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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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昏昏沉沉的躺在那里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的时间,直到被突然掀开的帐帘所吹进来的冷风给惊醒。即使我现在已不再是帝**的一员,甚至还背负着奴隶这样一个可耻的身份,但多年以来战场上血与火的考验,让我拥有了远超出于普通人的警觉性。所以不等我将视线移往营帐门口,但自己整个人已经是笔直的站立了起来。“好,不错的反应!”呼延若水那副熟悉的嗓音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出于条件反射,我立时将面孔朝向呼延若水,右手握拳靠在了左肩的位置,身体也自然而然的行了一个帝**中的标准军礼。这些动作犹如行云流水一般,在瞬间被我一气呵成,大概是我头脑还有些混沌,所以刚刚在听到呼延若水的声音之时,下意识的已为自己还是身处帝**之中,只不过刚巧碰上了都统下来巡营罢了。但等我看清楚呼延若水那一身胡蛮贵族的装扮,顿时一种尴尬的情绪在帐内弥漫开来,我撇了撇嘴角,施施然的将靠在肩头上的手臂给放了下来。同时,我也似乎看到呼延若水的眼中闪过了一道极是眷念,加之有些沉重的伤感在内的复杂神色。我们就这样互相愣愣的看着对方,我却是仿佛觉得心中不住翻腾着一种怪异的酸酸的滋味。就在我还没来得及去体会这是怎样的一种情怀之时,呼延若水倒是将右拳蓦地举了起来,重重的靠在了他的左边肩膀上,本是笔直的身板在下一刻挺得更为挺拔。我心下暗暗吃惊,更是说不明白自己心中此刻的味道。那是因为呼延若水现下做得这个动作赫然就是先前我行使的那个帝**礼。若是把我们两人的动作合在一起看待的话,那就是一整套完整的帝**中礼仪规范,只可惜示范这幅动作的两个人,竟然都是极为讽刺的身穿着胡蛮人的衣服。这样反而让其他人看到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好在现在整个帐篷里面除却我和呼延若水以外,就只有孟铁匠一人而已,所以我们倒并不担心现在的场景会被人传出去作为笑柄。就这样的一番我们早已熟悉透彻的简单动作,但其中仿似蕴含着无尽的庞大压力,甚至连呼延若水也在一时间忘记了来我们帐篷的目的。就在我与呼延若水四目交汇之际,忽然帐篷内传来一声颇为沉重的叹息声,而发出这声叹息的主人正是孟铁匠。“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转过头去,却只见孟铁匠靠坐在他那个所谓的床铺上面,低垂着脑袋,仿似眼前没有看见我们两人似的,但他的嘴里倒是又再缓缓的说了这么一句话。孟铁匠的声音极是低沉缓慢,但却仿佛带着一种哀伤的魔力,我随着他抑扬顿挫的语调,心中充满了一种错恨难返的感觉。“哼!”呼延若水突然发出一声哼声,这声哼声很是用力,仿若在我的耳边响起一个炸雷一般,我本是被孟铁匠的语调搞得茫然复杂的心绪,也在一瞬间随着呼延若水的哼声给生生的拉回到现实当中。我抬眼望向呼延若水,呼延若水现下倒是满脸布满了气恼的颜色,甚至说看上去有些个狰狞,但他的双目里面倒是流露出越发痛苦的神采。我看着呼延若水这般强忍着内心煎熬的痛苦模样,心中隐隐升起了一种报复的快感,但其中也还夹杂着一些同情怜悯的滋味。
呼延若水毕竟意志极是坚强,他只是过了片刻便是从这种折磨当中挣脱了出来,他仰起头深深的从嘴里吐了一口气,开口对我们淡淡的说道,“既然是到了我们谟鞢族,就当作自己是这里土生土长的牧民吧,总之在这里是没有人会把你们当作奴隶来看待的。”呼延若水这句话声音虽然不高,但其中蕴含的诚意倒是显而易见,并无一丝惺惺作态的虚假味道。看着呼延若水眼下这般诚恳的模样,我的心中倒是忽然闪过一丝明悟,不由得我开口说道,“莫不是呼延万夫长心中有愧,所以才如此这般?”我这句话说得满含讥诮的味道,但确是实感此言非虚。呼延若水在听到我以呼延万夫长称呼他的时候,脸上竟是又闪现出一道黯然的神色,他似乎是完全无视于我言语中尖锐的嘲讽意味,只是再度重重叹了一口气说道,“张启昌,你随便怎么想都可以。或者你就当作这是我对你遭遇的一些补偿好了。”倘若呼延若水只是默认了我刚才的说话,想必我也就这样算了,毕竟现在自己的小命还是捏在别人的手中。但是呼延若水给我的这番回答,倒是仿若凭空又添上了一把柴火,一瞬间熊熊的怒火几乎将我的整个胸膛都要撑破。我恨恨的在脸上挤出几丝满含鄙视的笑容,强压着几欲喷发而出的怒气嘶声道,“补偿吗?那却是不知道呼延万夫长又该如何补偿天水城中无辜丧命的千万百姓?又该如何补偿铁壁营战死沙场的数万将士?又该如何补偿呼延万夫长你曾经亲手带过的铁壁营5联的袍泽?”我的声音越说越是冰冷,似乎还给人一种仿似厉鬼索命的错觉。呼延若水随着我的话音,脸上的神色一再变动,最后竟是变得有如白纸一般。他蹬蹬的一连往后退了几步,用手紧紧地按住胸膛,大口的喘着粗气。我只是木然的看着呼延若水这般模样,心中的怨气也仿佛随着我这番话语消下去了不少,一时间老骆他们的音容笑貌又再在我的眼前浮现,我不由的觉得鼻子又有些发酸,当下微微将头侧到一边,尽力忍住眼眶中滚动的泪水。“张启昌,”呼延若水在喘了几口粗气以后仿佛好了许多,他又将腰板挺直,沉声对我说道。“你可知道百多年前帝国与我们草原诸部订下的渑池盟约?”渑池盟约?我心中升起一个硕大的问号,却着实不知道呼延若水怎么会忽然问起我历史来了。“你所说的是否是一直遵循到现在的,哦,是不久前,帝国与草原诸部共同抵御偰摩族的条约?”孟铁匠看来也一直在注意着我们,他在听到呼延若水的问话以后,突然插口说道。“说的不错。”呼延若水转头向孟铁匠瞧了一眼,嘴里赞同道,“其实在百年前草原上就是偰摩族一家独大,于是除却偰摩族以外的其他草原部族就带着厚礼求见了你们帝国当时的皇帝,在渑池那个地方立下了互相携手抵御偰摩族的盟约,这也就是所谓的渑池盟约。”“看来你们这些后代倒是并非将祖宗的话全部忘掉。”我朝着呼延若水又再冷笑了两声。但呼延若水却没有理我,只是继续沉声说道,“可惜帝国实在混蛋透顶,若非偰摩族在四十多年前打到了帝国的边境,你们帝国又怎会真心出力与我们这些小部族携手抗敌。”我闻听此言眉头皱了一皱,但却始终未有插嘴。呼延若水却是有如整个人沉浸在历史的长河当中,他又再说道,“帝国当然是一直在标榜自百余年前的渑池会盟以后,就与我们这些个草原弱小部族一齐抗御偰摩族的入侵。其实你们又哪会知道,在偰摩族没有侵略到你们帝国边境的时候,完全是我们这些个小部族独自抵抗着偰摩族。其中数次我们几乎惨遭灭族,但你们帝国最多也不过派上个使节团在表面上调和一下,真正我们需要的帝**队,却是几乎从未出现在草原上面过。”我是有些不信的看往孟铁匠一眼,在我的想法里,或许孟铁匠这般年岁的人应该要比我懂得多上一些,但孟铁匠却只是静静的坐在那里,似乎在呼延若水进到我们帐篷中以后,他就再也没有变动过姿势。“张启昌,或许你不是很相信,”呼延若水大概也察觉到了我迷惑的神态,“但就从你参军以后,你自己双眼所见到的总该没有错了吧。”“我见到什么?”我似是有些傻乎乎的随口说道。“军中像我这般的非你们帝国本族之人,即使在战场上立功再大却是又有何用?”说罢呼延若水猛地除去身上的外袍,露出遍体的刀剑创伤。“我十八岁投效帝**,从一介士兵做起,共计服役二十三载,数次几乎将性命丢在战场之上,可也不过才好不容易的升到一个都统的职位。若以战功来论,就算是统领之职,我呼延某人也是担当的起!”我默默地扫视了一眼呼延若水裸露在身上的各种伤痕,心中虽是不情愿,但也不由得暗自认同了呼延若水刚才的一番说辞。就在我还在继续寻思的时候,呼延若水“呼”的一下重又将外袍穿回了身上,嘴里说道,“即使是这样又能如何?我们这些个草原小部族只要能够活下去,也就别无其他任何的奢求了。但自三年前偰摩族新一代可汗继位以后,他就一力改变百余年间偰摩族与其他草原诸部的态度,对于我们来说,战争只是为了要延续种族的生存,既然可以免于刀兵,那我们又何苦紧握着刀刃不肯松开?”“所以你们这些人就背叛了帝国?所以你们这些人就甘愿作为偰摩族的走狗?”我冷冷的打断了呼延若水的说话。“做任何事情都需要付出代价。”呼延若水并不介意我的态度,只是接口说道,“作为百多年以后重新获得和平的代价,作为百多年以后我们不需要再龟缩于大草原的一角,而可以自由的生活的代价,所以这也是我们所需要拿出的筹码。”我听到呼延若水这如此直白,没有丝毫掩饰的话语,却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反驳,虽然心中还是极为痛恨眼前的这个人,但却也是心中升起了一种不是绝对不可以原谅的荒谬错觉。呼延若水一口气讲了这么多话,似乎也是感到十分的疲累,唯有愣愣的站在了帐篷的一角,不再开口。

“你们的族人很善良,很不错。”就在大家都沉浸在这片沉闷的气氛当中的时候,孟铁匠倒是用那满含苍凉的语气说道。“是啊,大家都很善良,真的很善良。”呼延若水也是失神似的伴随着孟铁匠的声音喃喃的附和道。“为了这些善良的族人,即使是牺牲其他的一切也是在所不惜。”孟铁匠似乎是在引导着呼延若水的说话,呼延若水倒是当真点头认同着孟铁匠的言语。就在我摸不到头脑的时候,孟铁匠却突然将话锋一转,厉声喝道,“但与你呼延都统相处了二十三载的袍泽,坚定的相信着你呼延都统的无数帝国百姓,难道他们就不算做你的族人了吗?即使是他们配不上做你呼延都统的族人,难道你就可以硬下心肠将他们作为你的族人获得新生的代价筹码吗?”“不,不。。。”呼延若水突然间听到孟铁匠如此严厉的话语,仿佛一下子失去了言语功能,只是一味的在嘴里发出低低的否定的声音。孟铁匠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眼中似有泪花泛过又再说道,“今日见到你似是良心未泯的模样,所以我最后一次称呼你为呼延都统,但从今以后我们就将是陌路之人,过去的一切尽皆勿用再提!你自去做你的呼延万夫长,我只是一名随时可以被人碾死的卑贱奴隶而已。”孟铁匠这番话坚决到极点,满是不容置疑的味道,而且从他此时流露出的少见的激烈情绪,似乎是以前与呼延若水有着一段非浅的交情。呼延若水嘴唇微微颤动着,心中似已是痛苦到极致,但终究他缓缓的恢复了平静,但眼中却是仿佛少了一点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他慢慢的整理了一番身上华贵的衣袍,恢复了几许贵族的气质。即使是这样的气质在他的身上看来是如此的不协调,但确也是货真价实的长期培养出来的贵族气质无异,这绝对不是像我这般出生贫寒的人穿上几件华贵的服饰就可以装出来的。这样想来,呼延若水在谟鞢族中倒是有些个身家地位了。想到这里,我却也是暗自埋怨自己,难不成自己还想得到呼延若水的照顾不成,就算他是谟鞢族的族长,却又于我何干?呼延若水哪会知道我在想些什么,他轻声咳嗽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喉咙说道,“我今天来这里并非是要和你们说这些话,只是我刚才已经说过,在谟鞢族里,你们不需要把自己当作奴隶,至于你们愿意怎么去想,那就怎么去想好了。但是你们也不要随意外出到我们部族的范围之外。”说着,呼延若水还抹了抹自己的肩头,意思是提醒我们身上还留有那个丑陋的烙印,一旦出了谟鞢族的控制区域,我们的生命就无法得到有效的保障。我看着呼延若水慢慢的,似乎是不经意在肩头上游动的手掌,本已是逐渐平复的心中,又再滋生起丝丝的恨意。呼延若水见我们不再有什么其他话说,当即掀开了帐帘,但在临走之前,又再转身加了一句,“今晚的篝火晚宴,你们若是愿意也可以过来参加。”说罢,便头也不回的走出帐外。
若要是摆在以前在军营中枯燥乏味的生活当中,一旦听说晚上要举办活动,那我还不兴奋的要死,但现在自己却是硬是提不出一丝一毫的兴致,只是回到呼延若水来我们帐篷以前,那副傻傻的躺在干草搭建的简陋床铺上发愣的样子。“其实,呼延若水也是一个可怜的人。”孟铁匠的心情也是十分的糟糕,他缓缓的从口里迸出这么一句话。“他很可怜吗?”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帐篷顶端,声音空洞的说道,“我觉得自己更可怜。”“你确是也很可怜。”孟铁匠的声音之中依然满是那种苍凉的味道。“你知道吗,呼延若水那口六十余斤的长刀就是老夫帮他打制的。”“哦?”闻听此言我倒是心下暗自小吃了一惊,实在没想到当年那柄让呼延若水名扬军中的长刀竟是出自眼前这个孟铁匠之手。不待我再次说话,孟铁匠又说道,“十余年前,老夫偶然间结识了当时还是百夫长的呼延若水。老夫见他身高力大,武艺不凡,军中的朴刀实在受不住他的全力一击,便特意为他打制了那把长刀。那把长刀耗费了老夫七天七夜方才制成,也算是老夫平生最为得意的一件作品。”讲到这里,孟铁匠的口气中也有着一份得意的味道,但他却是又突然叹了一口气,语气再次变得萧索,“老夫本指望呼延若水凭借此刀可以多立功劳,守护我们这些帝国的平民百姓。但却是想不到如今这刀反成了他助纣为孽的帮凶,实乃是天意莫测,天意莫测啊!”听着孟铁匠反复说着“天意莫测”这四个字,我也不由的低声念叨了一遍,心中确也满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苦涩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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