖蚯蚓的大好时机!
于是,山春立刻转身回屋,他提醒父亲说:“爸,你看蜗牛都钻出墙缝了,道边拱泥粪堆儿的蚯蚓肯定少不了。”“噢,是吗。”黄老三听到儿子的话,眼前忽地一亮,马上笑逐颜开。他对儿子说:“嗨!你看我,这些天咋就犯糊涂了呢,光顾着闷在屋子里瞎发愁了。”
当日晌午,黄老三抄起铁锨,拎着空葫芦,山春带上草筐和镰刀。父子俩一起走出家门,顺着下山的小路一边割草,一边挖蚯蚓。整个下午,父子二人顶着毛毛细雨,挖了两葫芦鲜活的蚯蚓。
老不舍心,少不舍力。吃晚饭时,劳累半天的山春,刚一端碗就感到头目昏沉。他迷迷糊糊地吃了一碗粥,丢下碗筷,铺开褥子,纳头便睡。黄老三不紧不慢地吃过饭,下炕摸黑到灶前洗碗刷锅。回屋躺在炕上,辗转反侧,久久不得入睡。 
此时,黄老三的心思又牵扯到大山里生长的药材了。无眠的他开始怨天恨地,“唉,老天爷呀,你真的是不开眼呐!麦收之前,舍不得一片云彩给人们带来半晌的阴凉,等到庄稼快要旱死了,才想起下雨来……可是,阴雨起来又没完没了,这雨后采收的药材,水分大,不好晾干,还容易发生霉变”。黄老三的思绪连绵,当板柜上的老座钟敲过最后的十响后,他才好不容易合上了眼皮。
黄老三尚未睡实,耳畔突然响起儿子山春轻微的鼾声。“哼,还是当儿子的省心,吃凉不管酸,困了累了,搂头就睡。黄老三羡慕着自己的儿子。蓦然间,一个悬念袭上他的心头。黄老三清楚地意识到,灶旁还搁着一铜盆用热灰掩埋的蚯蚓。
此时,柴灰恐怕早就凉透了,但不知有没有呛不死的蚯蚓钻出来,爬的堂屋遍地都是呢。黄老三放心不下,摸到枕边的火柴,擦着火点亮炕沿帮上的油灯。
黄老三手里擎着灯盏,光着膀子溜下炕沿,踩着鞋帮蹭到屋门口。他掀开门帘,探头照了照灶膛附近,发现铜盆上覆盖的灰烬依然平展如故,没有蚯蚓逃脱。黄老三这才放下心来,回到炕上重新躺下。
黄老三再次闭上眼睛,脑海里很快浮现出这样一个动人的场景:山里生长的各种药材,忽然像人参娃娃似的活跃起来。它们排列成一条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龙,盘旋在黄老三的周围翩跹起舞……黄老三仿佛置身于一片漫无边际的药花药海之中,蹲下身去一挥手,就可以揽到满怀药香浓郁的花蕊……有黄的柴胡,紫的黄芩,红的芍药,紫的丹参,蓝的老鹳草,一年四季的药材应有尽有,黄老三从来没遇见过如此繁茂的药园!
黄老三在惊喜之余,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后背,去抓肩上药篓里的药锄。啊!后背上空空如也!原来,自己出门时忘带挖药材的药篓子……这可咋办!面对唾手可得的药材,说啥也不能空手而归呀。
黄老三急中生智,迅速脱下褂子铺在地上。然后挥舞双手,左右开弓,瞬间,拔下了一大堆根茎粗大的药材。正当黄老三猫腰正准备包裹药材时,突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卷走了脚下的大堆药材,连同他的褂子一起刮到半天空中……“可恶的大风!”黄老三跳起来,一边咒骂,一边紧紧盯住褂子飘走的方向,穷追不舍……
黄老三甩开两条腿,飞也似地穿过大药甸子,翻山越岭,爬过了一道又一道熟悉的山岗……忽然,风停了,他也止住脚步,左顾右盼却不见了褂子的踪影。
黄老三急忙登上附近的一座高岗,手拢目光向四下了望。他终于发现自己的褂子,挂在岗下不远处的一棵枯树桩上。黄老三飞身跳下山岗,直接奔到枯树下。
黄老三抬头发现,在一丈多高的枯树桩顶端,有一个碗口大小的树洞,洞里伸出两颗蘑菇状的东西。“啊,双头蛇!”黄老三急时看花了眼,本能地往旁边一闪。蛇,他倒不怕,若是真的遇到了双头蛇,还是他平生未见。
但是,当黄老三手里攥着一段树枝,定睛仔细观察时,却发现树洞里那两样东西,一直都是纹丝不动,而且熠熠闪着光泽。“哦,是灵芝!看样子至少有百年以上的造化了!”黄老三欣喜若狂,他立即甩掉鞋子,手足并用,“嗖嗖”几下爬上枯树桩,伸手揪出树洞里的两颗灵芝。
黄老三跳下树桩,手捧着灵芝在心中窃喜,“嘿嘿!真的是苍天有眼啊!今日获此两宝,已胜过自己辛辛苦苦地挖上半年的药材了!无论老天爷怎样刮风下雨,我黄老三也不在乎啦,哈哈哈……”
“爸,你在笑啥呀,是不是在做美梦了……”山春被父亲突如其来的大笑惊醒了,他伸手抓住父亲的肩头使劲摇晃了几下。“啊,啊……山春,你说啥……我,这是在哪里呀……”黑暗中,黄老三伸手乱摸一通,当他感觉到自己躺在炕上时,才彻底从梦里清醒了。山春翻个身,背对着父亲睡了。
由于地理环境所限,灵芝在小青龙山一带生长极少,故而显得极为珍贵。能否采到灵芝,对于每个药农来说,一辈子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本草中记载:灵芝具补虚宁心,健胃安神之功。并不像神话故事《白蛇传》中描述得那样神奇,称灵芝称为仙山瑞草,能够起死回生。
黄老三因为在梦中兴奋过度,被儿子推醒后睡意全失。他只好闭目养神,倾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动静。夜幕沉沉,万籁具静。窗外不时落下清晰的滴水声。黄老三心里纳闷,在无风无雨的深夜,缘何出现了滴水的声音。莫非是在下雾吧,下雾就好,天气就要转晴了。板柜上的老座钟敲过五响时,黄老三看到屋檐下的窗户纸泛出了白光。
黄老三起身披上褂子,悄悄离开卧房走到堂屋门口,伸手打开了两扇门板。黄老三刚一探头,只见一团潮湿的白雾“倏”地一下子挤进门缝,“阿嚏!”黄老三骤然受了凉气,耸肩打出了一个喷嚏。他兴奋地大叫道:“嚯!好浓的雾呦,谢天谢地!”
雨后大雾,这是天气放晴的先兆。顿时,黄老三的心情豁然开朗。他蹲在灶边,立刻添水点火淘米做饭,顷刻间煮熟一锅红彤彤的高粱米粥。
黄老三盛出两碗热粥,摆在风箱上晾凉。出门到屋檐下摘了一块风干的咸萝卜蔫儿,捏碎表面的盐壳壳,直接嚼着下饭。黄老三没去惊动熟睡中的儿子,收拾齐药锄背蒌,在腰间系上药酒葫芦。然后,从院里寻了一根树棍离开家门,悄然钻进后山的迷雾中。
山春一觉醒来,发现屋子里的光线仍然灰暗。但是院子里却一片寂静,这分明表示父亲此时已经不在家里。莫非是天气就要放晴,父亲早就离开了家门。山春立刻穿衣下炕,他想出门看个究竟。山春几步扑到堂屋门口,发现院子里浓雾弥漫,院外的景物完全锁在迷雾之中。
山春揉去眼角上眵模糊,睁大眼睛。他看清了院子半空中层层叠叠的雾霭,正在缓缓地上下翻卷蠕动着,不断地向屋檐下逼近……这时候,大黄狗披着一身雾露贴近小主人身边,伸出细舌来舔山春的手指了。山春弯下腰,抬手抚弄着大黄狗湿漉漉的脊梁,亲切道:“大黄呀,你是不是饿了,想和我一起开饭呐。”大黄狗甩动着长尾巴,眼巴巴地注视着小主人的脸。
山春摸了一把大黄狗的脑门,转身揭开锅盖,盛出了两碗高粱米粥。他将其中的一碗淋上菜汤,倒进堂屋门旮旯大黄狗的食槽里。然后,山春拿起父亲吃剩下的半块咸萝卜蔫儿,手捧着粥碗坐在堂屋的门槛上,陪伴着大黄狗一起喝粥。
吃过早饭,山春正在刷锅洗碗。突然,前门口西侧的羊圈里开始骚动起来,紧接着五只老山羊开始“咩——咩——”地乱叫个不停。山春扭头发现,院子里的雾气已经悄然散尽,灿烂的阳光洒满了整个小院。
山春拍了一掌身旁大黄狗的脊梁,用手指着前门口的羊圈说:“大黄,快去打开羊圈,放羊儿们下山去吃草。”大黄狗领命,“噌”地一跃跳过晾台,直奔枣树下的羊圈,用獠牙抽出栅栏门上的木栓,放出五只瘪了肚皮的山羊。
山春随后走下晾台,给驴棚里的小毛驴添上半筐青草。然后回到晾台上,掀开西屋窗台下药垛子上的三领苇席,晾晒父亲雨前从麦田里割来的一垛麦蒿子穗。麦蒿穗的种子是一种较为常用的草药,细碎的就像小青龙河里的白沙粒。药用名称叫葶苈子,有泻肺利水、止咳平喘的功效。
摊开后的麦蒿子穗铺满了整个晾台,山春的身上已经明显感到太阳光辉的温暖。他回到卧房,上炕后踮着脚跟,挂起上扇的两面窗棂,流通出屋子里憋闷了一周的潮气。
山春从堂屋北墙上摘下一对硕大的空葫芦,甩手搭在肩上,迈出堂屋的门槛。他挥手吆喝一声花椒树下的大黄狗,命令道,“大黄,快点头前带路吧,咱们这就下山背水去喽!”大黄狗会意,抢先一步窜出前门外。山春回头关门落锁,跟在大黄狗的后面,溜溜哒哒走下山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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