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古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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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切离奇恐怖的遭遇,都是北屯那个老王婆一手造成的。
老王婆六十多岁,干瘦,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接生婆,人送外号“王三掌”。大凡经她手出生的孩子,免不了要挨上她的三掌。按她的说法,此乃“乾坤掌”,非同小可,第一掌通天气,第二掌通地气,第三掌通人气。三掌过后,气通脉畅,喜气临门。
我出生于农历壬辰年的腊月二十八,卯时。奶奶说,那天大雪封山。
老王婆接到信儿,带着盆儿、笊篱、红布等接生用具,趟着半尺多深的雪,一路丁丁当当、骂骂咧咧而来。
老王婆嗜酒如命,今儿个赶上大雪抛天,寒风刺骨,岂有不喝之理!她人刚进院儿,话已丢进屋中:
“我说,烫上了吗?”
“早就烫上了!”奶奶大声应着。
“快烫蹿了!姥姥也应着。
老王婆大驾光临,众人哪敢怠慢,陪着笑脸儿在一旁伺候。老王婆端坐在桌前拉开了架式,左一盅右一盅,“嗞嗞儿”地喝了个痛快。工夫不大,一壶烧酒便见了底儿。
说起来点儿低,刚出生的我愣是不会哭,把在场的奶奶、姥姥及婶婶儿们惊得面面相觑。见多识广的老王婆乜斜着眼睛盯着我,不动声色,慢条斯理地喝着白糖水,还不时地用指甲剔一下牙花子。把气氛酿得很紧张。
奶奶沉不住气了,焦急地道:
“老嫂子,这孩子……”
老王婆定了定神儿,一把将我倒提起来,不由分说,抡起她那九精白骨掌,照准我的后背就是一掌!
“啪”的一声过后,不见动静。老王婆低声骂了一句:“这小王巴羔子还反了不成!”,接着便是狠狠的一掌,只听“哇”的一声,我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众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奶奶乐得直拍大腿,冲着老王婆道:
“老嫂子好法力,好法力!”
老王婆正在兴头上,岂肯罢手,最后一掌自然是在所难免。此时,她由于方才饮酒过急,酒劲儿上涌,脸色发潮,两眼发花。于是乎借着酒劲儿,掌带风声,“啪”的一声,一下子打在了我的脑袋上!
响亮的哭声戛然而止,老王婆这才意识到打错了地方,赶紧把我放下来检查。她借着灯光,隐约发现我的前胸竟然有七颗痦子呈北斗状排列,实属罕见。她心里“咯噔”一下,酒被吓醒了一大半,赶忙吩咐一声:
“摆供品上香!”
那年月哪有什么像样的供品,奶奶颤颤惊惊地端上一盘子土豆,点燃一柱香。
老王婆叫一声“阿弥佗佛”,双膝跪地,呯呯呯地连磕三个响头,喃喃祷告一番后,起身收拾家什。众人哪里留得住。她出门前,还将奶奶赏给的二十个鸡蛋丢在了锅台上。
此后,在老王婆的接生现场,再也听不到了那响亮的三记掌声。
由于我的头部无端地挨了一掌,儿时,经常在睡梦中突然发出阵阵的惊哭。那哭声分外的惊恐、凄厉。等到我记事儿时,更是频频受到恶梦的惊扰。要命的是,那梦出奇的清晰!
睡梦中,或被人捆绑手脚抬上血污的杀人桌,明晃晃的杀猪刀向我脖颈捅来,血汩汩地淌进桌下的盆中;或自已被人活活剥皮,半张头皮血淋淋的遮住双眼;或被人领进鬼火闪烁的坟地,一阵瘆人的笑声从墓中传来…
梦里充满了血腥和鬼魅,我是那样的讨厌黑夜,夜幕降临后就眼巴巴地朌望天亮,经常在鸡叫声中昏沉沉地睡去。
奶奶心疼我,让我陪她住在东屋,夜深人静时,经常给我讲各种有趣的故事。
屋漏偏逢连天雨。我十二岁那年,开始出现了可怕的梦游!与一般的梦游者不同,我的梦游场景真切、离奇而恐怖,醒后仍然记忆犹新。毫无疑问,这全是老王婆那该死的破巴掌埋下的祸根。
我最初的一次梦游,是由姥爷给我的那幅名贵的古画引起的。
姥爷过去是一位有名的私塾先生,父亲、田发叔和灵儿爹都是他的门生。那天,我牵着大黄狗跟母亲回姥姥家串门儿。我喜欢画画儿,望着姥姥家光滑干净的土墙壁,一时手痒,就摸起窗台上的一把纳鞋底儿的锥子,在墙壁上画起了绿头蝇、拉拉蛄、屎壳郎、钱串子。
姥爷叨着烟杆,在我背后偷偷地看,不但没责怪,脸上还露出了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笑容。他把我拉到跟前,认真地相了相面,又察看了我胸前的七星痦子,惊讶得直咧嘴。
姥爷平日喜爱古画收藏,他把我领进他的小书房,从一只古旧的木箱里捧出一大捆古画,一张一张地打开让我挑选。我挑了半天,最后相中了一幅美女图。

图上画的是一位年轻女子,侧立在一株杏树旁赏花。那女子柳眉桃腮,杏眼含春,神情有几分妖冶,头上挽着高高的发髻,衣袂飘飘,模样倒有几分像我们班的张老师。画的右上角还印着好几枚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图章。
这幅画原是姥爷的压箱之宝,他犹豫再三,还是狠心送给了我。
临走时,姥姥把大黄狗留下来,说房后那棵桑葚快要红了,让它看护几天。
奶奶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画迷,见我抱回一帖古画,乐得眉开眼笑,看后更是爱不释手。她担心屋里烟薰火燎的糟蹋了名画儿,舍不得张贴,就卷起来藏在屋子的顶棚上。
我走了一天的路,傍晚又帮老叔在土豆地里抬水灌了两窝大眼贼儿,累得筋疲力尽。夜里突然发生了梦游。
当时,夜深人静,明月当空。
处于梦游状态的我,借着月光,发现从屋顶上飘飘地下来一个女子,带着一股山杏花的芬芳。
那女子走到柜厨前,从头上拨下一根细长的簪子,一头秀发披散下来。她拿起柜上的木梳,许是嫌脏,轻轻摇摇头又放回原处。重新挽起发髻,飘飘忽忽地向外屋走去。
我惊奇不已,抬头看了看,奶奶睡得正香,便悄悄起身跟了上去。
女子停在锅台边,俯下身在盛着生肉馅儿的盆里舔了几口,然后拨开门栓,离开了房门。
见她舔食生肉馅儿,我心里有些发毛,心想这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就趴在门边向屋外张望,好半天也不见人影儿,于是就壮着胆子,走了出去。
此时,明晃晃的月光照得外面如同白昼。院子里没人,我走到屋后,躲在一棵梨树下屏息观望。
不一会儿,就见那女子从房东绕了过来,她左顾右朌,走向鸡窝,弯下腰扒开窝门儿,向里看了看,伸手拽出了一只芦花小母鸡。她拨下一撮鸡毛,一口咬向鸡的脖颈,然后倒提鸡腿,仰起头喝起了鸡血!小母鸡尖叫几声,也不怎么挣。
我看得目瞪口呆,两腿发软。女子喝完了鸡血,撇下小鸡,笑吟吟地向我走来。我定睛一看,来者正是古画上的那个赏花女子!
我急中生智,飞也似的奔向驴圈,纵身跃过圈门,躲在我家那头大黑叫驴身后,怯生生地往外张望。
好长时间,外面一片静悄悄,我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奶奶曾告诉我,黑驴是避邪之物。早年,奶奶的一个远房三姑在结婚的头一天悬梁自尽,伸舌瞪眼,好生吓人。待众人砍断绳索,摔在地上忽然诈尸,夺门而逃!
在场的一个车老板子见状,迅速从车上卸下一头黑驴,跃上驴背,挥舞着大鞭猛追上去。上吊女人见势不妙,“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声称自己并不是鬼。
车老板子哪里肯信,抡圆臂膀就是一通暴抽,随着一阵炸鞭响过,女人早已皮开肉绽,昏倒在地。紧接着是按乡俗架柴浇油点天灯,烈焰腾起,昏死的女人突然迸发出一声悲惨的哀嚎,身子跃起一人多高……
奶奶每当说起这事儿,眼里总是淌下泪水。我疑心那上吊女人并没有真死,因而从内心厌恶那个愚昧又凶残的车老板子!
看来,奶奶说的没错,黑驴确实能辟邪。那个画中女子真的不敢过来。我暗自庆幸,轻轻拍了一下毛驴,谁料,这一拍使我心里一颤:毛驴正瑟瑟地发抖,身上明显透出汗湿。
我睁大两眼向外望去,原来那女子就站在圈门边,正试探着往门里进。毛驴打了几个响鼻儿,紧紧地向我靠过来,反倒把我当成了它的保护伞。
我走投无路,吓得“啊”的一声大叫,一下子从梦游中清醒过来,女子倏地不见了。
这一破声呼喊,惊醒了奶奶。她心脏不好,夜里怕动静,醒来后提着灯找来,只见我正躲在驴圈的一角抖作一团。她心疼地把我拉出来,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害怕她受惊吓犯病,就谎称自己出门解手时看见了一只黄鼠狼在偷鸡,因害怕跳进了驴圈。
奇怪的是,早晨母亲喂鸡时,竟然真的少了那只招人喜爱的芦花小母鸡儿!房前屋后找了个遍,只发现了一撮鸡毛。她一气之下,把臭不要脸的黄鼠狼骂了个狗血喷头!
早饭后,我趁奶奶不在屋,仔细搜寻那幅古画,果然在棚顶上发现了它。我踩着桌子取下来,想扯碎它,却又怕奶奶伤心,于是郑重地警告画中的女子:再胆敢溜下来,轻则烟袋油子熏眼睛,重则大黄狗咬**!
我把画放回原处,直奔姥姥家,不由分说,将大黄狗牵了回来,牢牢地拴在窗下。此后,睡梦中再也不见了画中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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