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 浪子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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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尽东临,年关在望。这是一个游子归家的时节,这也是一个欢笑拥抱的时节,大哥就是在这个时节里踏着寒霜站在操场上等我的。
是的!他回来了,我看到他的时候恰逢课间,我们的教室在四楼,他的身影被缩得很小、很飘渺,在偌大的操场上孤零零地直立着,乍看叫人生出感伤的情绪。
我跑下去,在清早的晨光中,在清脆的鸟鸣里,在碧蓝的青天下,我看清了他,他还在吸毒。
“大哥,真的是你!这些天我很想你,你在外面过得好吗?”我没有发脾气,我已经过了乱发脾气的年龄。
“六儿,大哥也很想你!”他扔掉手里的烟,走上前来抱住我,问:“在学校还好吗?”
“嗯,我很好,倒是你看起来不是很好!”我仰头看着他,问:“还在吸?”
他用沉默做了回答,转而问:“家里都还好吗?”
“不好!”我说,“大伯住院了。”
“什么时候?”他马上紧张起来,“是不是旧病犯了?”
“嗯!你走的那晚警察来搜家时他就昏倒了,在医院昏睡了将近一个星期才醒过来,现在都还是时好时坏的。”我顿了顿,又说:“他很惦记你!”
这句话像一股寒流瞬息间将大哥凝固,他半张着嘴,双唇不停打架,眼神空落落地望着草皮上的薄冰,许久说不出一个字来。身为仁子,不能守在重病的的父亲身边端茶倒水视为不孝;再说大一点对国家无用可视为不忠,对国家起反作用更视为不忠,如此不忠不孝,他心里该如何做苦。
“去看看他吧!说不定大伯见了你就会好起来。”虽然是他弟,可终属局外人,他的苦楚我能够深知,但却不能够分担,能做的,无外乎是说几句中听、有用的话安慰他一下。
“我也想,可是你看大哥现在的样子能去见他们吗?去了,只会叫他们更加难过。”的确,他现在面黄肌瘦、骨枯如柴,一看就知道有问题。
“那你回来……”我现出疑惑的神情看着他。
“是黄毛打电话让我回来的,他说瑞秋已经出来了,我也没事了。”
“你还和他们混在一起?”我挣开他叫道,“大哥,你怎么还这么糊涂啊!他们会害死你的!”
“我知道!”他静静地说,“但是我无能为力。”
“为什么?”我问,上课的铃声打响,教学楼的走廊上已经空无一人了。
“六儿,快去上课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担心,大哥会小心的,你好好念书便是。”
“我不!”我扭动肩膀甩开他的手,“我要知道为什么?”毫无疑问,我还是有一些矫情。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快,上课去!”他突然凶起来。
我没想到大哥会这样,我们刚见面,我苦等了他几个月,提着心吊着胆担心了几个月,他居然见面不到十分钟就吼我。一股委屈和怨恨由心底升起,我恶狠狠地瞪着他,道:“好!你去死吧!老子疑惑不会再搭理你!”说完转身跑向教室。
周身的气流被我带动起形成一股小风,它像无数细针一样扎痛了我裸露的脸庞,并随着我们距离的增大而越显凌厉。我期盼着他的声音由耳缝里钻进脑中,然后我停下、转身,迎着朝阳又像他奔去。可是直到我冲进教学楼,身后依然只是呼呼作响。
楼层里教师的讲课声和学生的读书声不绝于耳,我茫然上楼。钻进教室的前一刻还是忍不住回头去望了操场,他仍站在那里,耸拉着肩膀一动不动,像一尊被艺术家遗弃的不成器的雕像,使人心痛惋惜,却又无奈他何。
整节课都上得心不在焉,我无法把精力由他身上调回到教室里边,脑海中全部是和他一起成长的画面:我们在溪边垂钓,在林子内打鸟,在田地间劳作,在河水里洗澡,在家中嬉闹,在路上扶持。这种往事如气流般跟着我的呼吸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里存根,叫我不敢支使任何一根骨头、动荡任何一块肌肉,可是这一呼一吸之间,却又有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高效,使我在不情愿中回眸过往。
四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每一秒都像是一场旋风,拉扯着我向凤眼处的他坠去。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啊!倘若我都不搭理他,试问还有谁会顾及他呢?
我再一次向自己妥协了。
天气像是一个坐月子的女人脾气极坏,前一刻云淡风清、艳阳高挂,这一刻却乌云满布、大雨滂沱。走廊里挤满了看雨的同学,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争论着什么。这一群在生理上和我有着相仿年龄而在心理上却和我存在着巨大跨度的男女,他们是一个个活灵活现的林黛玉和贾宝玉,爱哭、爱笑、天真、懵懂,于少年老成的我来说,已经不是同路之人。

冬季的雨水有着一股撩人心弦的寒气,在洗刷天幕的同时予人一种愁绪。它们丝丝坠下,犹如一根根穿针的细线将我的记忆缝接了起来,形成一幅完整的画面悬于当空,将我一步步引向里面,描补其中的喜、乐、伤、悲,让我无可遏止地去和大哥紧紧连在一块儿。
外面的同学已经纷纷由外返回教室坐定,新的一课又要开始,我无奈地收理起思绪,强打精神去整理上节课遗留在桌上没有收拾的课本,心里安慰自己说:“也只有先这般了,一切等放学后找着他再说。”刚刚收拾好,发现身后有人敲我肩膀,回转头,我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她手上拿有一截纸,见我在看她,红着脸示意我接下。我肯定这个人我见过,但我想不出她的出处,就像记得某本书里的某一句话而想不出书名一样。
我还是在没有盘究她在我脑子里留下的印迹的情况下接过了她手中的纸条。我觉得我是有点晕眩了,按说我已经过了传接纸条的年代,更何况她就在我的身后,相去不过数分米,有什么话不可以当着面讲呢?折头之后,我不禁为自己的这次放水莞尔一笑。我兵不是一个没有原则的人。
怀着好奇和疑虑打开那张纸,上面一行清秀的字迹映入我的眼睛:江浪,上次课间你跑下去见的那个人,他现在还在操场上。
“什么?大哥还在操场上!”我转头惊愕地望着她,她朝我点点头,手上多了一把伞。“该死!”我暗骂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出去看看呢?刚才那群人指手画脚议论的时候我就应该注意到了啊!”
来不及过多自责,我立马起身朝外奔,踏着铃声走进教室的数学老师被我撞个满怀,教室里传出一片惊呼声,我顾不得顿首道歉,在跑出几步后才记起留下一句“老师,对不起,我有点事情要办!”的话。一边下楼一边向操场上张望,大哥确实还在,那个女孩没有骗我。雨幕相隔,他的身影被水汽遮住,模糊不清。他真个像蹲石像般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分毫,不远处就是车棚,他完全可以去拿避雨,但是他似乎忘记了。雨水打在他身上,刺痛着我。
“大哥!”我在雨中叫道,眼眶热了一下,但是迅速被雨水冲冷。一股水柱顺着发丝滑上脊梁骨,使我不禁把它绷直起来。他的身影晃了晃,头慢慢抬起望向这边。
我们的距离在拉近,百米、十米、一米,我看清了他。他被雨水刷得失去了颜色,他被寒风刮得褪去了坚强;他成了一个孤独无助的孩子,他又是一个弱不禁风的老翁——他现处了人形。他嘴唇发紫、颤抖,那是较之于红色更深层次的蜕变,它将发出失足人醒世的话语;他的眼睛灵净、幽深,里面影射出一条曲折坎坷小径后泛着祥光的正途;他的皮肤惨白、无尘,宛如一张回收后出世的净纸,欲待他去填写又一轮的人生。
“大哥!……”
“六儿!……”
我们相拥自雨里,水滴浸湿了我们的身体;亲情暖热了我们的心灵。
“六儿!大哥错了!大哥真的错了!”他泣不成声地说着,“大哥不该图好玩吸毒,不该听信小姑的话记恨香儿,不该一错再错和三毛驴勾搭,不该把怨气发泄在你身上;大哥不该,不该啊!”
“大哥,现在也不晚哪!”我哽声说,“回来吧,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大哥,我相信李香姐也不会弃你于不管不顾的,还有大伯大妈;我们都不会怨恨你,不会离你而去。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相亲相爱的一家人,相扶相持的一家人。我们都爱你!”雨下得似乎更大了,豆大的雨点摔打在我们的身上,砸出欢快的声响,它们仿佛和大哥一般,在坠落到底的时候用尽全身的气力为即将到来的新生做无言的呐喊。冬雷阵阵响彻天际,闪电刷刷划破云霄,像是配合着我们的境况为我们打气欢呼。
大哥没有回话,他用他顶着我的头的下巴重重地在我头顶上磕了数下,随即把我紧紧抱起。
天地混成一片,混沌即将拨开。在这严冬的雨幕里,在这空旷的操场上,在这辽阔的天地间,浪子的心声溶浸在天水里,抹去一切的尘垢与浮华,静候着与生命又一轮的较量。
天,即将放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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