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五 章 面 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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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咚咚……
少女听到敲门声,自床上转过头来。
“谁?”
被打开的房门后,出现了一位身着茶色制服的女孩的身影。她小心地自门缝中探进脑袋。
“我可以进来吗?”
“你是……”
“嘿嘿,你好~”
手中抱着花束前来探望由比子的这位正是森野纱织。
“昨天来的时候,就觉得房间里空荡荡的,所以带点花来——我想这样会好一点。嗯——嗯,有花瓶吗?”
“那个……”
“今天看上去精神不错。一个人很无聊吧?”
由比子只是愣愣地望着她。
“咦?啊,对呢——。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森野纱织。昨天来的那人叫仰木高耶,我们是同班同学。”
“仰木高耶?”
“嗯。虽然样子冷冰冰的看上去很可怕,不过他人不坏。长相也不赖吧?他身高有一米七八,行事独来独往,在我们学校私底下也很受欢迎,由比子小姐觉得他如何?”
“???”
“啊,搞错了。先不提这个,你想起什么了么?自那以后”
面对纱织的疑问,由比子很沮丧地回答道。
“那个、还是、什么也……”
由比子低下头,悲伤地轻喃道。顺直的黑发轻轻地抚过脸颊,那端正的侧脸宛如日本人偶一般。……望着这样的她好一会,纱织强而有力地说道。
“不要紧的!振作一点!一定会很快想起来。会想起来的!”
“是啊。很快就能想起来。”
明知道由比子脸上浮现的那笑容是勉强而来的,纱织仍然认为这个样子展露微笑的她十分地勇敢。由比子一脸惹人怜爱的表情,伸手收下花束。
“谢谢你特地来看我,森野同学。为了素未谋面的我如此费心。”
“怎么会……”
“好可爱的花。其实我的确是有些寂寞。你能来,让我很高兴”
“…………”
“我一直都很泄气。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真的很高兴能见到你”
纱织的表情突然变得忧郁起来。注意到她微妙神情的由比子问道。
“?我说错话了?”
“咦……、不。我在想由比子小姐,是个好女孩……”
“讨厌,怎么了嘛?突然说起这个”
“嗯。稍微有一点,自我厌恶”
说实话……
前来探病的沙织并非抱有如此单纯的动机。事情的起因,是让的那句话。
“我想见一下前天的那个女孩子”
在他身边听到这话时,纱织实在是吃了一惊。让“想见”女孩子,事态非常严重!而且对方是昨天那个失去记忆的美少女!纱织热心地跑来医院,其实是打算布置预防战线,亦就是(将由比子小姐推销给仰木。成田同学保卫战!)的作战方案。原本,让只是为了确认凭依在自己身上的人是谁,想从由比子那儿得到线索而已。然而,表面上维持着笑容的纱织,内心则进入战斗状态,然而……
在由比子坚强的笑脸面前,内心的防线渐渐地崩塌瓦解,陷入完全的消沉之中。
(我真是个超级招人厌的家伙——……)
仔细想想的话,现在哪是给由比子介绍男生的场合。她连自己的身份都不清楚,一定十分沮丧、难过和不安吧。由比子在自己泄气的时候,单纯地为自己前来拜访而高兴。然而,如此严峻的情况下,自己却没有考虑她的心情……。
(我真是心胸狭窄——……)
纱织责备着自己。
(这就是所谓的盲目的爱么)
……。她好像有哪里理解错误。
(对——啊!这可不是为男人神魂颠倒的时候。我现在应该加油的对象,是由比子小姐!果然,比起恋爱,还是女人间的友情更重要!)
纱织热血沸腾地握紧拳头。
“由比子小姐。我会支持你的,要拿出勇气来哦。绝对不要认输!”
“纱织小姐好有趣哦”
“咦。……啊,是么?”
由比子如银铃般笑个不停。如此惹人怜爱的笑容是纱织无法模仿的。
“啊——……、嗯”
纱织看着窗外,思量起接下来要做的事。
“天气真好。真不想就这么呆在房里”
“?”
“你身体无大碍了吧。如果说,医生允许的话,难得有机会,我带你去游览松本市吧”
“咦?真的?”
“从制服上看,你应该不是松本这附近的学生。老呆在医院里当然想不起来,不如到外面去,也许会想起什么。”
由比子的表情一下子明朗了起来。
“我想去、我想去。带我去!”
“那么,就定在明天如何?”
“嗯、嗯。明天、就明天!”
“如果医生不允许,我们就偷溜出去!”
“好的~!”
“那就这么定了!”
“咿呀啊~,太棒了!”
如此,两人立下了约定。
由比子和纱织拍着手蹦蹦跳跳的,全然一副相识已久的样子。
两人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直到将近六点时纱织才准备离去。
“那么,我明天再来哦——”
“嗯。今天谢谢你了”
“就算寂寞也不能哭哦。再见”说完,纱织离开了病房。
房门慢慢地合上。
由比子目送着纱织离去……忽然低声道。
“高坂么……”
身后的窗帘随风飘起。
窗外——
银杏树旁,身披双排扣长外套的年轻男子,不知从何时起便站在那儿。身材并不算高挑,肌肤白皙剔透。男人轻轻取下墨镜;那如同黑色水晶般的清澈眼瞳望着她。展现在由比子面前的,是足以令人寒栗的美貌。
高坂弹正忠昌信,如此称呼由比子。
“……夫人”
由比子目光锐利地看向窗外。表情冰冷地令人不禁想起能面(译注:日本能剧的专用道具),她以与方才判若两人的低沉嗓音问道。
“主公的情形如何?”
“主公他……目前似乎被封印在凭坐之中。”(译注:凭坐即被凭依的容器)
“什么……!”
由比子突然面容恐怖如夜叉般,瞪向他。
“这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是有人在凭坐身上动了手脚”
“什么……”
一瞬间由比子表情愕然。
“这是何人所为”
“属下不知。不过,他们应是畏惧主公复活之后将插手《暗战国》、争夺天下。无论是何人所为皆不足为奇”
“哼……”
结果,高坂对《护符之腕钏》的忌惮惹来让的警戒,使他无法采取进一步的行动。
“那个封印,力量很强吗?”
“不。据属下观察,暂不论其《护力》,那只腕钏似乎连《封力》也不具备。恐怕是利用凭坐自身的力量,对他施下了《缚》住主公的暗示。即便是暗示的效力,可他的《力》竟能够将主公封缚在体内。轻视那个凭坐的力量,下场必定凄惨。”
“那是自然”
由比子轻笑着。
“由此可见,那个人具备罕见的灵能者素质。虽不知你是如何选到他作为凭坐,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得到他的力量。凭坐既是为此而存在。若不是拥有能与主公分庭抗礼的力量,选择凭坐也就无甚意义。”
“…………”
“那个魔缘冢的封印亦是如此,合你我及由比子三人之力才最终破解。由比子为我族子孙,从旁协力自是当然。不过,能发现成田让是你眼力独到。无论如何,你找来了优良的凭坐。值得褒奖。高坂弹正。”
“是……”
“这个时刻终于来临。我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为主公夺得天下,将这个误入他人之手的世界再次归于我武田一氏”
“遵命”
高坂那清澄的男中音继续说道。
“天下必为我主之物,决不旁落他人之手。今后的《暗战国》,情势定将大变”
“零散的怨将们不堪一击。很快他们就会知道谁才是执掌天下的霸主。”
“是!”
由比子看向回话的高坂,由比子静静地说道。
“将妾身自沉眠中唤醒并引领至此地的人是你,高坂。我很感激你”
“若非由身为信玄公正式的夫人您在,主公又怎能复活呢”
接着,高坂如此称呼着由比子。
“三条夫人”
“…………”
由比子表情威严地说道。
“是啊”
由比子、不、三条夫人露出令人生惧的冷笑。
窗框的黑影落在床上。
“夫人。有件事需向您禀报”
“……。何事?”
“上杉似乎开始行动了”
“什么、上杉?”
三条不禁为之一动。
“上杉谦信的怨灵?是指冥界上杉军吗?可是,他们之前不是已经崩溃——”
“估计是其余党卷土重来。那些家伙们意在毁灭《暗战国》。比难缠的怨将们更棘手的多”
“…………”
“谦信的换生者既有所行动,必会前来调伏主公。主公若被调伏,将再也无法复活”
高坂眼中闪过可疑的光芒。
“您认为该如何?”
“自然是倾力迎战”
“不过对方可是换生者”
三条不快地皱起眉头。
“岂能坐视主公被人调伏。不必担心,一旦事态危急,汝等自当代主迎敌。这是身为家臣的职责”
“…………”
“先将主公解放出来!若不破除凭坐的《内缚》,就无法采取其它行动。尽早解除掉它!”
“是”
三条并未注意到高坂应话时脸上浮现的微笑,她继续说道。
“除此之外,有个人自前日起不知为何让我很在意”
高坂反问道。
“是谁?”
“当我凭依在由比子身上来到此地、初次与主公的凭坐成田让相遇之时,跟在让身边的那个人。昨日他也来见过由比子。看上去是让的好友,之前的那个小姑娘叫他‘仰木高耶’”

“仰木高耶?”
“真不明白。虽然他看上去不像具有多大灵力,但竟能看到那时候的火焰”
“火焰?发生什么事了吗?”
“是妾身疏忽了,不小心被由比子反击。她竭尽其力想要反抗我的凭依。与主公时隔400年的再会,感情过于波动才让她有机可趁。虽然立即将她制伏,但的确是我麻痹大意。由比子居然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先前对她过于轻视了”
“不过,这才称得上是您的凭坐”
“话虽如此…不,问题是仰木高耶那小子,真得很奇怪。看不出同类的迹象。又不知其真面目,揪不出他的正体。但他决不会只是个单纯的人类……”
高坂竭力让自己镇静。
(——仰木高耶……)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个名字。
高坂似乎知晓一些关于此人的消息,却没有向三条禀报的意思。不过,确认到三条并未察觉高耶的正体,这让高坂放心了。他象是初次听闻此人一般,装作一脸冷淡的样子说道。
“既然您这么说,属下明白。就由我来监视他吧”
“主公那里处理了如何了?”
“关于此事,我已有对策。希望能得到夫人您的协助”
“要我做什么”
“方才在此的那个叫“纱织”的女孩”
高坂眼中闪过微光。
“她今早曾同成田让在一起,两人应是相识。既然凭坐目前对未知人士心存戒备,我等不易接近其身,若是相识的熟人,他定会撤下心防”
三条立即明白了高坂的意图。
“要利用那个女孩吗”
“正是。只要脱下那只腕钏,暗示的效力便不足为惧,如此,定是主公的力量更胜一筹,冲破凭坐的《灵缚》。……夫人”
三条猜到高坂的未尽之言,慢慢地露出笑容。
“……。我知道了”
三条拿起枕边花瓶里的红色康乃馨。
“此事交给妾身。你就警防其它的怨将吧。若是有想对让出手,或是要妨碍我等大事的人出现……一概铲除!”
高坂抬眼看向她。三条将花朵握碎在掌中。
“全都交给你了”
“……是!”
风不停地吹拂着。
射入庭院的阳光红若赤血。
松元市街区的西侧,有一条名为奈良井川的河流流经此地。就在同一时刻,沐浴在晚霞之中的河堤旁的步道上,有两个并肩步行的身影。
“抱歉。要你特地陪我来买东西”
背影中的一人、愧疚地道谦的正是成田让。他穿着便服,那T恤牛仔?、配上白色外套的装束,不管怎么看都只是个高中生的让,坦率地说着对不起。
“没关系‘
为他戴上《护符之腕钏》的直江信纲,语气温和地回答道。
“可能有人会想要摘除腕钏而袭击你,所以才需要我这保镖。不过,就算对你说不必放在心上,总会有些在意吧”
让“卟哧”一声笑了。
“是呀”
那是在今天下午两点。高耶带着昨天那个“谜一般的黑衣男人”来到让的家中。面对着站在玄关口一脸讶异的让,高耶撅着嘴,老大不乐意地开口。
“这个人,其实呢,是我表哥。名字叫直江信纲……”
“真的!?他是你的表哥?”
直江重新向惊愕中的让打招呼。
“昨日突然惊扰贵府,万分抱歉。因事态紧急,高耶才没有时间向你说明”
让来回地看着两人。
“高耶叫你来的么……?”
这时,直江暗地里用手肘撞了高耶一下。“好痛!喂”高耶小声地抱怨着,在直江的注视下,十分不情愿地回答道。
“因为你好象被幽灵给附身了嘛,我很担心。这小子是枥木的……厄、下面是什么来着?”(译注:枥木,日本地名)
直江无力地按住额头。事先已经练习过好几回却还是不起效果。直江马上接口道。
“事实上,我家在枥木经营真言宗的寺院。我也持有僧侣执照……所以想着或许能帮上点忙”
被吓一跳的人反而是高耶。
“什么——!你这小子是和尚!”
“我有说过的吧。你是怎么听我说话的”
“没听过。那你为什么没有剃成光头!”
“我并不拘泥于外在的形式”
“和尚的话,就应该剃光头的——!”
“这是个人自由!”
听着他们的对话,让完全陷入了呆愣之中。还是头一回听说高耶的亲戚中有位和尚先生……。
之后,高耶便回家了。直江自称护卫,跟随让出门购物。
他们沿着堤坝步行,让愉悦地轻笑起来。
“?……嗯?怎么了?”
“咦?没什么……”
让有些不好意思。像是要掩饰自己的难为情似的,踢起脚边的石子。他刚才正回想之前这两人吵架时的场景。
“高耶他啊,的确比较冷淡、没有礼貌,人又傲慢、急性子、嘴巴很坏,和老师们也经常起口角”
“?”
“总是顶撞长者,看上去也不像是在撒娇的样子。不过,刚才他和直江先生在一起时,却玩闹得很高兴”
“玩闹?”
“嗯!那种吵架的方式就是玩闹,不是么?他就跟小狗一样,玩耍的时候不会露出尖牙,一看就明白”
让望着河流,那清澈的水面上闪烁着夕阳的碎光。
“露出尖牙时的高耶,即使是我也会畏惧。他的眼神如同猎犬,不断叫嚷着不许接近。然而,刚才的高耶,就象是在向别人撒娇一样的愉快”
“撒娇?”
直江深感意外地看着让。
“那个人……对我?”
[恩]
让睁大了眼睛。
“我啊,也许是因为独生子的关系,一说起表兄弟,感觉上更象是分隔两地的亲戚”
“…………”
让的视线落在脚下,笑了。
“直江先生和高耶很相似”
“……咦……”
让的话再一次使直江感到意外。
“是吗?”
“嗯!昨天直江先生回去后高耶来家里看我的时候,那时还不知道你们是亲戚,但就有种‘咦?好像哦’的感觉”
“为何会这么想?”
“怎么说……,虽然性格、相貌都不相似,但给人的感觉……”
“…………”
“咦?好奇怪呐。这么说来,直江先生长得和高耶一点都不像呢”
让边歪着脑袋,接着便笑了。
“不过还是很像!刚才我们走在一起时我就这么想。就好像现在是在和高耶一起散步的……感觉”
看着让天真的笑脸,直江的内心有些不知所措。
毋庸置疑,表哥的说词只是谎言而已。两人为了不防止让怀疑直江的身份而编造的假身份。然而,让却说他们很相似。
你们很相像。在这句话里,感觉敏锐的让到底有怎样的用意呢。
(……这个人……)
难道他嗅出了高耶和自己同为换生者的气息?按照常理,他不可能会知道有这种人类的存在。然而,即便没有这层认知,他仍能察觉到。
如果让是出于无心而注意到两人的相同气质,那么这种直觉也许正代表了让所具有的真正力量。从另一方面来说,他的话同时亦是证明高耶与自己恰为同类的——确凿证言。
(可以相信么?)
自己的这种感觉。
耳边回荡起高耶的话。
“你有证据么?如果要认定我的话,就拿出我是景虎的证据!”
直江微皱起眉头。
(或许我也有些不安吧——)
自己不可能会认错景虎,至今直江都坚信这一点。无论在何时,他都未曾怀疑过自己辨识景虎的直觉。
因为得不到他的讯息而造成的不安,也一定会在重逢之后立即消散。然而,直到现在那份不安仍无法消除,反而愈发地强烈。
高耶真的就是景虎么?
自己只能等待他的“觉醒”么?
直江自嘲地微笑了。
(——我也会如此脆弱)
或许是因为这次的敌人过于强大。
但是……。
“直江先生?”
被叫到的直江回过神来。让正抬头望着他。
“怎么了?”
“直江先生知道的,对么?”
“什么?”
“之前附身到我身上的幽灵。在我体内的“他”,是——”
承受着对方笔直的视线、直江停下脚步。
让似乎忽然从回视着自己的直江眼中解读出了什么。
“原来是真的……”
“…………”
“不过,我并不担心”
让笑着如此说道。
“有直江先生在身边,一定没问题的”
“让”
“有直江先生在,所以不要紧的。我相信!”
(不可思议的少年……)
自然的神情、自然的言语,就能使他人的心灵平静下来。只要在他身边,就会感到安心。
的确是位惹人怜爱的少年。
如果自己没有将高耶错认为景虎的话。
那么,应该留在那疲惫不堪的灵魂身边的人,也许正是这位少年。
不是自己……。
“…………”
直江温柔地开口道。
“请陪伴在他身边”
“?”
“我会在你身边保护你。所以,请你……在他身边守护他”
让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抬头看着直江。不一会儿,他露出仿佛浸染着晚霞般的笑颜,点点头。
“……嗯!”
直江面对着夕霞渲染下的天空,怀念地试着描绘景虎的面容。但是,还未勾勒完他的轮廓,心中的残影便随着飞驰过身旁的车辆的喧嚣而消散。再一次回到现实中的直江忽然产生了疑问。
刚才他描绘的那张脸,是何时的景虎?
——那带着伤痛眼眸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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